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eil 27

　　瓦洛蘭歷982年8月15日

　　我環視四周，將這個山谷的風景盡收眼底。這裡是納沃利城東部的郊野，遠離市鎮，卻別有一番寧靜的美。清澈的小溪兩側是如茵的草地，草地上佇立著幾顆蔥蘢的樹，繁茂的枝葉在盛夏的陽光中顯得蒼翠欲滴。

　　只是在遠處，能看見一所不知何故被廢棄的木屋，似乎是好多年沒人來過了，荒敗到與周圍的環境顯得格格不入。

　　我到這裡的時候，艾瑞莉婭已經來了很久了。她坐在一棵樹下，雙腿微微地彎起，背靠著那把漂亮的大劍。看到我來，她高興地站起，向我打招呼。

　　“你很能挑地方嘛。風景不錯。”我說。

　　“哈。”她笑，說道，“這裡風景好，又貼近自然，執勤輪休的時候我常來這裡想事，一坐就是一下午呢……你一提起錄製的場合，我就想到這裡了。”

　　“那一間木屋……”我問，“原來是有什麽人住在裡面嗎?”

　　她的眼神中閃過什麽，說:“這裡曾經生活著一個慈祥友善的老人，和他領養的七個孩子……”她停頓了一下，“也是薩科的誕生之地。”

　　我眼前浮現起那個布偶的樣子，趕緊轉移話題對她說:“那我們開始吧。”

　　我先是從背包中拿出采樣器，然後拿出了一顆簡單的魔法石。

　　“魔法石?”她道，“沒想到你還買得起這種東西。”

　　“這可是神器。”我吹噓道，“只需要一點點的結界魔法，就能隨時隨地搭建戶外的錄音棚。”

　　說罷，我啟動了它。淡藍色的魔法結界原地鋪展開，穿過我和她腳下的土地，劃出了一個十米見方的空間。一瞬間，外界的雜音盡失，仿佛踏入了靜籟之域。

　　“第一次知道魔法石還能這麽用，挺有創意的嘛。”她的聲音在此時顯得格外悅耳，“那麽，我可以開始了?”

　　我按下采樣器上的按鈕，看到指示燈亮起，我朝她點頭道:“可以了。現在，這個裝置會錄製下這個區域的聲音。”

　　“好。”她拿起十字劍，走到了區域中間。

　　“我不太會舞劍。”她笑了笑，“這方面，可能是埃德琳更擅長。”

　　“你只需用最常態的方式揮劍。”我對她說，又補充道，“自然。”

　　“自然……”她喃喃自語，自顧自地閉上了眼睛。

　　我正納罕時，她的劍動起來了。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這把十字劍在她手中揮動的樣子。只見她體態輕盈，騰空而起，迅捷而凌厲的劍式當即呼嘯而出。劍刃如鬼般劃破空氣，帶動的風聲簌簌作響。劍刃的鋒芒在日光下挪移躍動，宛若流光。

　　遠看過去，仿佛是那把劍自己在凌空曼舞，而艾瑞莉婭只是在順隨著劍的靈感前進。

　　從未習過武的我完全被這番人劍合一的景象震撼到了。由於錄音的結界空間不大，我的臉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刀鋒所帶起的冷冽的氣浪。我努力克制自己，避免自己發出的驚呼干擾到錄音。我看著艾瑞莉婭專心舞劍時的側臉，莊重、堅毅，不可侵犯，赫然像一個正領頭衝鋒，陷陣抗敵的戰士。

　　我讓她發揮自己自然的狀態，她竟讓自己穿梭回了當年的戰場。確實，在這般鋒芒畢露的劍前，即使是千軍萬馬又有何所懼?我想起自己那天在她面前提起戰爭時，她的眼中閃過的陰鬱。我想，她終究是離不開那片戰場的。正如貝亞爾所說，靈魂的捆綁。

　　想到這裡，時間竟已不自覺經過了好久。我看著她輕巧地落地，朝我微笑:“沒嚇到你吧?”

　　“說實話，有一點。”我盯著她手裡的十字劍，說，“不過，在我的承受范圍之內。”

　　“哈。”她笑道，又問，“錄音的效果如何?”

　　“完美。”我答。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盯著她背上的這把劍。大劍收起，鋒利的劍刃隨著她婀娜的步伐左右搖晃，像是一個人不懷好意地對我招手。

　　“有這麽好看嗎?”她不禁回頭問我。

　　“你的劍……很特別。”我說。

　　“它已經陪我十年了。”她道，“你會慢慢與它熟悉的。”

　　她的話在我聽來像是某種承諾或保證，讓我的心得到了一點寬慰，但我仍能感到隱隱的不安。她在前，我在後，這把劍是第三者，橫亙在我們之間。

　　我帶著艾瑞莉婭來到我的居所，領她參觀了我的工作室。

　　“為了保留懸念，”我轉頭對她道，“我會戴著耳機完成整個過程。”

　　她很懂事地點了點頭。我與她對視了兩秒，便開始轉頭整活。

　　戴上監聽耳機，采樣的效果卻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盡管錄製的狀態已經完美，但聽到的聲音與料想的完全不同。上次在海邊時，我聽到的聲音自然、柔和、有力而動人，有如春風拂面;這次錄下的聲音，在我耳中更多了一分肅殺之意，竟讓我感到了不寒而栗。

　　同一個人、同一把劍，為什麽會在彼時造就完全不同的聲音?我不得其解。我只能對這段采樣不斷進行調製，用上渾身解數，盡力將那一分肅殺磨平在音樂中。總算滿意時，我終於給它寫上了《Breathing》的旋律，拉入《Breathing》工程中留白的區域軌道。

　　我試聽了一遍，最終的成品效果非常好。我摘下耳機，一看表，時間竟然已經過了三個小時。而艾瑞莉婭呢，一直睜著她的那雙戴著瞳片的明眸看著我操作，目睹了音樂誕生的全過程。

　　“完成了?”她問。

　　我沒有說話。站起來，走到了她的身後，輕輕地將耳機扣在了她的腦袋上。耳罩攏住了她耳邊如瀑的長發，烏黑的發與漆黑的耳機融為一體，竟形成了一種莫名的和諧。

　　我按下播放鍵，將音樂親手送進了她的耳中。她一言不發，深紫色的眼波凝滯著。我看著她靜心欣賞音樂的樣子，竟也看得失神了。

　　她聽音樂，我看她，我們之間寂靜的默契就這樣持續了很久。良久，我看到她的眼眶逐漸濕潤了。她不是在啜泣，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仍然保持著凝滯的神態，只是一顆晶瑩的淚珠再也無法從她的眸中停留，恣意從她的面頰上流下，滑出一道狹長的淚痕。

　　我不知道是音樂的哪一部分觸動了她的哪一根心弦，只是看著她突然流淚、楚楚動人的樣子，自己的心跳也加速了起來。

　　一曲終了，她摘下了耳機。

　　“對不起，失態了。”她以手拭淚，“上次在後台聽時聲音沒那麽好。戴著耳機氛圍感好多了，一時沒克制住……唔……”

　　我沒讓她把話說完，直接摟住了她纖巧的腰，她下意識地有所抗拒，我不給她機會，直接將嘴貼往她的雙唇。一瞬間，我感到她的身體在我的懷裡軟了下來。我汲取著她豐潤的唇，小巧的舌，她的眼睛睜得很大，但與往日相比又多了一絲迷離。激烈的交纏中，我不知為何地又想起了她舞劍時堅毅的神態，這不禁又使我不寒而栗，興致全無。

　　我直起身，與她拉回了正常的距離。她也反應過來，恢復了鎮定。我們尷尬地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各自在回味剛才的過程。

　　“有酒嗎?我渴了。”她突然說。

　　“我去拿。”我有點發懵，也正想喝點冰飲來冷靜自己。

　　……

　　我與艾瑞莉婭面對面坐下， 開始了徹夜的長談。她一下子比上次放開了很多，向我講述了一切我未知的事實。

　　她的童年，她從軍的經歷，她被巫師詛咒時的感受，作為夜刃時她的所識所遇，她複雜而漫漫的心路……我感慨於她所面對的“另一個世界”，也在心中暗喜，自己終於得到了這個女孩全部的信任，讓她對我敞開了心扉。

　　“其實，剛才的並不是我的初吻。”我說。

　　“嗯?”她的眼神中閃過驚訝與好奇。

　　“我的初吻在古早的一次夢境中就失去了，獻給了夢中的你。”

　　我看到她露出了會心而淺淡的笑，這時的她顯得更加迷人。

　　“我也是。”她輕聲和我說。

　　這可能是我在艾歐尼亞呆過的最美好的時間，但我忽略了自己已經兩天沒睡的事實。在我第二天醒來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在與她喝酒時睡著了。艾瑞莉婭給我蓋了被。

　　我起身掃視四周，房間被打掃得乾乾淨淨，而她已經不在，應該是去執勤了。

　　我在衛生間用冷水洗臉，看著鏡子前熟悉又陌生的自己，腦海中想起了很多事。我想著艾瑞莉婭，又想到小薩，我很想再見一見她，她說過，我的心裡有一段完美的音樂，現在的我，是否已經完成了它?

　　最後，我突然想起貝亞爾讓我轉告給艾瑞莉婭的事。這是重要的公事，但昨晚的我竟把這些全然忘記了。

　　我決心去護衛署看一看艾瑞莉婭，順便把自己遺漏的東西告訴她，卻沒能料到世界會發生如此極端的逆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