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眾人看清,兩個人影便疾速攻向彼此,靠近後,黃毛和盧令幾乎同時出手,鉗住對方把控匕首的腕。
僵持片刻,黃毛猛地前推,盧令後退一步,借勢變換步調,與對手交換位置。
現在,背對懸崖的是黃毛了。
黃毛惱羞成怒,海濤在這一刻暴起,浪花高過崖壁,從天而降的水珠裡,黃毛大吼一聲,用盡全力向前衝,硬生生將盧令逼得不斷後退。趁對手陣角微亂,黃毛抽出手腕一躍而起,直刺盧令面門——
眼見就要得逞,盧令忽然矮身,就地一滾,竟從黃毛胯下穿過,待他舒展身體單膝點地,已是背對尾巴的墓碑,墓碑後,就是懸崖。
浪花助威一般在盧令身後綻開,盧令盯住黃毛,兩人的眼神隔著雨幕交鋒,這氣氛裡,連那四條暴躁的凶犬都不由收斂。
黃毛弓身擺好架勢,一抹臉上的血,正要調笑幾句分散盧令的注意,忽然,他注意到什麽,表情一頓,雙眼陡地眯起……尾巴的墓碑?
遠遠看去,那墓碑比蹲著的盧令高出一個頭,那一個頭的空間裡,正鑲有尾巴的黑白頭像。
照片裡的少年笑得那麽友善那麽開心,好像對誰都沒有防備。
對不住了,老友。黃毛深吸一口氣,陰鷙的笑漸漸意味深長起來——
蓄勢待發的盧令哪裡知道對手心裡的算盤,見黃毛舉刀擲出,他側身想閃,不料找方向時才發覺……被瞄準的是頭頂那幅遺像!
盧令大驚,一直冷峻的神色陡然慌了。
那把刀打著轉飛來,眼看就要得手,他忽地站起身,用胸膛擋在遺像前!
“噗——”刀扎進肉裡,鋒利的尖端從另一面突出,溢出的鮮血瞬間浸染半件衛衣。
“老大!”人群中有人驚呼。
“你……”盧令捂住肩,惡狠狠瞪向黃毛,想說什麽,剛開口卻咳出一包血來。
“都別動!”黃毛高調地喝止眾人,“誰不老實,就放狗咬他!”
看著凶相畢露的四條惡犬,盧令的追隨者們退縮了,他們憤懣地盯住黃毛。
“卑鄙!”那個穿灰襯衫的男孩在人群最前端大喊,“你會遭報應的!”
話音落處,黃毛一個眼神,寸頭立刻松開鐵鏈,拖著大肚子的花母犬竟使出與身材極不符的力道,四腿一蹬,箭一樣竄出——
“住手!”盧令生生拔出了刀,低吼一聲掄刀出手,正中母犬頸部。
鮮血四濺,母犬慘哼一聲,當場倒地,抽搐著咳出一灘血沫,不動了。
這一舉動鼓舞了原本敢怒不敢言的人們,他們紛紛亮出家夥,按耐許久的兩撥人和三條狗終於瘋了般混戰在一處!
“嘭——”有人揚起棍棒,僅一下便使一條公犬腦漿迸裂,還有反應慢的被撲倒,揮刀一通亂扎,弄得一人一狗身上全是血。灰衫男孩和寸頭打在一起,半個回合不到就被對方手中的鐵鏈勒住脖子。
“老……老大!”灰衫男孩竭力大喊。
盧令再不忍看,他轉而瞪向囂張靠近的黃毛,握緊了刀,啞聲說:“放過他們。”
“只要你不反抗。”
趁盧令猶豫,黃毛一把捏住他的腕,把他提起一些後,再一拳擊中流血的傷口——
收拳時,盧令胸前和他的指關節上,黏糊糊的全是血。
盧令疼得緊閉雙眼、渾身顫抖,硬是咬破了唇沒有吭聲,只是脫手的刀“哐當”落地。
“結束了,盧令。不過你放心,我會用自己的方法管教部下,會讓他們對我——”黃毛俯身接住盧令咬牙切齒的抬眸,“比對你更忠誠。”接著飛起一腳,毫不留情地將這個昔日的首領踢下山崖。
盧令的亂發和衣衫在風中揚起,海濤像要接住他一樣往高處濺,大片雪白浪花如展開的氣墊,很快,少年“嘭——”地落入水中。
海裡的下墜放緩了速度,盧令臉色慘白,身上湧出的血像一大朵暗紅色花似的溶開在水中,他闔上眼,再不動彈……
不知哪來的一股力量,海浪竟然被一層接一層壓下去,狂風暴雨中,震耳欲聾的馬達聲撕裂長空。
“突突突突——”
白色遊艇從巨浪頂端飛出,“嘭”地砸到我們身邊,濺起數丈水花。
沉浮間,一張熟悉的女孩臉透過濺滿水的玻璃窗依稀可辨——
隔著窗,陶煙急急招手!
差一點就感動哭的我立刻被藥蘺連拖帶拽地向前遊去。
不過,這遊艇的威力僅限於疾馳的時候,一但停下來,它便會和我們一樣在浪濤間身不由己——
好在陶煙及時伸出一隻手來拉住我,鐵製的臂膀和海水一樣涼,力氣卻奇大,僅一下就把我拽上了船,弄得我險些脫臼。
藥蘺是自己爬上來的,他渾身都在滴水,躺下時,身邊已形成一灘小水泊。
不等我們緩過勁,陶煙便踩下油門,遊艇“嘩”地衝出去!
藥蘺腦袋撞在船壁上,疼得一聲悶哼。我本想站起來扶他,豈知遊艇迎面撞上一道大浪,水花有如飛瀑從天而降,我被兜頭一澆,直接滑倒在藥蘺邊上。
遊艇一個急轉彎,陶煙回頭喊:“那頭獅子,救他上來!”
我馬上手忙腳亂地和藥蘺探出船沿——
梟哥已經醒了,但是十分虛弱,連仰頭呼吸都吃力,只能任由海浪一遍遍推搡,越來越遠。
“嗷——”看到我們,他低吼一聲,開始奮力撲騰。
“再近些!”我對陶煙喊。
“抓穩了!”話音落處,遊艇“嗖”地前竄,激起的水花全打在我們臉上。
雄獅又被浪潮推遠了些,我倆將半個身子探出去,伸長了胳膊拚命夠,關鍵時刻,雄獅猛地往前一掙,我雙手一接——抓住了!
我和藥蘺一人一隻前爪,使出吃奶的勁向後拽,雄獅也配合著弓起脊背,肌肉隆起,亮出爪子死死扒住船沿向上用勁。這時,遊艇衝上浪頭一個急轉,我們死命抱住爪子,迅速後滑,重重撞在了對面船沿上——奇重無比的大獅子就這樣被甩進來,又準又狠地壓到我們身上!
“起來,阿蘺……”腹部一陣悶疼,我連忙慘叫,“好重好重!”
“不是我啊啊啊!”結果藥蘺也在掙扎,“爪子,爪子劃到我啦,疼!”
“啊啊啊啊啊!”
“梟哥你幹什麽!”
雄獅被我們推搡煩了,乾脆隨便一滾,從兩人身上平碾過去,擱另一邊舒展四肢,躺著了。
“……”
遊艇在浪濤上不斷顛簸搖晃,我和藥蘺隻得又爬過去緊緊抱住梟哥,兩人一獅在不足三十平米的小船上漂移。
“這兒有繩子,快,快系起來!”藥蘺喊道。
我趕緊從他那兒接過麻繩,原本盤踞在角落裡的繩圈迅速被用光。我和藥蘺各自往腰部系了三圈,用力勒緊,又幫梟哥在雙肩各纏兩圈,終於,我們三個被牢牢固定在船上。
不知過了多久,一束光穿透層疊的烏雲傾瀉而下,打在海平面上的雨滴開始淅淅瀝瀝,浪頭也收斂了許多。
太陽出來了。
遊艇還在海水中沉浮不定,但幅度明顯小了,我和藥蘺解開繩子,扶著梟哥狼狽地進了艙。
見艙裡有個吊床,兩人合力將雄獅抱了上去。
雄獅微閉雙目,靜靜躺在吊床上,四隻爪子伸出來,隨著船行左右晃動。慢慢的,他的身體四肢開始收縮形變,躺在吊床上的,成了一個遍體鱗傷的青年。
藥蘺翻遍船艙,竟然找到了酒精和繃帶。
趁他給梟哥處理傷口,我去艙底翻了幾件衣服,是一件黑夾克和一件白襯衫,雖然陰得有些潮濕,但抖落抖落還能穿。
看陶煙還在駕駛室,我忍不住走過去。
聽見腳步聲,她回過頭,幹練的短發配上藥蘺的風衣,在雨後陽光的映襯下,竟有一番脫俗的硬朗。
“謝謝。”我小聲道,盡量不讓目光在她的身上停太久,以免使她不自在。
“沒事。”她笑了笑,一雙大眼睛清澄無比。
我點點頭,輕咬著下唇,不知該說些什麽了。她看見我手裡的衣服,便問:“其他人還好嗎?”
“挺好的。”我道。
“是你們救了我吧?”她歪過頭,不等我回答便將雙眼彎成月牙,“該我講謝謝才是!”
我一驚,剛要做些解釋,艙門開了,藥蘺的聲音隔著玻璃傳來:“昱,把衣服拿進來!”
我應一聲,轉身欲走,被陶煙拉住——“喂,”她湊上前,眼珠一轉小聲問,“他是你朋友?”
我點頭,坦誠道:“他叫藥蘺,我叫莫昱。”
“藥蘺……”陶煙摸著下巴,看著頭頂思忖片刻,忽然盯住我,“和我講講他唄!”
中世紀,意大利,佛羅倫薩街頭。
青年策馬狂奔,穿過高高隆起遮住陽光的拱門,穿過阿諾河上的寬闊石橋……聖人風雅的等身雕塑和昏暗嘈雜的小酒館於側旁閃逝。青年攥緊韁繩,在疾馳中把握方向,黑馬濃密的鬃毛被風吹揚,它那健碩肌肉亮著油光,在日光下一隆一隆。馬蹄踏過,有節奏的“嗒嗒”聲響徹一路。
黑馬馱著他拐入一條小巷,透過狹窄的巷口,已可以看見高聳在層疊民居後的八邊形穹窿塔頂——
聖母百花大教堂。
青年猛夾馬肚子,打算加速衝出巷口。
一個臃腫醉漢從酒館後廚晃出來,被疾馳而過的闖入者嚇得一哆嗦,原地呆住。
眼見巷口越來越近,外邊來往的車馬行人甚至已感覺到突如其來的勁風,避讓的同時不忘抬頭觀瞧——
忽然,黑馬長嘶一聲人立而起,一面蹬踹前蹄一面後退,青年慌忙夾緊馬肚,勒住韁繩以防被掀下去。
“咚咚——”黑馬前蹄重重砸下,再看攔在他們面前的,竟是個烏發披散,衣衫襤褸,雙手被捆還光腳丫的……
青年滾鞍下馬,快步上前,這才發現是個和他年紀相仿的男性,皮膚略黑,長相俊美,此刻正躺在地上,掙扎著想直起身,因為雙手被縛,他的行動很不方便。
青年略一遲疑,還是紳士地單膝跪下,托住背將他扶起。
這一回,終於看清了攔路者的臉,不,已經不能用俊美來形容了,簡直是造物的奇跡——眼前人有著吉普賽女郎般性感的深色皮膚,睫毛長而濃密,瞳孔是罕見又明媚的金色,禁不住顫抖的嘴唇又薄又軟,白色襯衣滑落一邊,露出破舊鬥篷遮掩不住的光潔肩膀和精致鎖骨。
身上的泥塵不僅沒削弱他的美,反而為其增添了幾分令人窒息的楚楚可憐。
男人……也可以如此迷人麽?
青年一時間有些無措,全然沒注意到攔路者冰冷眼神中傳遞出的危險信息。
突然,攔路者一頭撞去,兩人腦門相擊,青年被弄得一個趔趄,趕忙以手撐地,襲擊他的人卻毫不客氣地脫身跑了。
可不等跑出青年的視野,他就被迎面而來的兩個士兵逮了個正著……
士兵一左一右押著拚命掙扎的攔路者,來到青年跟前,垂首報告:
“大師。”
“大師。”
攔路者聽罷,徑自停止掙扎,惡狠狠地瞪向被他們喚作“大師”的青年。
“他怎麽了?”青年走近。
“寫詩。”其中一人說。
“這座城裡吟遊詩人隨處可見。”青年皺眉。
“您瞧吧。”另一人取下沒收來的包袱,掏出遝紙稿。
那是一遝沾滿墨點和汙垢的劣製羊皮紙,可見詩人的寫作環境多麽艱苦,為了不破壞它們,青年不得不翻得十分小心:
“我是個獨行的夜遊靈魂,以麵包為理想,以美酒為信仰。”
很吟遊詩人的開頭,青年沒發現什麽異常,再往下看:
“我祈求不漏雨的窩棚,可驅趕從未停止。
我祈求尊嚴和自由,可鞭笞不曾遠去。”
很真實,青年心想,替貧民發聲的詩。寫至此處,還不至於定罪,他看下去:
“指引光明的神啊,您在何方?
若苦修換來瘟疫,若俯首帶來欺騙,
我將懷疑盜火的意義。”
青年蹙眉——
“信神弑神求神褻神,
若我能救我,
那便為自己創世……”
青年心跳加速,再不敢看下去,他強作鎮定地收好稿紙,轉問兩個士兵:“你們看了多少?”
“沒看多少。”給他詩稿的人說,“有人舉報他質疑教會,正打算帶去審詢。”
話音落處,攔路者忽然大叫:“把詩稿還我!”
“敢對主不忠,”青年冷哼一聲,掄圓了厚厚一疊詩稿“啪”地打在他臉上,“你膽子不小!”
“走……”攔路者剛想罵“走狗”,就被青年一把捏住嘴——青年俯下身,假裝鉗緊他的下巴,湊近了低聲道:“再敢狡辯,直接把你送給教皇!”
攔路者一驚,睜大眼直勾勾盯住青年。
“交給我吧。”青年起身,“拷問這種事,就不用煩勞斯特羅奇大人了。”
“可我們費了這老大勁……”
青年從口袋裡摸出兩枚金幣,分別丟給二人,他們這才連人帶包袱一起留下,轉身告退。
隨後,青年蹲下身,提起包袱一角——
“噌——”涼風一掠,青年驚覺抬頭,看見自己的長劍已被攔路者奪到手中?:“把詩和豎琴還給我。”劍尖直指面門。
青年看到了包袱中鋥亮的金色豎琴,和它主人的瞳孔一樣好看。
“拜托,我剛剛可救了你。”青年緩緩起身,舉起雙手的同時變換步調,劍尖和攔路者森冷的目光就隨著他移動,兩人始終面對面——
“想要自己去拿就是了,”青年朝散在地上的包袱努嘴,“何必在這用劍指我。”
攔路者一驚,正欲彎腰去撿,卻又警張地看向他,猶豫著把劍握緊了些。
“怕我?”青年揚揚眉毛。
攔路者沒說話,劍尖又前抵數分,青年被逼退到牆邊。
“放心,我沒有惡意,只是有些詩句被別人看到的話……”看到攔路者蠻不講理的神情,青年又換了個說法,“如果今天我沒有出現,這些詩會被送給教皇,到時候等待你的就是火刑架了。”
“我知道。”攔路者面不改色,“真理的傳播總需要犧牲。”
“喬,”聽見自己的名字,攔路者一驚,青年繼續說,“我知道你在貧民中很受擁戴,可如果你被送上火刑架,他們也會做為共犯,不能幸免——”
攔路者又是一怔。
“你不希望看到他們受難吧?”
攔路者果斷地搖了搖頭。
“所以別再寫這些了,真理的載體不只有文字。”青年循循善誘,“答應我,拿回去,把它們藏好了,最好銷毀,行麽?”
喬終於緩下神色,點了點頭,但看見青年要靠近, 他又警惕地舉直長劍。
“亞當·德·美第奇。”許是為了讓喬放心,青年一字一頓地報出自己的姓名,“我。”
“美第奇……”喬重複道,若有所思地放下劍。
“叫我亞當就好。”青年拾起包袱,撣了撣遞給喬,“想怎麽報答我?”
喬一把搶過包袱,將被綁的雙手伸到青年面前。
青年微微一笑,掄起長劍輕輕一斬,麻繩散落,喬隨即踮起腳,抱住青年的脖子,飛快地在他臉上落下一吻。
藥蘺倒抽一口涼氣,陡然驚醒。
我正俯下身,貼近他的臉,他這麽一睜眼,倒把我嚇了一跳。
“你想幹嘛?”藥蘺緊張地問。
“想提醒你要掉下去了。”
話音落處,藥蘺竟當了真,艙裡的長椅特別窄,他這一掙扎一低頭,果真“嘩啦”滾下來。
“不是……”我哭笑不得地扶他,“你做夢乾虧心事了這麽慌?”
藥蘺揉著磕疼的腦門,抬眼瞅我,委屈巴巴:“夢見被男人親了。”
“……噗!”我還沒反應過來,正在喝水的梟哥就一口噴出。
“哥,那裡面是酒。”藥蘺提醒他。
“那你夢裡變女的了?”我頭暈。
“沒。”藥蘺從長椅下掏出一瓶礦泉水,起身遞給梟哥。
“他帥麽?”我不禁好奇。
“誰?”藥蘺看我。
“親你的人。”
“很……”他低下頭去揉了揉眉心,終於蹦出一個詞,“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