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布蓋在木板之上,隱約能見到其後,人的形狀。
刁珣垂下眼眸,靜靜無言。
片刻後,他抬起頭,面色為之一肅。
“宋推官,還請上前驗屍。”
話音剛落,就見宋鞏從人群中走出,拱手一禮。
“喏!”
一切準備妥當後,宋鞏點了點頭,示意可以開始。
刁珣深吸一口氣,微微頷首:“但行無妨,若江知縣在天有靈,也不會在意。”
說罷,他卻是不忍心再看這有些不成模樣的屍身,以及將要受到的處理,邁步走到百姓面前,背對著這一切。
而他臉上的表情,也被這些百姓盡收眼底,愈發覺得這個年輕郎君有人味。
“宋推官乃是成都府路刑獄推官,處理的案件無數,諸位可以放心。”
底下的老百姓卻是渾不在意這個,都是官,沒啥區別,主要是這江知縣身死一事,本以為只是尋常,沒想到其中也有貓膩。
只是,出乎刁珣意料的是,宋鞏那邊的驗屍很快結束。
“刁運判,果非溺亡,大概是謀殺。”
“怎麽說?”
刁珣盡管心裡早有猜測,但還是下意識追問。
“若是溺亡,又是江中,這江水中水草泥沙摻雜,口鼻之間,甚至是頸部以及上腹,定然有泥沙,但,死者沒有,所以這溺亡江中純屬捏造。”
宋鞏斟酌著繼續道:“但屍體又是如此表現,應該是用清水溺殺,或者捂死,再放置於江中。”
聞言,刁珣點點頭,看向一旁面如死灰的阮中青以及賴凡。
阮中青尚還好些,只是閉著眼昂起頭顱,仿佛神遊物外,事不關己,只是這賴凡,則是癱軟在地,渾身發抖不止,連頭上的帽子跌下,都恍若不覺。
“阮縣尉,還有賴主簿,可有什麽話好說?”
刁珣從懷裡拿出從隆興府轉運司衙門帶來的公函,扔到兩個人的面前,冷冷問道。
“這公文上言之鑿鑿,說這江知縣飲酒過度,失足跌落江中,你們查了沒?不過兩三個時辰就搞清楚前因後果,好似親眼所見,且給本官說說,你們是怎麽斷的案?”
“呵呵。”
卻不料,阮中青嘴角發出一聲嗤笑。
“於都縣山高水野,莽荒之地,哪來宋推官這般的驗屍高手,便是下官一時失察,情急之下,沒有搞清楚情況,就上報了州府,也是事急從權,讓朝廷知道此事,派人下來查探,又有甚大錯?”
見狀,刁珣面上浮現出果然不出所料的神情,搖了搖頭。
“阮縣尉的嘴,還是一如既往的這般伶俐,本官便知道你會如此說,不過,本官倒是想問問,若是情急,你怎麽會知道江知縣何時去的青霄院,又是何時落水,又是何時撈起,又是何人所見?!”
“一樁樁一件件,就好像你阮縣尉一路尾隨所見,而今和本官說什麽情急之下,無奈為之,你且說說,這公函之上所寫,是否你故意捏造?”
“這……”
阮中青神色一滯,沒想到當初寫的細節太清楚,如今反倒不好解釋。
只是臉皮已經撕破,堪稱不死不休,他便無所顧忌,當即反唇相譏。
“刁運判,你這同窗好友,夜裡狎妓,便是死於別的原因,也是極為難堪,眼下刁運判此番作態,挑我等錯處,莫不是淆亂視聽,挽回這名聲?”
說著,阮中青臉上的嘲諷更盛:“還是說,刁運判也是心虛的緊,與這江知縣,乃是一丘之貉?”
此意直指刁珣為了一己私利,挽回江公宜的名聲,才弄出來今日之事。
呵,之前將自己罵的頭也抬不起來,現如今,看你在這百姓面前,如何狡辯?
刁珣聞言,歎了口氣,卻並不慌張。
“阮縣尉,你還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
他走到對方面前,從懷裡摸出一封沾著血跡的信件,冷冷道。
“此信乃是江知縣親筆所寫,而本官卻是從青霄院李娘子手裡拿到,阮縣尉頭腦清澈,口齒伶俐,可能猜出此信內容,為本官講來?”
說著,刁珣從信封之中,慢慢抽出信紙來,只見部分墨跡暈染,顯然還沒來得及陰乾,就放入信封當中。
阮中青愣了片刻,接著反應過來。
莫不是當日邀請江公宜赴宴之時,對方借口換衣服,在這個時間裡面寫下?
或者乾脆就是眼前之人,借機使詐?
他面色陰沉,烏黑的嘴唇抿起,卻並不答話。
【下值之時,阮縣尉邀我外出,意為接風洗塵,然,對方似有不善……】
刁珣懶得在意對方難看的臉色,展開信紙,朗聲緩緩讀來。
念完之後,他扭頭看向阮中青。
“這就是你所說的狎妓?!”
“本官以為這坊間傳聞,主簿賴凡,縣尉阮中青是江邊妓館常客,僅僅是謠言,如今看來,是真的不能再真!”
“阮中青,你且再說一次,江知縣到底因何緣由身死?”
“呵。”
阮中青只是淡淡一笑,緊閉雙眼,並不答話,儼然死豬不怕開水燙。
而袖子裡面的拳頭早就捏緊,心中怒罵不止:“這鹽匪的活,乾的如此粗糙,滅口看樣子已然失敗,還落下證據,就是不知道當夜,這江公宜是在什麽時候,留下這封信來?”
這同樣是刁珣想知道的。
不過,隨著李香凝的死去,這將極有可能是永久的謎團。
“阮縣尉,還有賴主簿,可有話說?”
刁珣心知,這兩人不是恫嚇便能讓其吐露真相的廢物。
只是,他的目的差不多已經達到,為江公宜洗清汙水。
並非是飲酒作樂,失足落水,而是死於謀殺,且為世人所知。
算算時間,今日也差不多到了頭七,且以此,暫慰江兄在天之靈。
後面的帳,再慢慢算計,他這邊還有計較,隻待賊人落網。
再有,將阮中青以及賴凡貶入塵埃,等會的升堂問案,可以更加順遂,百姓也能無所顧忌。
換個說法,就是冤案數量不少,其中渾水摸魚的也多,都不是短時間內能解決的,所以,刁珣的打算,便是拆了阮中青的破屋,借著對方的人頭,將朝廷威望重新建立。
所以,升堂審案主要受理阮中青貪贓枉法,欺壓良善的冤案,其余的若是能現場了結的就直接處理,不能了結,就暫時記錄,等風波過去,再繼續處理。
砰!驚堂木拍下。
刁珣回到位置上,面色肅然。
“阮中青,賴凡,爾等深受皇恩,出任為官,卻不思圖報,仗著手中權利,為非作歹,庸庸碌碌,且涉嫌謀害上官,此罪斷不可饒恕,然,本官只有監察之責,無處理之權,且先停了爾等差遣,打入牢中,交有司查辦!”
“將兩人官袍扒下,帽子摘了,鎖在公堂邊,且看兩人手底下滾滾冤案!”
“你敢?”
阮中青這下受不住了,羞辱太過,當即伸出手指怒聲反問。
“本官有何不敢?”
刁珣冷冷嘲諷道。
他本就沒把朝廷的體面當回事,而且,刁某人一直認為,此時真正的體面應該是蕩滌歪風邪氣, 澄清玉宇,哪怕並不能維持太長的時間。
羞辱,要的這個效果!
否則,他刁某人如何能在於都縣,家喻戶曉,受到信任,以及,庇護。
“還不動手?”
淡漠的眼神掃過。
站在一旁的衙役受不得如此壓力,猶豫著走上前去,終究是狠心咬牙,將兩人的官袍除去。
砰!
刁珣並不在意這邊的鬧劇,拍下驚堂木。
“接下來升堂問案,宋推官從旁協助。”
此言一出,衙門內外,頓時安靜下來,無人再理會這扒了官袍的兩位。
翻出案卷,一一對應。
“阮縣尉收受錢財,改良田為中田,此案記錄下,待核實後再行處理。”
“賴主簿因其族侄暗喜街上所遇女子,以權強壓恩愛夫妻和離,致使該女子受欺凌而死,證據確鑿,此案記錄,轉有司一並處理,其侄下獄!”
“張三訴李六,侵佔田畝地界,此案記錄,核實後處理。”
“訴去歲徐家誤食毒菇案,為刻意下毒,轉宋推官察查驗屍……”
“......”
如此判案,時間倏忽而過,便到日暮沉沉。
衙門前依舊熱鬧非凡。
一夥人就這樣悄無聲息的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當中。
其中一名臉上有疤痕的清秀男子,眼神掃過堂上審案的官員,卻是如遭雷擊,牙齒緊緊咬住,恨不得要崩碎。
良久才一字一句,語氣陰冷。
“刁,縣,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