並州,上黨郡,高都縣。
殷紅色的大旗展開,四百禁軍排成四個縱隊,沿著官道行進。
崔祺跟隨中軍前進。
目之所及,城外到處是掩埋屍體的深坑,耳邊環繞的始終是烏鴉的悲鳴。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崔祺不會想到,並州已經成了這般景象。
城門口,縣令、縣丞、縣尉,以及文武官員列隊等候。
走到近前,崔祺翻身下馬。
“都尉。”
“縣公。”
崔祺現在的官職是都尉,屬於郡一級的武官,級別比縣令要高,加上其禁軍的身份,足以讓崔祺高人幾等。
但高都縣的情況,崔祺還摸不清,這個時候,言談舉止要非常注意。
崔祺沉聲道:“縣公,區區一萬賊兵,險些攻破縣城,你這縣令實在失職,但念在你最終守住了縣城,也算有功,我會向朝廷如實上報的。”
一褒一貶間,縣令感覺脊背一涼,出了一身冷汗。
“都尉請進,還請你主持縣務。”
“不必,我在城中設都尉部,維持治安,其余事務,還是縣府來做,某不乾越俎代庖之事。”
縣令一聽,知道禁軍是來給自己撐腰的,而不是來奪權的,心放下來一半。
“多謝都尉信任,下官必將傾力協助。”
來到縣府廳堂,崔祺被縣令迎上主位,這才抽出扇子扇了扇。
不得不說,雖然入秋了,天氣還是熱,穿著一身戎裝,更是難受無比。
“縣公,上黨郡現在情況如何?”
縣令頓了頓,等茶水上桌,才一邊請崔祺用茶,一邊說道:“別說上黨郡,整個並州的情況都不算太好。”
“不對吧,高都縣在並州邊界,尚且未被攻破,並州腹地,應該安然無恙啊。”
“都尉有所不知,高都縣其實是一座大城,人口稠密,城高池深,以至於現在還在朝廷手中,其他郡縣,恐怕……”
“恐怕什麽?”
縣令搖了搖頭:“現在各州郡消息斷絕,我也不知。”
此時,在一旁陪同的鄒方問道。
“各郡縣的兵馬呢?”
“早跑了。”
“今年三月,原並州刺史張懿和胡人作戰,死於陣前,並州各路兵馬要麽從賊,要麽潰散。”
鄒方接著問道:“新任並州刺史丁原呢?”
“不知道,我反正沒見過他。”
說到此處,縣令顯然有些氣憤。
“前段時間,並州不少兵將自高都方向退走,好似人間蒸發了一般,並州的形勢,一片茫然。”
崔祺喝了一口茶。
本以為高都縣的情況算是比較差的,但聽縣令這麽一說,高都縣的情況算是比較好的了。
並州真的糜爛至此了嗎?
這麽一想,天井關落在白波軍手裡就不奇怪了。
白波軍攻佔天井關,就是為了阻擋朝廷的援軍,以求鯨吞並州。
天井關一失,白波軍立即放棄攻打高都縣,舉兵奪回,原因也在這裡。
道理很簡單。
如果堵不住朝廷的援軍,攻城也攻不安心。
“縣公,高都縣人口如何?”
“還好,北邊來的難民挺多,全算上約莫五萬吧。”
崔祺粗略一算,五萬人口大約能招募三千兵。
不過兵貴精,不貴多。
先組建五個百人隊,以後慢慢看吧。
“勞煩縣公,招募青壯五百人,加入討伐軍。”
“五百是否太少?”
崔祺揮了揮手:“不少了,記住多招北來的難民,我要將他們訓練成精銳,禁軍早晚要走,禁軍走後,他們就是縣公可依仗的力量了。”
縣令一聽,默默領會其中深意。
難民沒有根基,需要自己提供庇護。
反過來,這些難民又可以用來壓製本地豪強,為自己提供支持。
真是好辦法。
以前看見難民就頭痛,就這一瞬間,縣令感覺難民簡直就是寶。
“我即刻命令各大豪族上交錢糧,充盈縣城府庫,再征募流民青壯,供都尉調用,只是若有蓄意抗法的……”
“放心,禁軍是你的後盾。”
“了然!”
崔祺起身:“軍務在身,我就不佔據縣公的大堂了。”
縣令起身相送。
“都尉慢走。”
兩人一起走出大堂。
……
三天的時間。
縣令責令各大家族貢獻錢糧,先從前來避難的豪族那裡下手。
這一舉措,不但平了縣府的債務,還有了不少盈余。
縣令終於硬氣了一把。
投桃報李,縣令選拔這些豪族的子弟入府為幕僚。
隨後,縣令又在難民中選拔青壯,直接征了一千士兵。
好不容易掌控了大權,一定不能輕易丟了。
如此一來,高都縣形成了一種平衡。
北邊來的難民雖然損失了錢糧,但是獲得了話語權。
本地豪族為了不被拋棄,也向縣府貢獻錢糧和人才。
就這樣。
小小的縣城卷了起來。
不得不說縣令很有悟性,用難民壓製本地豪強,堪稱小劉焉。
崔祺則是更加舒服,完全變成了伸手黨,縣令很配合,要錢給錢,要兵給兵。
借著這個機會。
崔祺招兵買馬,給徐晃組建了一個百人隊,裝備強弩、大斧。
又給趙雲組建了一個騎兵隊,分派三十個善騎者供趙雲訓練突騎。
白波軍不知何時會反撲。
必須加緊時間,訓練軍隊,隨時準備作戰。
……
天井關。
一輛馬車緩緩前進,馬車前掛著白毦節杖,隨著車輛顛簸,白毦不斷晃動。
篷車上的官員掀開簾布,望著眼前的雄關。
“就四百人,一天攻破這座關口,開什麽玩笑?”
官員回到車上座位,抄起袖子,微微眯上雙眼。
這位官員,是諫議大夫種邵,在朝中和各方勢力都有些關系,朝廷派他來核查軍功,也能讓各方信服。
兩年前,太尉張溫謊報軍功,假稱涼州平複,實際是和叛軍暗中媾和,給朝廷做樣子。
不久後,涼州叛軍複起,朝野震怒。
就在剛剛,崔祺上報了軍功。
對於這樣一個首次領兵的世家子弟來說,這軍功讓人難以置信。
種邵知道,崔祺現在風頭正盛,朝野內外,有八百雙眼睛盯著他,這軍功是真是假,必須給出一個交代。
關城上,一個小兵指著南邊叫喊。
“隊正,南邊來了一輛車,掛著一串白尾巴。”
關口的守將看見那車駕,一拍小兵的腦袋。
“平時不好好跟先生讀書,瞧你那沒見過世面的樣子,那是節杖,車上坐的是天子使者,快跟我去核驗身份。”
……
高都縣,軍營。
弩鉉響動,箭矢蔽空。
隨著一輪齊射,百支弩箭落在前方一百三十步外。
崔祺放下弩機,指著前方道:“記住這個距離,這是弓弩的最大射程,也被稱為一箭之地。”
弩兵百人隊的士兵看著前方,默默記住大致距離。
崔祺繼續說道:“敵軍到了這個距離你們還不能發箭,有誰知道為什麽?”
士兵們面面相覷。
有一個士兵舉手答道:“一旦敵軍發現被箭雨覆蓋,便不敢上前了,咱們弩兵反而要去追擊,被敵軍牽製。”
“很好,伱現居何職?”
士兵撓了撓頭:“兵丁。”
崔琦對一旁的徐晃道:“徐晃,他可以做什長!”
徐晃拱手:“諾!”
士兵聽到崔祺誇讚,臉上滿是笑容,答對問題還能升官,想都不敢想。
崔祺正是要鼓勵士兵的思考能力。
“弓弩的最佳攻擊距離,是最大射程的一半,這個距離不僅能保證精度和箭矢力度,也能防止敵軍忽然撤退,脫離射程。”
這支百人隊是崔祺新組建的,有七十個新兵和三十個老兵,百人將為徐晃。
這會兒,徐晃也像個學生一樣,一起聽軍事理論。
過了天井關,是一處開闊的小平原,這種地形,鴛鴦陣沒法發揮最大優勢,更適合用步騎方陣。
練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崔祺不負責具體練兵,只是將東西方先進的軍事理論,盡量傳授給這些士兵。
隨著一陣腳步聲,鄒方跑了過來,擦了擦額頭的汗。
“東西弄好了嗎?”
“好了。”
崔祺自鄒方手裡接過一個竹簍。
“都尉,小心。”
崔祺笑了笑,打開竹簍。
士兵紛紛上前看,只見竹簍裡一堆尖刺。
“嘶!”
眾人莫名感到有些疼痛。
“都尉,這是何物?”
崔祺抓住竹簍底部,將裡邊的物件全部倒了出來。
士兵們這才看清。
這些東西是一個個小圓球,外邊均勻分布四根倒刺,小圓球落下時,總有三根倒刺支撐球身,一根倒刺正朝上。
“這不是鐵痢疾嗎?”
“正是。”
崔祺笑道:“你們弩兵最怕敵軍突然迫近,有了這些,便可以快速布置陷阱,保護自己。”
徐晃歎了口氣:“這種暗算伎倆,終究上不了台面。”
崔祺對徐晃小聲說道:“公明,什麽是上台面?臨陣退敵,不使將士枉死是上台面,安定一方,不使百姓受凍餒之苦,是上台面。”
徐晃聽完,拱手道:“末將明白了。”
“好好練吧,敵軍六十五步時發箭,二十步時扔鐵痢疾,近身了,你們用大斧招呼,當然這只是建議,別太死板。”
“諾!”
交代完,崔祺和鄒方一起離開。
鄒方往身後瞥了一眼,小聲說道:“都尉,上來就提升一個賊將為百人將,你真的放心嗎?”
崔祺答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鄒方還是有些不安,卻欲言又止。
“子正,你放心,徐晃的什長全是我崔家部曲,他若有二心,隨時能摘了他的腦袋。”
鄒方聽罷,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雖然崔祺信任徐晃,但該做的鋪排還是要做的,否則會讓其他下屬覺得自己行事輕佻。
“都尉,咱們的暗探都撒出去了,高都令說的不假,並州的白波軍發展迅速,兵力接近十萬,此地十分凶險!”
崔祺笑道:“高都縣四面環山,地形地勢確實險要,人口也不少,適合招兵練兵。”
“若是白波軍大舉來襲,我們還可退入天井關,和高都縣成掎角之勢。”
高都縣和天井關的關系,可以理解為旋門關和滎陽。
關前一座堅城。
敵軍繞道攻關,城裡出兵攻擊,敵軍圍攻堅城,關裡出兵策應。
“都尉是想長期駐扎?”
“北伐之事不能急,不如積攢力量,一戰功成,反正又沒人催咱們,慢慢打唄。”
正說著話,崔勇騎馬前來。
來到跟前,崔勇跳下戰馬,跟著跑了幾步,這才停下。
“都尉,朝廷來了個大官,說是要查辦你!”
“查辦我?”
“是啊,剛剛審問了縣令,你快回去吧!”
崔祺急忙上馬,往都尉部而去。
都尉部設置在縣學。
因為作戰,學生們都回家了,這裡便空置了下來。
來到都尉部,果然看到一輛華麗的馬車,插著天子賜予的節杖。
崔祺一愣,查辦自己也不至於用這麽高的規格吧?
翻身下馬。
崔祺拿著扇子扇了扇,快步走進廳堂。
廳堂中央,坐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男子,頭戴進賢冠,留著文氣的美髯,一身黑色官服。
崔祺收起扇子,上前拱手:“在下崔祺,拜見使者。”
使者拱手:“在下諫議大夫種邵,奉朝廷之命,前來核查軍功。”
“哦。”
種劭冷聲道:“崔宜之,你最好從實交代,你只有四百人,為何能在三日內,先破了一道雄關,又戰勝一萬賊兵?你是不是和賊兵媾和,故意虛報軍功?”
“具體戰情,種大夫可問高都令。”
“問過了,他對你滿是誇讚,你們顯然是沆瀣一氣。”
崔祺眼睛一眯,www.uukanshu.net 合著這人來這裡,是搞有罪推論,故意找茬。
“此戰大勝,有五百首級,兩千俘虜,種大夫可以查看,俘虜現在還在采石場做苦役,一問便知。”
“誰知道你是不是殺良冒功,那所謂的俘虜,又是不是你掠奪而來的平民百姓。”
“你!”
崔祺來得急,馬鞭還在手中,恨不得這就過去抽他一頓。
但是想想,這畢竟是欽差,打他的屁股,等於打皇帝的臉。
深吸一口氣,崔祺問道:“你如何才能相信?”
種邵緩聲道:“崔祺,我知道你是崔烈的從子,朝野內外也有很多人器重你,我也不想為難你。”
“你領兵向北,尋找白波軍主力決戰,我跟著你看,看你究竟能不能以四百兵馬,破上萬賊兵。”
崔祺怒道:“你這不是胡鬧嗎?我剛剛站穩腳跟,你就讓我北進,一旦在開闊地遇到敵軍騎兵,我豈不是有去無回。”
種邵冷哼一聲:“怕了是不是?我就知道你不敢。”
崔祺一甩袖子:“你盡管按照你的想法回報吧,冒然北進,我做不到。”
種邵一皺眉,自己手中沒有任何證據,如此回去,萬一崔祺的軍功是真的,自己就成誣告了。
種邵喝了一口茶,滿腦子都是寧枉勿縱:“我回去可以,把你身邊的徐晃交出來,送雒陽審問。”
“你!”
“據我所知,徐晃是賊酋楊奉的愛將,我懷疑他是你們之間的聯絡人,快快把他交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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