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如墨。
整個二郎山再度歸於寂靜的黑暗。
後院一排廂房,除了一扇窗前還亮著橘色的燈火,透出一絲微弱的燈光,照亮屋前的一小片地方,其余四下皆是一片黑暗,只有螢蟲在黑暗中努力發著微光。
許久,木門一陣響動,書生從內打開房門,提燈正準備出門去隔壁看看情況,頭頂的茅草屋頂卻響起一陣震動,不知何時屋頂上站了一人守株待兔,說了一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閣下,讓我們好等。”
“動手!”
頃刻間,屋外人影晃動。
一聲怒喝,打破了子夜後的寂靜。
數十名鐵甲兵自暗中衝出,手持唐刀,朝茅草屋撲來,他們自報家門,揮刀跳出來,一個粗魯的聲音響起,帶著濃濃的恨意:“他娘的,軍爺們最恨這些書生。”
“大家上,砍了他。”
這些都是軍中精銳,身手矯健,殺伐果斷。他們的目標,赧然正是屋中走出來的提燈書生。
急促的奔襲聲朝他襲來,嘈雜一片。
刀光在月光下閃爍。
燈籠也隨著撲面而來的疾風劇烈擺動。
面對來勢洶洶的敵人,書生沒有絲毫露怯,反而目光清澈,眼神堅定,不慌不忙提燈,深施一禮,“原來是神策軍在此,守衛我京兆府一帶安危,唐棣有失遠迎。”
“失禮失禮。”
中護軍聞言一點屋頂,縱身跳下,落在屋前,目光沉沉地看著屋中立著的白頭書生,沉聲道:“我當是誰,緣來是凌煙閣二十四功臣莒國公的後人,戶部尚書之子,雅妃娘娘的胞弟,翰林學士待詔,唐翰林在此。”
“不知是出門公乾,還是準備遠遊?”
二人旁若無人寒暄著,仿佛周圍即將一觸即發的殺戮與他們無關,而他們只是身居官場的一介同僚。
唐棣微微一笑,拱手道:“陛下派我出來公乾,恰逢途經太乙山二郎峰,不知中護軍又為何在此?”
三十名神策軍聞言,頓時咬牙切齒,高聲嘶吼,如山中王,齊齊發出一聲怒吼:“還不是拜你們翰林學士院所賜!我們神策軍堂堂天子護衛禁軍被發配到這蛇蟲鼠蟻遍布的荒山野嶺來巡山。”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幾隻飛蟲在神策軍的周圍上下不斷翻飛,還發出“嗡嗡”聲響,更討厭的是它們的翅膀閃爍著微光,快速振動著,讓人眼花繚亂。神策軍氣得面紅耳赤,揮舞著手中的長刀,一刀劈去。
“死開!”
“大家不要和他廢話。”
“砍了他,替大都督報仇!”
話落,一隻蟲子劈成首尾兩半落地。
仿佛就是唐棣接下來的命運。
眼見眾將士再度揮舞雪亮的刀鋒,就要亂刀砍來,以泄心頭之恨,被喚作“翰林待詔”的唐棣忙收回一隻邁出廂房的腳,不懼的退後一步,揚手道,“停!”
“都說識時務者為俊傑。”
“看來中護軍並非俊傑,只是領著一幫準備落草為寇的神策軍的閹人。”
話落,唐棣看著帶著眾將士包圍上來的中護軍微微歎氣,又退後一步,“砰”的一聲,快速將房門再度一闔,“那唐棣就不多費口舌,先行告退了。”
眾人怔愣看著倒退進了房間,躲避不出的翰林學士唐棣,彼此看了看,“他這是怕了?”
“哼!他怕晚了。”
其余將士道,“自他們翰林學士院下詔誣陷大都督謀反之時,就應該怕我們神策軍找上門來尋仇。”
“趁著夜高風黑,我們在這無人之地,宰了他,神不知鬼不覺,順便再栽贓給那江洋大盜。”神策軍中有人建議道,“兩個一並解決。”
“嗯,就這樣辦。”
眾將士和宦官們計定,說乾就乾,再度持刀逼近廂房。
這時。
那隻猴精又竄了出來,堵在門上,對他們齜牙咧嘴,上躥下跳,“吱吱!”大叫。
似要保護房中書生。
可是這些神策軍可不是剛才的二位飛天,會愛護小動物,看著不到腿彎高的小毛猴子直接就要飛起一腳,“滾!”
打頭的中護軍,卻持鞭一阻。
“這峨眉猴厲害的很,連陛下的靈寵通臂猿猴王也不是它的對手,仔細它暴起給你們一下。”
聽聞此言。
眾將士住腳,房門再度打開。
房中,唐棣站在門內,進可攻,退可守,出言謝道,“多謝中護軍憐惜。”然後招呼毛猴子道,“阿奴,大晚上野哪去了,還不速速回來?”
話落,他大手一招。
小毛猴子順著他的儒衫,三兩下,便攀上他的手臂,坐進他的懷裡。
一人一猴,立於門內,與三十名仿若天兵天將下凡的金甲武士,對峙良久。最終,還是唐棣望向中護軍,當先開口:“如今已至醜時,中護軍是打算站在我門上一夜,才想明白?”
中護軍卻並未因他反覆提及“閹人”,暗指他為仇士良一派閹黨余孽而惱羞成怒,反而放下手中鞭子,恭敬抱拳,向他請教:“我尚未想通,還請唐翰林不吝賜教。”
“何為閹人?何為俊傑?”
……
屋外。
眾神策軍宦官趕忙阻止道:“中護軍!他個書生焉壞,我們閹人都已去勢,難道就憑他一言,那玩意還能長回去?”
“就算神仙也做不到!”
“他個臭書生能做到?”
“他一定是覺得我們宦官讀書少,連這個道理也不懂。”一眾去勢的神策軍大小宦官頭目道,“切莫信他。”
……
夜色如濃稠的墨硯,深沉而寧靜。星星在浩瀚的天際中閃爍,宛如璀璨的寶石,點綴著這無盡的黑暗。隱去月亮的夜晚,在這大唐的一方天空顯得更加神秘而深邃。
……
屋內。
唐棣放下阿奴,走向桌邊。
提起一隻金筆,鋪開宣紙,筆尖沾墨。
微微一笑,提筆從容說道,“閹人,去勢之人,只能依附於強勢之人。以他喜為喜,以他惡為惡,一生忐忑。位尊者,如前軍容使仇士良大都督,最後也不過落個身死名敗,抄家滅族的淒涼下場,可悲可歎。”
唐棣一邊說,一邊寫,筆走龍蛇,立耳如月藏,只見他挽筆連帶話鋒一轉,接著道:“而俊傑,藏器於身,待時而動,一擊而出,左右成敗,皆在自己。”
許久,他落下最後一點。
一個“隱”字,完成。
他停筆,抬頭望向窗外那輪已經悄悄隱入雲層後面的新月,意有所指道,“而今,天時不利於中護軍,中護軍又何苦為一勢去之人,賠上大好前程。不若暫行“隱”道,留待有用之身,以圖後“顯”,方為上計。”
整個世界,萬籟俱寂。
仿佛除了這個小院,整個大唐都已經陷入憨甜的睡夢中,中護軍靜靜立在院中傾聽著,眼神中閃爍著光芒。
夜風吹拂著他們的衣角,帶來一絲涼意和一片花雨,也讓唐棣這番話在他的腦海中更加清晰而堅定的回響。
眾宦官與將士聽他說的雲裡霧裡,有宦官提防道:“中護軍,仇大都督生前就再三跟我們叮囑道,一定不要聖人親近讀書人,他們最擅舌動人心。今日我們神策軍淪落至此,皆因他們蠱惑聖人,疏遠我輩。”
“對!中護軍,切莫聽他鬼話!他就是想誆騙我們退去,自個逃命。”
唐棣聞言看向這位聰明的宦官大哥:“敢問這位神策上將,姓甚名誰,官居何職?”
對方悠得一懼,色厲內荏道:“你想幹嘛?知道我的姓名,官職,回京後,好告發我。”
“告訴你:沒門!”
“唉……”
“這位神策上將誤會我了。”
唐棣搖頭,“唐棣的小命,正在諸位俊傑手中攥著。”
對方點頭:“你知道就好。”
唐棣接著擼起袖子,露出瘦如麻杆的手臂,自證道,“而唐棣又是一介書生,別說還手了,殺雞都難,又怎敢與諸位耍心思?……我就是想和諸位俊傑,交個朋友,以後在京中彼此照應一二。 www.uukanshu.net”
對方冷哼一聲:“休要騙我,我不是中護軍,不吃你那一套。”
唐棣聞言看著他搖了搖頭,惋惜道,“所以你只是神策軍。”
“而中護軍卻是你們的中護軍。”
一貶一褒。
唐棣目光微轉,再度落回到一直一言不發的中護軍身上。
只見中護軍緩緩又舉起了手中的犀牛鞭,命令眾人閉嘴,肅然開口,“唐棣,今日本將軍就算想放你一條生路,可是這麽多兄弟的命皆系與我一人,我怎能保證放你回京之後,不會告發於我們?”
“中護軍,思慮周全。”
唐棣淺笑點點頭,然後讓開一步,邀請道:“唐棣這有一兩全之計,可保你我性命無憂,還能順帶步步高升。不知中護軍可願進屋一聞?”
眾將士見中護軍當即邁開步子,向那唐棣走去,同時一驚。
“中護軍,小心裡面有詐!”
中護軍卻仗著高超武藝,停下腳步,對眾人揚手一止道:“你們在外面等我。我親自進去領教一下,這些書生到底如何騙得聖人對他們言聽計從。”
……
屋內,昏昏暗暗。
只有一盞油燈在風中搖曳,映照出唐棣略微模糊的輪廓,落在牆壁上,宛如鬼魅暗影一般高大挺拔。
眾將士瞪大了眼,只見大開的房門,宛如張開的虎口,而他伸出一臂,嘴角掛著一抹若有若無的弧度,勾唇說道:“請。”
話落,中護軍大步邁過腳下的門檻石。
兩扇木門,在他身後,嚴絲合縫。
無聲緊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