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距離拉近，梁泰的容顏映入路由灰白色眼眸。

　　那是一張猙獰的恐怖的臉，兩顆眼窩空洞且深陷，原本眼珠的位置如今只剩窟窿，小小的黑色氣漩在其中翻騰，絲絲黑氣以旋渦為軸，如藤蔓般向頭頂攀附。

　　黑氣……

　　黑氣！

　　十二歲被魔功所殺的畫面頓時在腦海中炸開，遲鈍感須臾間被求生本能驅逐，路由短暫恢復清明，灰白色從瞳孔褪去。

　　這一眼，卻讓他如墜冰窟——大長老修魔了！

　　“啊！”路由大叫一聲，試圖轉動僵硬的四肢。

　　牆壁兩側的燈火如常燃燒著，但它們的輪廓線條從中間斷開，分裂成一塊塊破碎的紅點。

　　燈火存在著，紅點也存在著，如兩個平行時空，彼此重合卻又相互獨立著。

　　路由爭回身體控制權，一個翻身起落，向門口跑去。

　　“這不可能。”梁泰喃喃道，並沒有阻止的意思。

　　路由兩個箭步衝到門邊，大手一揮，金丹靈識輕易轟碎木門。

　　很好，他沒有追來。

　　路由心中快速計算逃跑路線，可甫一踏出門檻，他坊鑣撞到一面無形之牆，被以更快的速度推回原地。

　　黑氣，洞開的房門被浩瀚濃鬱的黑氣封死，一個人影正從中聚現。

　　巫懷明！

　　“宗、宗主……”路由聲若蚊蚋，他想做些什麽，但身體被黑氣盡數覆蓋，動彈不得。

　　“路由，我很失望。”巫懷明開口，聲音透著同樣的乾澀:“你違反我的命令，每夜滯留功法閣，我本諒你不願認命，容你修煉，但你竟敢背叛我！”

　　背叛我！

　　背叛我！

　　背叛我！

　　這三個字在路由腦海中回蕩，險些衝散了他的意識，他很想求生，卻連話都說不出來。

　　巫懷明不再言語，右手虛空一握，黑氣如長槍般急射而出。

　　路由避無可避，眼睜睜看著黑氣臨體，死亡的陰影徹底將他籠罩，只能下意識緊閉雙眼。

　　與此同時，以燃靈燈火為中心，扭曲的線條向牆體四周擴散，所觸物體的輪廓盡皆瓦解，整個空間隨之松動。

　　真實的牆體仍然矗立，同時破碎的輪廓遍布環宇，那是一幅何等奇異的景象，身處其中的人們一無所覺。

　　一秒、兩秒、三秒……

　　時間慢慢過去，路由卻沒有感受到痛楚，掙扎著睜開眼睛，才發現另一面盾形黑氣擋在身前，阻住了索命的長槍。

　　而此時，破碎的輪廓停止崩潰，扭曲的線條緩緩理平，一切開始向著原本的模樣複原。

　　巫懷明調整頭顱朝向，目光越過路由，看向梁泰。

　　他不曾開口，似乎在等一個解釋。

　　梁泰被盯得良久，眼眶中的黑色氣旋起了應激反應，觸手般的黑色藤蔓瘋狂生長，像隻炸了毛的狸花貓。

　　梁泰很快控制住暴走的黑氣，握拳一送，護在路由身前的盾形黑氣分解成一根根彼此糾纏的黑色藤蔓，連同無意外放的黑氣一同被收回體內。

　　“我沒有別的意思，”梁泰解釋道:“魔功會檢索我的思想，先一步自主行動。”

　　梁泰半舉雙手，示意不再阻擋，進而道:“這個孩子由我帶入宗門，我也曾對他寄予厚望，方才我確實心軟，不忍他命喪於此。”

　　巫懷明默不作聲，仍面無表情地盯著梁泰，半晌，才堪堪擠出一句:“心軟，即是死路。”

　　梁泰微微點頭，算是表態認同，接著緩緩走到路由面前，居高臨下地俯瞰。

　　梁泰眼窩的凹陷愈發深邃，慘灰色的眼白重新覆蓋路由瞳孔。

　　黑色藤蔓纏上路由喉頭，梁泰必須做些什麽，才能緩和與巫懷明的隔閡。

　　可梁泰還是有些不忍，路由終歸與其他弟子不同，是他這一生能收入門下的最具修煉天賦的孩子。

　　是他將這個孩子帶回川雲山，是他力排眾議予以這個孩子最好的修煉資源，這個孩子與他同住一年，又怎麽會沒有感情?

　　但是修真一途本就殘酷，特別是廢丹練成之後，路由需要為此付出代價，他也需要，但他一力承擔下所有，放任路由做了閑散的邊緣弟子，甚至連之後刻意的疏遠，又何嘗不是一種保護。

　　“路由，這五年來，你怨恨我嗎?”梁泰還是問了一句，或許，他想求一個令自己心安的理由。

　　路由瞪著慘白的瞳孔，訴出內心最真實的感受:“師……父，弟子從未怨過您。”

　　藤蔓終究沒能勒緊，梁泰轉身，回到正對牌位的蒲團上坐定，良久，才道:“這畢竟是我的徒弟……就由你動手吧。”

　　他的聲音雖然乾澀，卻意外地平靜。

　　伴隨這份平靜，牆體破碎的輪廓重新散落，燈火平整的線條複又扭曲，所有的一切加速崩壞。

　　巫懷明不再廢話，黑色長槍再次成型，直取路由喉頭。

　　這次的攻擊沒有任何阻礙，輕易洞穿路由要害。

　　路由氣絕的刹那，整片空間的崩壞達到頂點，所有物體的輪廓線條擰成一團，最終被壓縮成單個原點。

　　——————————

　　路由兀的坐起身來。

　　他下意識捂緊喉頭，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我在哪兒?

　　月光零星灑進屋內，路由看清了熟悉的陳設，熟悉的床鋪，熟悉的門窗，正是自己的房舍。

　　為什麽?

　　路由使勁晃了晃暈沉沉的腦袋，陸續回憶起偏廳裡的經歷。

　　宗主修魔了！

　　大長老也修魔了！

　　等等，我死了?

　　我……又“重生”了?

　　路由掙揣著從地上爬起，右手撐住一旁的門把，扶牆踱步坐到床邊。

　　方才“死亡”的記憶真實嗎?

　　路由不知道，但這不是他第一次有類似經歷，上一次，他也是死於魔功之手。

　　還記得上次“重生”後，路由身體立即呈現“虧空”狀態，流露出對靈氣的極端渴望，這種需求甚至超越了人體極限，與修真界亙古以來的常識背道而馳。

　　修士需要依靠靈力的積累壯大靈識，但靈氣無法從外物中直接汲取，必須依靠自身從點滴累積， 這個過程中，高階功法能大大提高靈氣累積速度。

　　而十二歲的路由在“虧空”狀態下，無意識握住了一根天品靈寶——承影清夢釵，陰差陽錯吸幹了靈寶內的靈氣，才撿回一條小命。

　　晉級金丹境後，路由一度懷疑“分身”就是從承影清夢釵中汲取的能力，甚至他一騎絕塵的修煉速度也得益於這根天品靈寶的貢獻。

　　凝聚廢丹之後，路由曾短暫自暴自棄，但基於上述猜想，路由有了一個天馬行空的奢望。

　　於是他將所有時間用來完成宗門任務，最大限度地賺取宗門積點和靈石獎勵，最終成功兌換了一塊火屬性玄品煉器材料——刑蛟火銅精。

　　路由一直奢想，如果無屬性的承影清夢釵可以帶來“分身”，那麽汲取具有強烈元素屬性的物件，是不是能夠令金丹誕生元屬傾向，從而擺脫廢丹的泥沼。

　　路由這麽去做了，他不敢幻想結果，因為連第一次重生都未必是真實發生的事情。

　　他說服自己，權當是一個寄托，一個聊勝於無的慰藉。

　　而現在，路由暫時將魔功帶來的威脅拋諸腦後，他從櫃中取出珍藏的黃花梨鏡匣，運用靈氣小心翼翼打開特製凖卯鎖。

　　棕褐色的匣體內，隻存放著兩個物件，一隻湛藍色的精美手鐲，及一塊通體火紅的方形礦石。

　　路由越過手鐲，將刑蛟火銅精顫顫巍巍地捧在手中。

　　身體開始不自覺抖動，熟悉的“虧空”感覺再次降臨，路由不禁屏住呼吸。

　　如果“重生”是真的，也許……也許我也可以修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