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內。
張貴謨被敗兵裹挾著往州府撤去,隻得眼睜睜看著城門被打開,頓生無力回天的挫敗感,好在,這贛州軍雖撤,沒有叛匪追逐,一時間,卻也能穩住陣型,沒有直接化做潰兵,亂兵。
撤了兩條街的距離,大概是覺得安全點,眾人稍緩腳步,臉上盡是茫然,如今,都統既死,城門被破,暫且還沒回過神,再過上一會兒,叛匪再攻,大概率就是化成無頭蒼蠅,淪為戕害州城的兵痞。
“知州,眼下只能撤回州署,等待援軍。”
贛州錄事參軍沈浩在張貴謨身邊說道,事實上他亦清楚,撤回州署說不上權宜之計,只是苟活片刻,但如之奈何?
兵敗如山倒,眼下沒有直接崩潰,已經能稱的上軍紀嚴明,張知州日常積威甚重,加上在城頭,斬了不少大戶,才會讓剩下的贛州軍雖敗,但士氣沒有完全崩潰,仍有一戰之力。
奪回城門不太可能,在州府,能撐一會兒是一會兒,或許,援軍在路上,馬上便能抵達,死中求活的無奈之舉罷了。
張貴謨點點頭,此中關竅他早已明白,正欲要說話,卻不想,城牆之外,驟然又起喊殺之聲。
他精神一振,隨即反應過來,必然是援軍已至!
“援軍來了!”
張貴謨聲嘶力竭,余下的贛州軍驚疑不定,並不肯定援軍已至。
“走!建功立業就在此時!”
“隨本知州殺敵!”
張貴謨提起手中的長刀,這本是他預備自戕使用,眼下,卻是要飲叛匪之血。
頭髮花白的老頭持刀向前,這場面著實駭住眾人,先是稀稀拉拉有人跟隨,而後,聽著不遠處喊殺聲山呼海嘯,跟隨上去的贛州軍越來越多,匯合一起,沿著長街,奔向城門,反倒把張貴謨拉下很遠。
衝過去至城門下,卻見援軍與叛匪廝殺在一處,更有無名小將手段極其酷烈,直接一槍拍死此前陣斬贛州軍都統翟天壽的叛匪首領,當即士氣大振,加入剿滅叛匪之中。
而叛匪原就是因為寇啟個人勇猛,暫時得到喘息,甚至有了擊退援軍的可能,這會兒領頭之人身死當場,加上內外夾擊,叛匪當即潰亂一團,更多的不是想著怎麽殺敵,而是速速逃離這贛州城。
敗如山崩,根本無法逆轉。
魯聽潮殺的盡興,手中黑色重刀沾滿血跡,只是廝殺至今,亦是有些乏力,畢竟這不是江湖之間的小打小鬧,而是將近萬人的戰爭,便是待宰羔羊,任由砍殺,手臂都有些承受不住。
再說這叛匪四散而逃,他也止歇住了追殺的心思,無甚大樂趣,於是將大刀扛在肩膀上,擠開一層層的贛州軍,往韓烈所在的地方走去。
“韓老弟,你這手,當真厲害!”
他也瞧見了剛剛那駭人一幕,若不是韓烈提槍拍死對方大將,這會兒撤走的該是他們贛州軍。
沒想到李重績此人,是如此不濟事,就這還是個掌兵過千的副都統,不知道這朝廷養的大軍,該是怎樣的一群飯桶,難怪敵不過北方金人,魯聽潮心中不屑。
韓烈聞言,只是順手收起長槍,淡淡一笑。
“對方算的上勇猛,只是受傷有些大意罷了。”
他今夜本就無意在戰場上廝殺,只是聽從刁珣的命令,來監視李重績,但被卷入戰場後,方知到處皆是廝殺,根本由不得人,眼看贛州軍將潰,才出手將這名勇猛至極的叛匪頭領,一擊斃命。
只是如今看來,這樣急切的作為,似乎讓魯聽潮誤會了什麽。
韓烈低頭看向手裡的長槍,鐵製的槍杆頭部赫然有著一處凹痕,乃是此前刀槍相擊之處,據他估計,這長槍大抵是要廢了。
“莫要謙虛,此人陣斬李重績,還是有點門道,此番大功,非你莫屬,說不得混個縣尉當當。”
魯聽潮哈哈一笑,隻當韓烈在自謙,兩人兀自說著話,余下的贛州軍卻是有些不知所措,正副兩位都統已死,余下的軍官發號施令卻是人微言輕,難以形成統一意見,一時間不知道是該追,還是該留下原地守城。
因為,其中既有收下城池為之心神放松者,也有想要建功立業者,心思各異,不一而足。
就在這時,贛州知州張貴謨出得城來,眼見叛匪落下無數屍體,落荒而逃,恍若還在夢中,前一刹那,還準備要持刀自戕,這會兒贛州城竟是守下,悲喜之間,皆是難言。
不過他到底還是見識過大場面,老成持重之人,短暫的心神衝擊後,略一沉吟,便知眼下之情況。
從旗幟來判斷,援軍竟是自家的贛州軍!
不是往會昌軍平叛麽,怎得回轉的如此之快?
當然,此問題非是燃眉之急,處理這叛匪才是緊要,城下亂糟糟一團,沒個頭緒。
都統翟天壽既死,副都統李重績該當主持大局,此番李忠績立此大功,相當於挽救了整個贛州大局,以及贛州城數萬百姓,更包括他張貴謨。
他已經是打定好主意,必然要保舉李重績個大大的前程!
“李副都統何在?”
張貴謨扯著沙啞的嗓子嘶吼道,今夜這嗓子確實飽受折磨。
知州乃是贛州地位最高的存在,無論文武官員,還是贛州軍不知名的小兵,認識他的不在少數,眼下留意到對方驟然發聲,下意識的聚攏過來。
“嗯?”
張貴謨感覺眼前這些士卒,神色有異,心中頓時起了不妙的感覺,便急急問道。
“李重績呢?”
連職務都來不及去喚。
卻不想,身前的數名士卒,紛紛伸出手,顫顫巍巍的指向張貴謨身側的一具無頭男屍,帶著哭腔。
“知州,這便是李副都統了,已經為賊人所斬。”
“啊?”
張貴謨大驚失色,主將既死,此戰怎麽勝得如此乾淨利落,片刻後,得到匯報的他,才知有一無名小將,斬了叛匪頭目,穩住了陣腳,讓人直呼僥幸。
“那名小將現在何處?”
張貴謨繼續追問。
“剛剛瞧見他急匆匆朝著東面而去,應當是去尋刁運判了。”
聞言,一名士卒應道。
“刁運判?”
張貴謨愈發摸不著腦袋,抬起頭朝著東邊看去,夜色深深,並無想象中的人影,只有倉惶而逃的叛匪,也不再費神多想。
“速速整軍,半數守城,半數追擊匪類!”
“喏!“
既然有了命令,這群贛州軍便是安定下來,亦有軍中尚存的軍官小校站出, 領著大軍固守城防,以備不測,另有部分大軍銜尾追去。
……
東邊山崗處。
刁珣與宋鞏一行,以及興國縣的幾名都頭,才爬到半山腰,轉身看去,卻正巧看見贛州軍衝破叛匪陣型,其中又是一番糾纏,並不知其中跌宕起伏的細節,之後便是匪類亂竄。
心下頓時一松,這贛州城,終究還是保住了。
多日以來的嘔心瀝血,不眠不休,算是沒有白費。
卻不想,此時聽到馬蹄聲陣陣。
抬眼看去,只見數支火把由遠及近,順著山坡小道疾馳而來。
“運判小心!”
有都頭拔刀,亦有都頭引弓待射,此刻出現在這裡的人,非官即匪,身份難辨且極為危險,好在人數不多。
刁珣同樣明白這個道理,避無可避,若是強行避讓,反倒露怯,於是乎,凝神靜待。
片刻後,對方人馬呼嘯而至,速度極快,隱隱看見三四匹馬,為首一人雙鬢斑白,冷冷掃過這邊,許是覺得這夥人並不好對付,停也不停,便是雙腿一夾,遁入黑暗之中。
瞥眼看去,火把搖曳,漸漸消失不見。
刁珣搖了搖頭,轉過身來。
只見贛州城巍峨雄壯,像是堅不可摧,一輪大月掛在天際,清晰皎潔,再無一絲陰雲遮蔽。
月半彎,將落西山,贛水默默流淌在山野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似乎千百年就是這般。
站在半山腰的刁某人,頓覺蒼茫浩瀚,竟是有了兩分癡癡沉醉之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