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翊隨即領兵出發,開往前線。是日黃昏時分,趕至蕭山。李翊道:“天色已晚,且在山腳扎下營寨。”晚間,李翊與沉暉兩騎馬出了軍營,來至邇城外。昂首眺望,邇城崇墉百雉,在月光的照耀下顯得冷峻而莊嚴,李翊低頭沉吟。
此時城樓上,毛杉全正與守城士兵閑談,忽見城外遠處有兩騎人馬在駐足觀望。毛杉全止住交談,凝神向遠方瞧去,旁邊小妖問道:“元帥,您在看什麽?”毛杉全笑道:“那不是有兩個人嗎。”伸手一指,李翊立即察覺,同沉暉撥馬回轉。
小妖忙問:“元帥,追嗎?”
毛杉全道:“不必,看他們能耍出什麽花樣。”
次日清晨,李翊在帳中聚集眾將,言道:“情況比我預想的要糟糕。邇城城高牆厚,強攻事倍功半。最初圍魏救趙的計劃,只怕用不得了。”
石連道:“軍師,我們不如直接去攻山下的守軍,與王爺內外夾擊。哪用整什麽圍魏救趙。”
李翊沉吟道:“若攻山下敵軍,城中定會出兵來救。也罷,此時別無他法,石連聽令,你領一萬兵馬去攻環山守軍,爭取以最快速度將敵陣打通,與王爺會合。汝豪聽令,你引五千兵去城外守候,待城中出兵時,務必將其攔截。蕭駿聽令,你率三千兵協助,當汝豪阻住敵兵時,可搖旗呐喊,佯作攻城之態。使對方擔憂城池安危,城外敵兵進退兩難,城中不敢再出兵援助。”
眾將想明白後,皆得令而去。
李翊忽道:“石連且慢。”
石連回過頭:“軍師,我就去了,您還有什麽要囑咐的嗎?”
李翊來至他面前,緩聲道:“石連將軍,此次敵軍勢大,對我們是極大的考驗。你盡管放手一搏,縱不能揮戈返日,也要打出我軍的聲威。放心去吧,我會讓江成在後接應。”
石連鄭重頓首,轉身出帳。李翊喚江成前來:“你率人馬在後援助石連,如果他強攻不下,你就在後接應。”
江成一愣:“軍師啊,營中可就剩這些人啦,我都帶去了,萬一敵兵來襲營怎麽辦?”
李翊道:“不會的。我們的人手雖不多,他們的兵力也有限,只要我方的兩處兵將能大致控住局勢,是不會有敵兵得空來此襲營的。”
“可是……”
李翊微笑道:“去吧。”
江成走後,沉暉問道:“先生何以如此相助石連,永爺他們知道了,也未必領情。說不定他們脫身之後還會恩將仇報。”
李翊不以為意:“王爺怎麽想我不管,事情做得周到,總沒有壞處。”
二人正談論間,外面喊聲漸起,嘈雜鼎沸。股股殺氣衝擊下,帳幕隱隱搖動。李翊道:“咱們也別閑著,叫手下快快備飯。”
沉暉便喚手下去準備飯食,有半個時辰,小妖進來道:“軍師,飯已經備好。”李翊道:“將近正午了,我們先吃些吧。”命手下排上飯菜,他與沉暉在帳中食用。
小妖擺上了兩碗米飯,兩碗菜蔬。李翊兩個俱是食草出身,成了人形也不喜葷腥,仍然以素為主。沉暉吃了幾口,難受地放下碗:“吃不下去了,我在這兒都能聞到血的味道。再吃就要吐了。”
李翊笑道:“盡量多吃些吧,等會兒大軍回來,難道你要和他們搶飯吃嗎?”
外面吵鬧了半日,喊聲漸息。江成緩緩回到帳中,眉頭緊鎖,悶悶不樂。
李翊未及開言,江成歎息道:“石連那裡已經將要突破敵敵陣了,不料敵軍的援兵趕到,將石連阻擋住。一番激戰下來,還是未能成功。”
李翊問:“兵士們傷亡如何?”
江成道:“還好,比預計的要少。”
李翊又問:“眾將官怎麽樣?”
“石連死命拚殺,長刀已經砍斷了。他受了點兒傷,我讓他回去歇息了。汝豪和蕭駿那裡損失大些,好在也平安回來了。”
李翊道:“那就好。雖然未能成功,也不算令人失望。”
江成道:“若只是如此也就罷了,但我們剛得到了一個消息……藤岩山之主瑜王會親自前來犒軍,還會帶來五千兵馬,支援毛杉全。”
沉暉驚問:“這消息可確實?”
“千真萬確。我們捉得幾個俘虜,從他們口中得知,瑜王的大軍明日就會到達。軍師你看,眼前敵軍重圍難破,這又來了一撥,這可如何是好?”
李翊垂眸思忖片刻,忽然抬起頭:“這是好事兒,他不來我還沒辦法呢。”
江成隨即打起精神:“您可有什麽辦法破敵?我豁出去了,您說吧,怎麽辦?”
李翊站起身,正聲道:“吩咐將士,嚴加防范,千萬不要出戰。你將今日所獲的戰俘,不論多少,帶來帳下,我有話問他們。”
且說瑜王駕臨邇城,毛杉全和潭瓊夫人忙率眾相迎,接入城中駐蹕行宮。杉全獻上時鮮果品,夫人備齊佳釀珍肴,請瑜王享用。瑜王問道:“怎麽只見你兩個,平剛何在?”
毛杉全道:“啟主公,我們將敵軍困在環山上,平剛在那裡率兵看守。”
瑜王不滿道:“你們在城中躲清閑,叫他在外面吃苦。萬一有點什麽變故,他獨自如何應付得了?”
毛杉全道:“主公教訓得是,屬下這就去換他來。”
瑜王道:“你不必去。你是主帥需要守城。叫潭瓊夫人和他換一換。隔幾日對調一下,莫教過於勞累,被敵軍有機可乘。”
毛杉全依言,便讓夫人去山下軍營替換平剛,每三日輪換。
待了兩日,虎嘯軍營處,眾將按捺不住,齊來尋李翊請求出戰。李翊讓眾將坐下,耐心解釋:“諸位想想,前一番攻戰,眾將皆效死命,然遇敵軍頑強抵抗,未有所獲。而今我軍將士大戰疲憊,減員上千,而敵軍非但以逸待勞,又添五千援兵,這一減一加,雙方差距更大。此時再出兵,更是會徒勞無功。”
眾將一時語滯,卻不甘心就此散去。此時帳幕忽被掀開,石連踏步如雷趕進帳來。李翊問道:“將軍,你的傷怎麽樣了?”
石連道:“小傷早沒事了。軍師,我願自領軍馬,再去攻山。”
李翊道:“瑜王駕臨邇城,又帶來五千兵馬。我們目前人手不足,難以再進行大戰。”
石連正要開口,旁邊一將領提議道:“軍師,蕭山守將是王爺親信,不妨去問他要些兵馬來。”石連道:“早該這樣。”
李翊淡淡一笑:“不瞞眾位說,今早他已經來此,你們猜怎麽樣。我還沒來得及找他要兵,他卻開口問我要糧。說蕭山將要斷糧,將士們餓得都要互相殘殺了。”
眾將慌忙道:“別呀軍師,我們的糧都不夠,哪裡有糧給他?”
李翊道:“我當然沒有給他糧,但那些餓瘋的兵馬也沒法要了。弟兄們,請你們相信我,我有一法,若進展順利,不費吹灰之力便可解圍。”
眾人面面相看,不知軍師葫蘆裡賣的什麽藥。李翊見他們猶豫不動,徑走下座位,俯身深施一禮。眾妖急忙還禮。石連見其如此,自己無法再言,轉身去了。
兩日後的天明,李翊洗漱已畢,在帳前擺下一張小桌,凝神靜坐。晨風中含著淡淡的草木香,經陽光一攝,空氣中的微塵清晰可見。李翊瞑目運息須臾,身心空靈,感覺時機已至,隨即默念道:“假爾泰筮有常,某今以入南營說敵主,未知可否。爰質所疑於神之靈,吉凶、得失、悔吝、憂虞,唯爾有神,尚明告之。”
便將五十根蓍草,取出一根置於上方,用余下的四十九根演算起來。三變成一爻,共演十八變,得出六爻來。乃上艮下震,為頤卦,上九變爻。
李翊沉吟道:“看此卦象,雖有險阻,不會有大礙。就今日去吧,不然又有變數。”
他進帳簡單收拾了一下,便要出發。守在帳外的沉暉問道:“先生這就要去了?可否再考慮考慮?”
李翊笑道:“放心吧,我也不願赴死,如果沒有充足的準備,我不會去冒險的。”
“要不您多帶些兵將,讓他們保護先生的安全。”
李翊道:“不必了,若真打起來,誰也不是藤岩三傑的對手,何況還是在人家的地盤上。帶的人多了,反而顯得沒誠意。我將兵符交給你,若回不來,你就讓江成領兵趕快撤。”
邇城帥府內,毛杉全正坐在堂上和眾妖閑聊,探討炸肉和炒肉哪個味道好。
毛杉全瞑目回憶起來:“那是上次年宴上,有一道細菜炸肉,聽聞是葉夫人親手烹製。肉條兒油光鮮亮,香滑爽口。那滋味,至今難忘。想想自出戰以來,再難品嘗此美味。就是那一盤普普通通的炸肉,可抵珍饈百味……”
此時,忽然走進來個小妖,報道:“有人在城門外探頭探腦,被我們捉了,請元帥定奪。”
毛杉全道:“帶上來我看。”
兩個小妖簇擁著一個人,推將進來。下面一妖將突然喊道:“砍了吧。”眾將隨即附和起來:“砍了他!”
有一個妖魔站起來,興奮喝道:“把他劈成兩半,一半做成炸肉,一半做成炒肉,看哪樣好吃。”眾妖上來拉拉扯扯,有幾個乾脆掣出刀來,就要將其劈成兩半。
“住手。”毛杉全開了口,“你們大氣點,對人家客氣點,你看他敢隻身前來,也算是個有膽氣的。快快把他放開來,都坐下。”眾妖方才罷手,氣哼哼地散開了。
來者氣定神閑,端然立於堂下。毛杉全探頭打量了他半晌,潭瓊夫人也把眼來瞧他。此人眉目周正,清秀冷俊,恍若謫仙。杉全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啊?”
那人垂手一揖:“在下李翊,是虎嘯山的一位臣子。”
“果然是虎嘯山的奸細,不殺不行!”
又是一陣騷動,毛杉全起身喝止眾妖,待他們安靜下來,又問李翊道:“你來此有何事啊?”
“今日冒然前來拜訪,想勸各位罷兵言和,雙方不要再打下去了。”
毛杉全素來厭戰思歸,此語卻是順其心意,他不及回言,旁邊將領不滿道:“你們大勢已去,哪個與你講和?”
李翊向杉全道:“毛元帥且聽我說,魔界紛亂,你我兩家,合則兩利,戰則兩傷……”
毛杉全伸手示意他停下:“閣下所言,事關重大。我雖是主帥,尚有主公在上。此事須得由他做主。”
李翊道:“那就請元帥通融通融,我要求見瑜王。”
“咦你這家夥膽大,還敢見我們主公!”
眾將又吵鬧起來,潭瓊夫人跳出來喝道:“都給我退下!人家小哥冒著生命危險來一趟容易嗎,你瞧你們一個個這副凶神惡煞的模樣,也好意思喊著剁人家。再不退下,想挨毒針了嗎?”
眾將無奈,坐下不再吭聲。
毛杉全道:“此事的確不太容易,這樣吧,我會命人把事情盡量向主公說明。他願不願意見你,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李翊躬身一拜:“在下多謝元帥。”
毛杉全便道:“潭瓊夫人,你親去行宮內稟報主公,盡量說服主公召見這位先生。”
夫人閃身出了帥府,有一盞茶的工夫,返回對李翊道:“跟我來吧。”
李翊辭別了毛杉全,隨夫人離開帥府,往城中央走去。經過幾條大路,轉入一條巷道,兩旁是鐵青的石牆,寂靜無人。夫人的腳步逐漸放緩,讓李翊走在她前面。李翊自顧前行,忽覺背部一陣刺涼,不禁打了個激靈。他回過頭,猛見潭瓊夫人站在他的身後,面帶微笑。
李翊心下一動,忙伸手向背後摸去。指尖觸到了一物,又細又涼,淺淺地嵌在了他的背部右側。李翊當即明了,平靜問道:“這位夫人,我不曾冒犯你,緣何用針相傷?”
夫人嬉笑一聲:“因為,你長得俊啊。”
這回答真是奇哉怪也,李翊不解道:“長什麽模樣,有何相乾?”
夫人輕輕眨了眨眼,貼上前去,伸手玩弄著李翊的耳朵:“你知道嗎,你要是長的醜,這一針已經扎透你的後心了。看你長得還不錯,就給你個機會。我隻下了少許毒,你能支撐一陣。如果真的能說服我主公,我就給你解藥。否則,你就只能回去等死了。”
李翊呵笑道:“那我還得多謝您了。”
夫人將針取下,拉著李翊向前走去,跨過一座石橋,白玉般的宮牆映入眼簾,擁起一派瓊樓玉宇,鬥拱飛簷,在霧靄的繚繞中若隱若現。宮門外兩側有眾多妖兵守衛。夫人領他至近前,對眾護衛道:“我奉王令請這位先生進去,你等不必阻攔。”
護衛們道:“便有王令,也要搜身。”
李翊也不多言,張開雙臂,任他們搜檢。兩名護衛走上前,分別搜其上下身。李翊此來,除一件隨身環珮外,並未帶其他物品。二人很快搜檢完畢,卻不打算離去。原來李翊生得白淨,通身細皮嫩肉,二人貼得他近,觸其肌膚,嗅其體香,不由得食欲大振:一個貼他頸後,鼻孔呼著熱氣;一個抱住他腿,口涎直滴。李翊乾笑一聲,閉目不動。
潭瓊夫人雙臂叉抱立在旁邊,冷哂道:“他可中了我的毒針,你們為搜個身,就這樣與他親近,夠盡職的。”
二人忙不迭後退了兩步。李翊問道:“我可以進去了嗎?”旁側又一名護衛道:“你莫亂闖,我帶你進去。”他引著李翊走入宮門,那兩個護衛慌忙向夫人求取解藥。
護衛帶李翊來至內殿,一名內侍正站在殿前打盹。護衛近前拍拍內侍:“主公可在殿內?”內侍打個哈欠,口中嘟囔:“主公啊,正在後花園坐船遊湖呢。”李翊問:“可否有勞去通稟一聲?”護衛叱道:“放肆,打擾了主公的興致,誰擔待得起?你就在這等著吧。”
李翊無奈,隻得站在殿外等候。不多時,便覺全身酸痛,想是體內毒已發作。急忙運功抵禦,卻不想此毒甚是怪異,內力運行時但覺肋間脹痛,噗地一口血吐到地上。他自幼從師學道,懂得醫理,忙將手按腿後築賓穴。然而努力良久,仍不見起色。
李翊頭昏腦脹,站立不住,又不好坐下休息,隻得倚在旁側石欄上,聊作喘息。忽聽身後有人閑聊,來者邊走邊道:“今日挑選的果子這般鮮美,主公一定會誇我們。”
李翊轉過頭時,見是兩個年輕人捧著果盤前行,他疾步攔住問道:“請問二位,你們主公現在何處?”
二人停下腳步,打量著李翊:“你是什麽人?”
“我是北軍使者,有事求見貴主公。剛剛已稟報過,是潭瓊夫人帶我進來的。”
二人看他生得文弱,也無戒備:“主公遊賞了後園, 正在後殿內歇息,要我們前去送上瓜果。”
李翊道:“可否請二位帶我前去?”
二人對視一眼,笑道:“這可不行,萬一主公怪罪下來,我們可吃罪不起。”
李翊道:“二位放心,我隻說是自己找到,不會連累你們,還望能行個方便。”說著,便從腰間解下隨身環佩,遞到二人手中,“小小薄禮,不成敬意。”
二人打眼一瞧,玉佩晶瑩透亮,光潤柔和。低下頭小聲商量:“一個病殃殃的書生,放他進去又能怎樣?反正他已得允令進入,就算主公不快,頂多挨幾句罵,我們倒白得這玉佩,何樂而不為?”
兩個收好玉佩,說道:“好了,你隻遠遠地跟著我們,不要走近。”
李翊謝過二人,待他們走出十余步,在後跟隨。繞過正中的大殿,跨過幾處宮院,至一處花園前。李翊剛剛踏入其中,便有一陣清風蕩入肺腑,精神為之一振。路徑蜿蜒曲折,李翊為跟定二人,僅得空瞧上幾眼,便覺此園構造不俗,且不說滿目的奇花異草,單就地上雨花石鋪砌的小路,就已經是上佳之作。李翊暗想:“我隻道這瑜王厲兵秣馬,卻不想還有如此雅致,想來並非蠻橫無理之人。”漸至園中深處,層層林木掩映著一處小閣。二人走入閣中,李翊遲延片刻,來至門前。凝眸望去,門首正對著一處大堂,堂中端坐著一人,淡青長衫,頭戴羽冠,手持折扇。李翊不及開言,已被兩名守衛上前按住。堂中之人抬臉直視,恰好望見了門前的李翊,四目相對,李翊高聲道:“在下李翊,特來求見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