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不知疲倦地拍打著玻璃窗,窗外的水漬衝刷出一道道溝壑。
教室裡很安靜,除了黑板上面的掛鍾還在走著字之外,就只有淅淅瀝瀝的雨聲。
江崎紗季雖然半天沒有開口說話,
可是她的視線,卻始終停留在對方的臉上。
只見眼前的女生低垂著眼簾,目光直愣愣地盯著書桌的邊角,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明明教室裡開著燈,但在陰沉的天色下還是格外昏暗。
她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不知道是被那盞冷光燈照射在臉上的緣故而顯得慘白,還是因為她在害怕些什麽,所以臉上失去了血色。
高橋夏美,是這個女生的名字。
江崎紗季進來的時候,已經事先從警部補的口中得知——
她和死者鈴木由美是同一班級的同學,同時,也是死者在校的關系網中,為數不多與其關系較為親近的人。
雖說眼下的這起案件,天台上那群女生們的目擊供述都有一些細微差別,但在大概的方向上卻又出奇的一致。
江崎紗季單憑經驗來看,這的確不像是串供,而更像是聽起來那樣簡單的失足墜亡案。
可是在那群女生裡面,卻有個身份極為特殊的人物。
父親是霓虹的國會議員,母親是雪見財團社長的千金大小姐,雪見優紗。
當然,她的父親只不過是入贅雪見家的緣故,才當選上的議員……而雪見家和東京都內的幾大壟斷財團相比,也屬於不入流的那一檔,遠算不上什麽顯赫的名門望族……
但是雪見優紗的身份,
在這所學校的大多數普通學生眼裡,也算是高高在上,遙不可及了。
所以,就算這起案件中另有隱情,
甚至再大膽一點猜測,其中的隱情與雪見優紗脫不開關系,
其他的普通學生為了防止在事後遭到雪見財團的報復,也是極有可能很默契地隱瞞關鍵信息,把事發當時的情況往對雪見優紗有利的方向陳述。
趨利避害,這也是人之常情。
眼前這個女生的臉色,無疑就是一個很好的佐證。
因為她此刻的狀態,已經就差把“擔驚受怕”這幾個字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了,哪怕如果自己不是職業組出身的刑警,就是個普通人也都能看得出來。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不是在害怕雪見優紗的身份,她還能害怕些什麽呢?
更何況,江崎紗季自己也是經歷過學生時代的,當初,森川也面對過類似的場面,所以她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一群學生在暴雨天還會專門跑上天台這種地方……
不是霸凌又能是什麽呢?
施暴者,無疑就是那位身份不同尋常的雪見大小姐了;
至於被霸凌的一方……會是死者鈴木由美嗎?
眼下,只要能撬開這個女生的嘴,讓她把想要隱瞞的事情供述出來,或許這起案子就能一目了然了。
明白這一點,見高橋夏美的眼簾低垂,目光一陣失神。
江崎紗季也微不可查地,給一旁的巡查部長遞過去個眼色。
那個滿臉凶相的刑警自然也讀懂了大姐頭的意思,緩緩起身走到了高橋夏美的身邊。
高大的身軀遮住了燈光,將高橋夏美整個人都籠罩在了陰影裡。
他的面容由於背光的緣故,一片烏漆嘛黑得讓人看不清楚他此時的表情。
不過,他低沉嘶啞的聲音突然響起,還是讓高橋夏美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
“都已經到現在這個地步了……”
“你真的以為,什麽話都不說就能蒙混過關了嗎?”
“你的同學中已經有人交代出來了,我們現在問你也只是走個程序而已……”
“說!”
“為什麽要在天台上吸食致幻劑!明明只是高中生而已,那些東西又是從哪兒搞來的!”
“如果不是因為幻覺的話,你的好朋友鈴木同學,又怎麽會不小心失足墜亡!”
突如其來的嚴聲質問,將持續了許久的沉默打破。
面對那名刑警一句句的炮語連珠,高橋夏美不僅被說懵了,等回過神來明白了刑警口中所說的內容後,同樣被嚇了一跳。
她連忙驚慌失措地矢口否認。
“什麽致幻劑……根本就沒有那種東西啊!”
“她們怎麽可能會這麽說……我們從來沒做過那種事情!”
見高橋夏美被說慌了。
那名刑警就算再同情她,還是默默在心裡加了把勁兒,語氣也變得更嚴厲了幾分。
“我知道你還想要隱瞞那種事情!”
“但是事到如今,狡辯起不到任何作用……”
“搜查令過一會兒就可以申請下來了,我的同僚們只要在你們家裡找到證據,剩下的事情你們還是去和東京地裁的裁判長們交代吧!”
“沒,沒有……根本就沒有那種事情!”
“我真的沒有任何隱瞞,所有事情都交代了……”
“只不過……只不過……”
說到底,高橋夏美也只是不諳世事的普通高中生而已,根本就沒有面對過這種情況的經驗,所以此時大腦已經完全宕機。
她實在搞不明白,這些刑警怎麽會調查出致幻劑那麽嚴重的事情,慌亂中只能不斷否認刑警的話,但卻不知道該怎麽自證清白……
眼看她就要急哭了。
“岸谷警官!”
就在這時,江崎紗季突然開口厲聲斥責著那名巡查部長,看起來像是在為高橋夏美解圍。
“我已經說過了很多遍這不是審問,就只是按照慣例的一次正常詢問而已……”
“在拿到證據之前,高橋同學只是個普通的高中生少女,你怎麽能像對待嫌犯一樣逼問她呢!”
見巡查部長演技很好地,裝作被噎得說不出話,整張臉漲得通紅默默退到一旁。
江崎紗季才又把目光重新放在了高橋夏美的臉上,面色有些為難地欲言又止了片刻,語氣才稍稍緩和了一些。
“對不起高橋同學,我為沒有管教好下屬向你道歉了。”
“我本人的話,也很相信你不是那種會違法亂紀的惡劣學生……”
緊接著,她又話鋒一轉。
“只不過,以我們警方目前掌握的線索來看,現在的狀況對事發當時在天台上,包括你在內的每個人都很不利……”
“如果在這個時候,你能把隱瞞的事情率先交代出來的話,或許還能逆轉處境或者擺脫嫌疑。”
“可是一旦我們警方搜查到了證據,那狀況就真的沒有任何斡旋的余地了。”
“高橋同學,你自己考慮一下吧。”
見眼前這位語氣很溫柔,看起來很好說話的女警官都這麽說了,被嚇到的高橋夏美,也是真的不敢再有任何隱瞞。
此時此刻,她恨不得把自己的底褲顏色都交代出來。
“我說……我說……”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什麽致幻劑的事情啊!”
“我只是,我只是覺得由美醬的死……”
“很奇怪而已……”
來了!
江崎紗季見高橋夏美真的不敢再有所隱瞞,很自然地用手指的骨節輕叩了兩下桌面。
站在一旁的那名刑警,隨即默默從懷中掏出手帳和按動筆,等著女生繼續說下去。
這場戲,演得確實比想象中還要輕松很多……
畢竟,對方只是個普通的小女生而已,什麽都不懂,想要撬開她的嘴只需要故意把案情扯向更嚴重的情況,讓她潛意識裡隻想著一心自證清白,之後就好辦多了。
先由一臉凶相的嚴厲大叔唱起黑臉,通過恐嚇和強調案情的嚴重給她製造心理壓力;然後再由自己唱白臉,博取她的信任和好感,循循善誘……
她就真的什麽都不敢隱瞞了。
“雖然其他人可能都不知道這件事情,但是由於我家的房子就在由美家附近,我們兩個人放學後經常搭同一班電車回家,所以我是知道的……”
“就在兩天前的電車上,由美醬突然接到了一通莫名其妙的電話……”
“我覺得由美醬她的死,或許和那通電話有關系。”
電話?什麽電話?
竟然不是雪見優紗的事情嗎?
聽著高橋夏美的交代,江崎紗季眉毛一挑,不經意間露出一絲疑惑之色。
即便這和江崎紗季想象中的情況明顯不一樣,但她也沒有隨便打斷那名女生的話,而是靜靜地等著她把話講完。
像是覺得眼下的這一陣沉默,是意味著兩位警官都不相信自己所說的話,高橋夏美一邊更努力地回想,一邊開始交代關於那通電話更多的細節。
只見她默默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陷入回憶之中。
“因為那通電話非常奇怪,所以即便是已經過去兩天的事情了,我對於那通電話的印象到現在也還特別深刻……”
“那陣來電鈴聲本身就很特別,像是八音盒演奏的或是MIDI的音質,旋律像是卡農,只不過由於是節拍放慢後的變調版的緣故,所以聽起來的感受沒有那麽歡快,反而有種神秘空靈的感覺……”
“甚至聽久了,還隱隱讓人感到有種難以言喻的心慌和不安……總之就是特別不妙!我直到現在還能清晰地記著那個旋律!”
“但這還不是重點……”
“重點是,由美醬她自己也覺得很奇怪——”
“因為她的手機鈴聲我是知道,根本就不是那陣旋律,她也告訴我最近都沒換過來電鈴聲!”
“而且……”
“在由美醬掏出手機之後,我們兩個才發現,這通電話的來電顯示……”
“是由美醬自己的電話號碼!”
“甚至就連來電顯示的時間……”
“也是今天的中午十二點三十七分!”
“所以,出於好奇,在我的慫恿之下由美醬就接通了那通電話……”
“結果對面傳來的,竟然是由美醬她自己的聲音……”
“她還在說什麽——”
“海空同學,你什麽時候才能明白呢?能被雪見同學注意到,可是你這種鄉下老鼠的榮幸呢!”
“大概是這樣的話……”
“緊接著,電話的另一端就傳來了一陣淒厲的慘叫聲,我們都被嚇了一跳……”
“同樣的,那也是由美醬的慘叫聲。”
“在那之後,就是一陣電話掛斷的忙音了……”
“雖然這件事情很奇怪,但是在一開始我和由美醬都沒特別在意,因為那通電話聽起來特別像是班裡惡劣男同學的惡作劇……”
“我們也不太清楚,但是感覺上,像是篡改來電鈴聲、來電提示還有來電時間這種事情,如果是班級裡面懂得黑客或是計算機知識的男同學,把由美醬的手機給黑掉了的話,應該也是可以做到的吧?”
“還有由美醬的聲音,雖說在我的印象裡,由美醬並沒有說過那樣的話,可即便不是錄音的話,用AI技術合成由美醬的聲音對於班裡懂計算機的男生也不算難。”
“為了這件事,由美醬還在班級的LINE聊天室裡,把班裡的男生都給臭罵了一頓。”
“一開始我還覺得,可能是做出這件惡作劇的人,見由美醬是真的生氣了,所以並沒有主動站出來承認……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是今天中午在天台的時候……”
“由美醬竟然真的說出了,和那通電話裡傳來的是一模一樣的話!”
“不止是內容,就連她的語氣、聲調、乃至音量都和那通電話裡的一模一樣!”
“然後下一秒——”
“明明當時由美醬與天台的邊緣還有一大段距離,但她卻仿佛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給抓住了腳踝一樣,被硬生生地給拽了過去!”
“就在那陣和電話裡一模一樣的慘叫聲中……”
“由美醬就這樣摔下了天台!”
高橋夏美終於把知道的一切一股腦地全部說完。
甚至,她越說越激動,身體也止不住地顫抖。
原本因不知所措在扯著裙擺的雙手,都因一股沒來由的強烈不安,不由自主地抱上了臂膀。
她緊緊咬著嘴唇,手指也用力地在衣袖上抓出褶子,當她的最後幾句話被顫抖著、近乎哽咽地喊出來時,說不定她的手指已經在胳膊上抓出了一道道淤痕。
江崎紗季盯著高橋夏美低垂的眼簾,以及她不受控制地一些小動作,沉默了好一陣子。
不管怎麽看,眼前女生這幅擔驚受怕的模樣都不像是裝出來的,更何況有了之前巡查部長那陣連唬帶詐的恐嚇,她應該也不敢再有任何隱瞞或是說謊才對。
可是……
江崎紗季起初的時候,還真的相信了她關於“神秘電話”的說辭。
還想著等結束之後問問鑒識課和技術課的人,死者的手機上有沒有接到過這樣一通電話,而這種奇怪的電話在技術上又是否可行……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這起案子,無疑就是一起計劃已久的謀殺案!
那通電話,也一定就是死亡預告了……
可是聽到了“某種無形力量抓住腳踝”的時候,
江崎紗季有那麽一瞬間,甚至懷疑起了高橋夏美,是不是真的吸食了致幻劑那種東西,怎麽連這麽離譜的事情都能沒有一絲撒謊痕跡地說出來……
她下意識地,就想將高橋夏美的話打斷,
可緊接著,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個莫名其妙的“夢男案件”。
好像眼前這一幕似曾相識……
森川她,之前不就接診了一名奇怪的女生一直聲稱自己被夢男詛咒了嗎?
揉了揉有些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江崎紗季緩緩開口。
聲音有些乾澀,
就連她的語氣裡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所以高橋同學,你是想說……”
“死者,”
“鈴木同學她——”
“是被那通奇怪的電話給詛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