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兵丁交了三人一騾的過門錢,而騾子的錢比常人還更貴一些,陳陽一行得以從洪州府的東門處入城,眼前迎來一片衰頹景象。
街道上隨意散落著幾張紙錢,幾乎家家戶戶都掛有白幡,有些大戶人家設有靈堂,空氣中飄灑著淡淡的香燭味道,不時聽到幾聲抽泣、幾聲凝噎,似乎整座城都沉浸在難以拭去的悲傷之中。
見情況不對,陳陽立馬將重瞳珠取出看向四方,只見得洪州城裡的邪氣十分濃鬱,四處都有沾染。
路上偶爾幾個行人,肺部、鼻尖、口唇,俱有邪氣凝聚入體,蠶食生機。
“有瘟疫。”
陳陽皺起眉頭,從口袋裡取出帕子將臉蒙住:“都小心著些,千萬別亂碰東西。”
徐弘遠與綠蘿連忙照做,順便也給背行李的寶貝騾子也蒙住口唇,這畜牲也是機靈,沒有任何反抗,乖乖順從。
陳陽帶著幾人往老獨眼住處走去,他記性本就不錯,如今通了法更比以往強,舊巷子裡的彎彎繞繞、九曲八折,在他的腦海裡如同平面地圖,輕易就能辨出方向。
越往深處走,陳陽的心就越沉。
“希望老獨眼還活著,不然此番雖然收獲尚可,到底未竟全功。”
冬季時分,萬物生氣俱衰,本就是疫病橫行的時候,而老獨眼那個身體……
“好教鄉親們曉得嘞——”
當啷一聲響,打斷了陳陽的沉思,一名淨街虎慢吞吞地走著,手上拿著銅鐃,雖無精打采,聲音還算是洪亮。
“龍虎山小天師應知府大人所邀,不日將設瘟醮以驅逐疫災——”
一遍又一遍,混合著不停的腳步聲,傳向四周八方。
聽得這個消息的人們,臉上愁苦之色減去許多,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龍虎山也是些欺世盜名之輩。”徐弘遠面色不忿,“這小天師也不見得有什麽本事。”
陳陽知道,前段時間的經歷,令徐弘遠至今都對龍虎山有些看法,但既然已經將其帶在身邊,多少還是給點解釋,令其知道龍虎山在修行界的地位。
“不可如此說,江右之地多有道教奇人,而龍虎山真個是藏龍臥虎,只是真傳皆在草廬清修,你那次只是去玉虛殿宇上香,多半無緣得見。”
“真的麽?”徐弘遠好奇道,“但要我說,師父的本事便不在那什麽小天師之下。”
陳陽笑了,他不會妄自菲薄,更不會妄自尊大。
不過對方的吹捧聽起來,倒也是受用。
“龍虎山是天下道庭,嗣漢天師更是執道門牛耳者,即便北朝武當、全真,亦屈於其下,其中並非沒有緣故。你可知曉道門祖師是誰?”
“三清道尊嘛,這個我自然知道。”
“不對。”陳陽搖搖頭,邊走邊道:“道門三祖分別為始祖黃帝、道祖老子、教祖張道陵。”
“張道陵所創正一盟威之道,即天師道,於東漢年間的名字,則是五鬥米道。你該讀過三國故事,漢中的張魯便是張道陵之孫。”
“而在此前,道教只有雛形,漢家天子雖崇尚黃老之學,卻多信巫蠱之事,最終引發了場大災。可以說,張道陵開創五鬥米道,奉老子五千言為《道德經》,自編《老子想爾注》,遙尊黃帝為始祖,又將道家聖賢老子奉為道祖,道門真正始立於彼時。”
陳陽又說:“天下間但凡自認是個道士的,所習之術追根究底,也是源自龍虎山嗣漢天師府,而這小天師是當今天師之子,若沒點本事,未來怎配執掌三山符籙?”
“正經道士都是要授籙的,不然便是像我這種野道士,只有等到通法才能施展手段。”
“這麽說……”徐弘遠撓了撓頭,露出期盼表情:“我若是授了籙,也可以像師父那樣施展靈符?”
“雖然是小打小鬧,但也沒錯。”陳陽點頭讚同,“只要得授《太上三五都功經籙》,簡稱都功籙,即便沒有通法,亦可借此施展本事,不過你也別想得太容易,授籙並非簡單的事情,既有功課要做,又須名師推薦,還得經受考核。
忽然,身邊傳來一個聲音:“這位道友倒是對授籙儀軌了解甚詳啊。”
幾人正在一條直而窄的小巷,一路走來,徐弘遠根本沒有發現周圍還有人,如今對方突然出聲,倒是嚇他一跳,下意識將手中的韁繩松開。
騾子長鳴一聲,警惕地察覺到了危險,立即提起後蹄向身後撩去,勢如閃電。
千鈞一發間,這一腳又被剛才發聲的人給輕松接住,身形穩穩當當、不偏不倚。
和騾子接觸久了,徐弘遠知道這一腳的厲害,若換做豺狼野犬,腦漿子也要給踢得迸裂出來。
他趕忙將騾子拉開,戒備地看向那人。只見其打扮十分樸素,二十來歲的年紀,略顯清瘦,神采奕奕,有股飄逸出塵的氣勢,身上隻著件深藍色的大褂,頭上以烏木簪挽著個發髻,正笑吟吟地施禮。
陳陽拱手回禮,“小天師跟了我們這麽久,不知有何見教?”
陳陽的靈覺不同常人,這位青年的斂氣匿形之術根本瞞不過他,如此充沛的靈氣,就像黑夜裡的燈火般鮮明。
此人早在聽到徐弘遠那句“欺世盜名之輩”時就跟了過來,一直綴在後頭。
其靈光內斂,更有電芒於丹田間不斷閃爍,隱隱勾勒出雲篆形狀,想來是修行了《正一五雷法》,此功既講存思、存神、內丹修煉,又講祈禳齋醮、符籙咒法,雜糅玄門諸術。
正經的雷法不依靠火藥火器, 而是道門根本、萬法之首,為道術之尊,將自身視作一方小天地,並借玄關一竅與天地之靈內外交感成就己身,妙不可言。
此法不僅看天資,更重要是須被授予“三洞五雷籙”,否則難以習成,此籙僅次於隻授天師真人的“上清大洞經籙”。
若非老張家自己人,斷無可能在這個年紀就被授予三洞五雷籙,故而身份不言自明。
“我只是一時好奇,方才循跡而來,多有失禮。”
小天師的態度很是溫和。
“在下張從周,道號玉麟子,想要請問這位小兄弟,為何說我嗣漢天師府是些欺世盜名之輩?”
“啊這……”
徐弘遠汗如雨下,支支吾吾個半天,又是陳陽出來解圍。
“小天師……”
“道友喚我道號便可。”
“好,玉麟道友,我這位兄弟前幾日曾去龍虎山上香,彼時正為邪祟所侵擾,卻未得正一法師解救,所以有些怨言。”
“竟有此事?”
張從周皺起眉頭,目光變得有些銳利,引得徐弘遠一陣心驚肉跳。
“我派嫡傳弟子大多清修,不愛俗務,因此隻將雜事托給門下代管,怕是彼輩有所怠慢……此番回去,必好生整頓一番。”
客套完後,張從周又笑著看向陳陽。
“今日能在洪州府見到道友也是難得,道友年紀輕輕、修為已是不俗,不知師承何派?”
陳陽淡淡一笑。
“搬山。”
聽得這兩個字,張從周方才還溫和的面龐,瞬間冷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