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都千代田區,某家咖啡店的洗手間內。
“嘩啦……”
司無月擰開水龍頭,衝掉洗手池裡的大片血跡。
隨即,
又掬起一捧水拍在臉上。
冰涼徹骨的水流,讓他打了個激靈,才頓時消減幾分困意。
他晃了晃腦袋,
再一次,抬起濕漉漉的臉。
可眼前的景象,卻沒有絲毫變化。
女人一頭濃密的長發,平順又黑亮,像瀑布一樣從天花板上傾瀉而下。
順著頭髮向上看去——
在那裡,有張倒過來的臉。
一張慘白又死氣沉沉的臉,幾乎貼在他頭頂。
滿臉血跡的女人,就倒吊在天花板上,那雙瞪大的眼睛裡,寫滿了毒怨與憎恨,正死死地盯著他。
“……呃……呃呃……呃呃呃呃……”
她的脖子詭異地抽動著,動作僵硬又遲緩,大概是骨頭摩擦的聲音,從她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來。
差不多四個月了……
類似的景象,司無月早就習以為常。
他重生的這個世界,幽靈是切實存在的。
自從那本奇怪的筆記出現後,他就像覺醒了“陰陽眼”之類的特殊能力,總是能看見他們。
比如,掛在卡車保險杠上的年幼女孩;經常蹲在電梯裡的老人;站在地鐵月台前,滿身是血的中年男人;晴天裡卻渾身濕透,坐在公交車後排的歐巴桑;無論刮風下雨,都在公園裡蕩秋千的男孩……
幾乎每個地方,都有他們的“存在”。
但,他們就只是“在那裡”而已。
四個月的觀察,足以讓司無月定下結論——
他們與現實世界的關系,就如同幕布與幻燈機的投影一樣,只要不去管就不會對他產生絲毫影響。
所以,司無月並沒有理會女人“深閨怨婦”般的目光,而是望著鏡子裡的自己有些出神。
雖然他的臉色一如平常,但雙眼中的紅血絲卻說明,他遠比外表看上去要疲憊。
司無月閉上了眼睛,揉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
說來奇怪,既然這個世界上存在幽靈,自己又可以看到那些東西,那……為什麽自己看不到心楽的靈魂呢?
是的,心楽死了。
這段時間以來,司無月每晚都會做同一個夢——夢到那晚回到家後,妹妹就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
夢裡的他,完全不記得當晚真正看到的景象,就像他潛意識裡不願承認妹妹被人殺害這一事實。
在夢裡,家就像往常那樣溫馨,兄妹倆也有說有笑地圍坐在被爐旁慶祝生日……
直到夢醒時分,
司無月才全部想起——
自己兩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於四個月前被殘忍殺害,當晚他回到家時,地上的血跡早已乾涸,妹妹的身體也沒有了絲毫溫暖,手中卻死死握著要送給自己的鋼筆。
沒來得及告白的祝福與道別,也與少女一同凋零。
每當他睜開眼睛,再一次看到天花板時,他多麽希望那翻湧而來的可怕回憶才是一場夢。
可現實就是冷酷無情的。
不僅妹妹的死早已無可挽回,就連法庭對那個殺人凶手的判決也……
想到這裡,司無月的臉色愈發陰沉。
“……呃……呃呃……為什麽……”
“為什麽……為什麽……”
偏偏這時,女人喉嚨深處那原本意義不明的嗚咽聲,竟擠出了帶有含義的單詞。
然後,
那張慘白的臉,毫無征兆地倒轉180度,拖著濕漉漉的烏黑長發湊了過來。
在司無月眼前,
幾乎不足3厘米的地方,
那東西抬起滿是鮮血的臉,瞪大充血的眼睛與司無月對視。或許因毆打而腫脹的嘴唇,似乎想要說些什麽,一張一合地蠕動著,不斷有黑糊糊的——像是血液一樣的東西從中湧出,流到洗手池裡。
“……呃……呃呃……呃呃呃呃……”
“為什麽……為什麽……”
那東西嘴裡,只是含糊地重複念叨同一個詞匯,司無月卻能從中聽出更多的意思。
嚴格來說,那並不是耳朵聽到的,而是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那東西的意志。
它的思維很混亂,但意志和情感卻異常堅定。
她詛咒、憎恨著那個殺害她的凶手……
不僅僅是凶手而已,她還妒忌、仇視著——每當她走進教室就突然停止交談的同學們;行走在銀座街頭打扮時尚的女人;電玩城裡嬉戲打鬧的少年;超市裡置備晚餐食材的家庭主婦們;在公園帶著孩子玩耍的老人……
她平等地憎恨著,這世上的每一個人。
冤屈、怨念、痛苦、妒忌、憎恨、憤怒等等一切人類的負面情感,被像是漩渦一樣的異常力量扭曲、匯聚在一起,最終支配那東西的行為。
司無月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壓抑在心底的負面情緒,此時此刻竟然不斷湧出,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供養著那東西成長。
眼下的洗手間,只有水流聲源源不斷地回響。
司無月本想趁著打翻了咖啡,逃到洗手間裡一個人安靜一會兒,但那東西的滔天怨念,卻不停地在他腦海裡吵吵鬧鬧。
“呃呃呃呃呃呃——”
她的音調愈發高昂,轉眼,就變成了野獸般嘶啞——足以讓人耳朵“窒息”的嚎啕尖嘯。
那張慘白的臉,也不停地扭曲抽搐著,漸漸變為了滿是憤怒,如同惡鬼假面一樣猙獰的表情。
接著,
她的手,動了。
先是指甲撓抓著牆壁,發出刺耳的聲音。
然後,
那雙慘白、纖細、沾滿血汙的手,
猛地,掐住了司無月的脖子。
換作平時,司無月根本不會理會眼前這“跳梁小醜”般的慘白女人。因為他知道,這些“東西”不會對現實產生任何影響,更不必擔心,這些“東西”會對他構成威脅。
所以,對於這些“東西”,他總是習慣性地刻意無視。
可眼下,脖子傳來的冰冷觸感、乃至窒息感都無比真實,足以說明——那不是幻覺,眼前的女人真的可以觸碰到他。
雖說這出乎了他的意料,
但,這是不是意味著……
自己也可以碰到它了?
隨著窒息感越來越強烈,司無月的臉色,也愈發陰沉得嚇人。
作為一個有著嚴重潔癖的人,他本就無法忍受被陌生人隨意觸碰,更不用說那雙手沾滿了黑糊糊的、有著粘稠質地的血汙。
尤其是今天——
殺害心楽的凶手,接受一審判決的日子。
自從心楽死後,司無月就一直壓抑著內心深處幾乎瘋狂的怒火和仇恨,在他人面前努力裝出一副情緒穩定的樣子,時至今日,他早就有些疲憊了……
而剛剛得知“東京地裁”做出的判決,更是讓他瀕臨瘋狂的最後一根稻草,他這才借故逃到洗手間裡,想要一個人平複一下心情。
偏偏在這個時候,
那東西,
竟還膽敢來碰觸他的霉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上一秒,還面目猙獰的女人,此刻仿佛找到了還是人類時的恐懼本能,驚恐地尖嘯著。
她像是受驚的兔子,不,更像螞蟻因窺見某位不可名狀的神祇面貌而陷入極度恐慌。
就連她的身影,也如同被抽幀般或虛或實,就像人類因恐懼在顫抖一樣。
一切皆因,司無月身上突然發生的變化。
在女人眼中,原本隻被她當做“養料”的普通高中生,竟突然散發著一股強烈的危險氣息。
先是一團翻湧而出的黑霧,如同有生命般不斷地蠕動著,在他臉上形成旋渦……
漸漸地,黑霧就像原油一樣愈發濃稠、凝實,直到將他的整張臉,籠罩在了黑暗之中。
那黑洞一樣的面容中沒有詛咒、沒有怨恨、沒有憤怒,甚至不邪惡……
它沒有任何情緒,只有最為原始,根植於靈魂深處,代表人類恐懼根源的無盡黑暗與永恆恐怖。
宛如群星寂滅的宇宙深空。
“能否……”
“請你安靜一點呢?”
司無月終於開口了,
明明用的是敬語,他的語氣也很平和。
女人卻被嚇得瀕臨崩潰,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消散。
危險——危險——危險——
逃!快逃!
作為惡靈,某種支配著她行動的存在,是這樣命令她的。
不過,一切都太晚了。
“現在,把你的髒手拿開……”
“或許我可以考慮,讓你快點兒成佛……”
“垃圾。”
……
不知拒絕了多少個過來搭訕的男人,
面前的咖啡杯早已見底,
江崎紗季才終於看到,司無月從洗手間裡出來。
夕陽透過窗戶,勾勒著他臉龐的輪廓。
不得不說,這是個俊俏絕倫的少年,乾淨清秀的長相,十分酷似熒幕上的當紅偶像。
但一身詰襟製服卻被強迫症似的打理得整整齊齊,讓他又比那些舉止輕浮的偶像們,多了幾分斯斯文文的書卷氣。
即使拋開容貌和氣質不談,對於眼前這個就讀於她曾經母校——明誠義塾高中的學弟,江崎紗季也有著極佳的印象。
因為她從這個學弟身上看到了,幾乎無法被擊垮的堅韌個性。
生命中唯一的親人被殘忍殺害,換做任何一個人都難免會崩潰,繼而陷入很長一段時間的頹廢期。
作為警視廳的職業組刑警,從她東大畢業通過國家一類甲級公務員考試擔任警部補,到如今成為資歷頗深的警部前輩,這三年時間裡,類似的情況,江崎紗季已經見過太多太多了。
但司無月卻沒有。
從立案搜查,到逮捕犯罪嫌疑人,期間不論告知他任何消息,他的臉上都自始至終保持著平靜。
該說他封殺了一切情感,冷漠得有些不近人情嗎?
不,不對。
江崎紗季看得出來,從小失去雙親,臨近成年又失去陪伴他一起長大的唯一親人,悲痛絕對是真實存在的……只是他知道,無謂的悲痛沒有任何意義,反而會讓人變得軟弱。
不會被悲痛擊垮,是強者必須要擁有的基本品質。
江崎紗季相信,在這一點上,她與眼前的學弟絕對默契般地有著深刻共識。
因為他們骨子裡都是同一種人。
“抱歉……”
“江崎警官,讓你久等了。”
來到咖啡店角落裡靠窗的位置,
司無月在江崎紗季面前坐下,處理完洗手間的小插曲,他的心情明顯平複了很多。
雖然心中的憤怒,和近乎瘋狂的復仇執念沒有半分消減,但經過剛剛的發泄,他又重新找回了理智。
至少在江崎警官面前,還能勉強保持著冷靜和克制。
“沒關系的,司君,”
“還有——”
“現在並不是辦案時間,和江崎警官相比,我更希望你稱呼我為江崎學姐。”
江崎紗季外表看起來乾淨清爽,給人的感覺像是白開水裡撒了一點點海鹽一樣清淺柔和,也就是時尚雜志中所謂的鹽系類型。
就連她的語氣和聲音,也給人一種生人勿近的清冷感覺。
讓人很難看出,她其實對眼前的男生抱有欣賞的正面態度。
“我知道了,江崎學姐。”
司無月漫不經心地應著。
倒不是說,他對江崎紗季有什麽偏見,事實上他也知道,眼前負責調查心楽案件的女人,是個相當認真的刑警。
只是, www.uukanshu.net 他還在思考剛剛在洗手間遇到的狀況。
就目前的情報來看,似乎是自己身上流露出的負面情感,供養了惡靈的成長……
不,不對,更像是它很久之前就開始汲取其他人的負面情感作為養分,而自己只不過使其突破了某種閾值……
在這之後,惡靈便會擁有實體,進而對現實產生影響嗎?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件事,那就是隱藏在自己身體當中的力量,竟然超乎想象地強大。
這對於一心想要復仇的司無月來說,無疑是個好消息。
江崎紗季的目光,則一直放在他的臉上,出於觀察微表情的審訊習慣,她很敏銳地捕捉到了,司無月回來後的情緒變化。
所以,她直截了當地開口了。
“我知道,或許司君你對於法庭的判決有不滿,這很正常……即便是我也覺得那樣的判決過於荒唐……”
“但站在一個校友前輩的立場上,我也不希望你把所有不滿和疑問都憋在心裡……”
“和我說說,可以嗎?”
“……”
如果想要復仇的話,或許眼下就是獲取情報的絕佳機會。
思考片刻,司無月也決定乾脆直接一點。
“既然已經被江崎學姐看穿了,那我還是坦白好了……”
“雖說我尊重司法判決,”
“但在這件事情上,我也確實有個疑問——”
“我只是想知道,究竟是出於什麽原因,能讓東京地裁在凶手背負多條命案,且證據確鑿的情況下……”
“對凶手做出無罪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