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另一邊。
那陣暴雨依舊沒有任何要停歇的跡象,
雨水滲過幽靈大廈的牆壁,從天花板上滴落,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
五鬼助真琴低垂著眼簾,她的視線裡只有一身熟悉的詰襟製服、以及那雙在雨天還被強迫症一樣保持著潔淨如新的球鞋。
她不敢抬眸,更不敢直視男生的臉龐,
心中的慌亂無以複加。
還有什麽事情,是比偷偷摸摸地跟蹤別人,結果被人家當場發現,更加讓人覺得丟臉的呢?
應該是沒有了吧?
畢竟,跟蹤這種行徑若被發現,絕對會給對方留下像是病嬌或癡女之類的奇怪印象……
五鬼助真琴在決定開始跟蹤之前,一直都是這麽想的。
那個時候,她根本就沒有想過,
原來與之相比,
還有更為難堪的事情——
那就是給人家發現時,又被身後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甚至當著人家的面亂喊亂叫!
自己可是活了一百多歲的堂堂靈媒啊喂!
哪怕是惡靈都從來沒有“真正的”嚇到過自己……
如今怎麽偏偏會被一個普通的高中生小鬼嚇得面紅耳赤,顏面盡失!
這種感覺,簡直要比陰雨天裡,碰到像蛞蝓一樣扭曲爬行的惡靈還更讓人覺得難受!
此時此刻,
五鬼助真琴隻覺得臉上有些燙燙的,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那張本就十分白皙的臉頰,早已因羞恥泛起一抹特別明顯的紅暈,從脖頸到耳根都是一片潮紅。
然而,與五鬼助真琴的不知所措不同,
看著她這副樣子,司無月的臉色卻是愈發的凝重,眉頭也在不經意間越皺越緊。
不過,
這倒不是由於五鬼助真琴的緣故。
其實,以眼前少女拙劣到可以忽略不計的跟蹤技巧,不僅沒有任何喬裝改扮,也不會刻意控制跟蹤距離……甚至就連躲在小巷子裡或者電線杆後面,都會暴露出裙擺的邊緣。
像她這樣的跟蹤方式,哪怕對於一個稍有警惕心的普通人來說,都能夠一眼看穿。
更何況,司無月的觀察力,本就比尋常的普通人要敏銳得多,早在他剛走出學校大門的時候,就已經發現她在身後鬼鬼祟祟地跟蹤自己了。
雖然與他要考察第二則怪談的現實載體相比,
五鬼助真琴的事情並沒有多重要……
原本,司無月也是計劃著先確定第二則怪談可以靠少量的「恐懼點」撰寫成真,然後再根據五鬼助真琴對於那些“特殊之人”的記憶,制定出具有一定泛用性的怪談規則。
但他卻完全沒想到,
眼下,五鬼助真琴竟然自己送上門來了。
不需要再花費心思額外采取行動,在考察之余,就能順便讓她被夢男的規則“標記”。
這麽好的機會,司無月自然不可能輕易放過。
所以在來到這棟幽靈大廈之前,他就隨便找了家便利店,快印了一張夢男的人像海報,然後故意在爬樓的必經之路上將海報貼了上去。
只要五鬼助真琴從這裡經過,看到了夢男的那張臉,那她自然而然就會被夢男標記,陷入其規則當中。
再加上克萊因蝶的特性……
此時此刻,他就可以就地將五鬼助真琴的現實經歷轉變為夢境,然後通過夢男的“全知”視角看到她的信息。
計劃確實很順利,
五鬼助真琴也正如他想象中的那樣,在沒有夢男情報的情況下,對此沒有絲毫戒備……
可是,
司無月在現身的瞬間,就覺得有些後悔了。
因為直到那一刻,
他才突然發現——
自己無法通過消耗「罪業點」,來借用夢男的能力了。
雖然克萊因蝶的特性還能夠借用,但卻不知道為什麽,夢男就像電腦死機時的網頁界面一樣完全沒有任何響應。
既然前者一切如常,那就說明,問題並不是出在怪談筆記上面……
那就只剩下,夢男這則怪談本身出了問題這一種可能性了!
短短一瞬間,司無月就完全明白了過來。
大概率是官方的“特殊之人”、或是其他諸如此類的組織,察覺到了夢男的變化並采取行動,通過某種手段將夢男的存在“收容”或是“封印”——就像自己將“克萊因蝶”和“剪斷一切”封印進怪談筆記裡面那樣。
所以,才會出現眼下的這種狀況。
雖然說,司無月對於夢男可能會遭受官方的注意或是針對,早就有所預料……但是,他對於官方那群人的行動竟然這麽迅速,卻依舊感到有些意外。
到目前為止,距離他給夢男補充完“死亡規則”也才不到一天,準確地說只有十幾個小時而已……
沒想到,夢男就已經陷入到了不利的狀況。
除此之外,
他更沒有想到,筆記所創造的怪談一旦出現問題,就連筆記使用「罪業點」,來兌換怪談體驗卡的功能,竟然也跟著不能用了?
原本,司無月就準備利用夢男的特性,在看過五鬼助真琴身上的信息後,再將她關於今天的這部分關鍵記憶抹除掉。
這樣一來,即便事後五鬼助真琴察覺到不對、去尋求官方的幫助,亦或是五鬼助真琴也受到官方的調查……
不管是哪種情況,官方都不會從中得到關於自己的線索。
自己也就可以在攢夠底牌之前,繼續安安穩穩地待在幕後搜集情報。
不用在自己對官方還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就貿然地和他們扯上關系。
可是眼下,
突如其來的意外,將司無月原本的計劃完全打亂。
他很想立刻就使用克萊因蝶的特性,然後通過昨天封印的那把剪刀,將筆記上夢男出現問題、與自己不能借用夢男能力之間的邏輯鏈條給剪斷。
夢男被封印≠自己不能借用它的能力。
但是轉念一想,司無月還是放棄了。
一方面,他還不能確定“剪斷一切”分解後價值5000的「規則點」,有多少是在“使持有人陷入極端嗜殺狀態”這一條規則上面。
因為目前來看,想使用“剪斷一切”所需要付出的兩項代價是截然不同的。
“自身受到遭受一次剪切”屬於一次性的傷害,而“陷入極端嗜殺狀態”是屬於持續性的debuff。
如果是前者的話,或許還可以通過克萊因蝶的特性將那一次剪切轉變為一場夢,從而使其在現實中被抹除。
而後者,則是直接作用於靈魂層面的心靈改寫,目前還不知道將這一效果扭轉為一場夢之後,自己在夢中的靈魂或意識,會不會依舊處於極端的嗜殺狀態當中。
換言之,根本就不能確定,這種轉態是否會在現實裡完全消除。
“克萊因蝶”與“剪切一切”,這兩種詭異關於“現實抹除”和“持續狀態”兩項規則,有極大概率是互相矛盾的。
那麽在這種情況下,也不難猜測,哪條規則背後的「規則點」越多,哪條規則才會被優先實現。
司無月不敢賭,
因為在他的觀念裡,死亡固然可怕……
但當自己的靈魂被完全改寫——
自己不再是自己時,
對他來說,比死亡還要可怕百倍。
而另一方面,他同樣也不確定,自己冒著這麽大的風險去使用那把剪刀,到底能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即便那把剪刀的名稱叫做“剪斷一切”,但這個“一切”,真的會把怪談筆記也囊括其中嗎?
換言之,如果怪談筆記本身就是“詭異”的話,那把它分解之後,自己能獲得的等價「規則點」又會是多少呢?它無法被破壞的特性,真的會小於“剪斷一切”的5000點數嗎?
應該遠遠不止吧?
所以,
考慮到這一決策風險極高,而自己能夠獲得正向收益的概率無限接近於零……
這個念頭,僅僅只是在司無月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就被他完全否決掉了。
眼下,見到五鬼助真琴的這副模樣,
司無月僅僅只是遲疑了兩秒鍾,
隨即,
還是果斷地開口先發製人。
既然原本的計劃已經被打亂,那麽眼下這個時候越是糾結,秘密暴露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還不如先試探出五鬼助真琴跟蹤過來的目的,以及她對於自己的事情到底知道多少,然後再做下一步的決策。
雖然暫時失去了夢男“偽全知”的特性,
但是司無月本來也不是那種,突然失去了超凡能力就會自亂陣腳的人。
“我記得,你好像是坐在我後桌的那個被霸凌的轉校生?”
“怎麽……”
“難道你也在尋找,不會讓別人感到困擾的合適自殺地點嗎?”
五鬼助真琴早已經在心裡默默思考了很久——
以自己的聰明才智,到底應該編一個什麽樣的謊話,才能把自己偷偷跟蹤別人的行徑變得合理,從而蒙混過關呢?
而此刻,
她才剛聽到司無月的聲音響起,就迫不及待地把準備好的理由和解釋統統交代了出來。
“我,我叫五鬼助真琴……”
“是一名高中生偵探!”
“我認為,今天中午的那起在校女生失足墜亡案有許多疑點,而由於同學你又是死者墜樓第一目擊者的緣故……”
“所以我才想著,有些問題必須得找同學你當面問清楚才行……這樣一來的話,說不定能夠破解這樁疑點重重的懸案……”
“事關緊要!請同學你務必要幫幫我,將殺人凶手繩之以法!”
五鬼助真琴的口吻很慌亂,但她的這副樣子和說辭,在這種情況下卻又莫名的合理了起來。
一邊說著,
她還朝司無月深深地鞠了一躬,看起來仿佛就是那麽一回事。
果然,看過了那麽多本推理小說真的沒有浪費!
小說裡誠誠懇懇的拜托橋段……
事到如今,竟然真的應用上了!
心裡這樣想著,五鬼助真琴臉上的潮紅也褪去了幾分,這麽合理的解釋應該能騙過他的吧?
畢竟只是個高中小鬼而已……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就不覺得難為情了……
可是,當五鬼助真琴反應過來,仔仔細細地回想了一遍司無月口中所說的話。
她又猛地抬起頭,盯著眼前男生的眼睛,臉上寫滿了震驚和不解。
“什麽?”
“你是說自殺!?”
見司無月一臉冷漠,他的眼睛也有些黯淡,似乎只有麻木、失望,丟失掉一切情感一心求死的人,才會有這種眼神……
就好像他真的,對自己人生完全失去了希望一樣。
他口中的自殺,絕對不是空穴來風!
想清楚了這一點,五鬼助真琴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座幽靈大廈之所以會彌漫著強烈的滔天怨氣,作為食糧不斷吸引著附近的惡靈匯聚過來……
不就是因為,這座廢棄大樓本身就是附近著名的自殺聖地嗎?
時不時地就會吸引那些生活壓抑、人間失格、再不就是因壓迫或霸凌而帶著強烈怨念的人跑過來自殺。
所以他跑到這裡來,其實並不是跟什麽神秘通靈者約好了……
而是,他也是其中之一?
“為什麽啊!?”
五鬼助真琴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並沒有回答司無月的問題,也顧不得自己編的謊話有沒有騙到他。
反而被他口中的那句“合適的自殺地點”,搞得摸不著頭腦。
“你到底因為什麽才會想著那種事情啊?”
“你不是老師最重視的優等生嗎?”
“在班級裡也有很好的朋友……”
“而且,明明才剛擺脫惡靈的糾纏,正是重新開始享受人生的時候……”
“你為什麽會想著自殺啊!”
五鬼助真琴作為已經死過一次的人,昨天還又一次在鬼門關裡得救逃生,自然知道生命的寶貴。
所以她也完全無法理解,眼前這個男生明明有很好的生活,竟然還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尤其是,他還想以自殺這種最沒有意義的方式結束一生,就讓她更加難以認同了。
一陣激動中,她甚至就連惡靈的事情也脫口而出。
“哦,是嗎……”
“聽你這麽一說,好像活著確實還不錯……”
“托你的福,我又不想死了。”
司無月從始至終,都在觀察五鬼助真琴的微表情,和那些不由自主的小動作。
雖然她那些“偵探”、“查案”之類的說辭, 一眼就能看出來是胡編亂造的。
但是她在聽到自己所說的那一番話之後,做出來的反應,怎麽看都不像是她對於自己的秘密有所了解……
那麽,她鬼鬼祟祟地跟蹤自己,是因為……
司無月也裝出一副後知後覺、又有些疑惑的模樣,
不經意地開口問道。
“不過,你口中所說的‘擺脫了惡靈的糾纏’,是什麽意思啊?”
“我現在倒是對於這件事情非常好奇呢。”
他竟然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原來他也是被那位神秘的通靈者所拯救,真的只是自己不著邊際的臆想?
聽到他這句話,五鬼助真琴才意識到,自己由於一時激動,竟然會口無遮攔地把“惡靈”的事情也給講出來。
而且,還是當著這個普通高中小鬼的面,說出了“被惡靈纏上”這麽恐怖的話。
一陣苦惱中,
她只能結結巴巴地掩飾。
“沒,沒什麽……”
“你應該是聽錯了吧……”
見五鬼助真琴並不坦率,
司無月也不想暴露自己知道“惡靈存在”的情報,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
眼下的氣氛,
又回到了最初的那陣,詭異的沉默。
可就在這時,
司無月的手機突然響起了來電鈴聲。
像是八音盒才會有的音質,那陣旋律也詭異得,讓人從心底攀升出一抹強烈的不安。
更加詭異的是,
這通來電響起的,並不是司無月所設置的默認來電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