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份的光景入伏天,傍晚的空氣慵懶,可萬寶街上仍舊熱鬧非凡。
這街上是個古玩市場,路兩邊擺滿了老古董、舊文玩,諸如字畫、瓷器、玉石之流,可是真假參半。
擺在明面兒上的,要麽是民國晚清的便宜貨,要麽只是上了年頭的舊物件,但凡說是明清以前的,十件有九件都是殺豬的行貨,也就是拿現代工藝仿品蒙眼拙的散客。
這人呐,總想在這吃仙丹,淘出些好東西,可沒點真本事、好眼力,誰也做不得巨眼英雄。大多數人隻好似竹籃打水、瞎子點蠟,不過是一場空、枉費工。
話說徐漠山聽了段木的話,陷入沉思。一來呢,眼下確實急需錢,老白毛渾身刺痛已經三月有余,雖然他嘴上說是熱病,天氣轉涼自然會好,但徐漠山知道這是安慰自己的話,必須帶他到大醫院看看病根在哪。
二來呢,自己沒多少積蓄,也是因為眼力不夠。仿品當真跡收的事他沒少乾,所以要是能出去見見世面也是件好事。
第三呢,徐段兩人的好友謝雯馬上放假回家,她年齡稍小,還在學校讀書,三人從小穿一條開襠褲長大,感情深厚。謝雯返鄉的大巴車剛好路過台平附近的淿州,到時候可以和謝雯坐同一趟車回家,權當是提前接風。
“徐司令想啥呢?現在就等你一句話,咱抬屁股就出發。”
“我擔心師傅照顧不了自己。”
段木長歎一口氣,“可沒錢就沒法給老頭兒治病啊。”
兩人無奈下,隻得從長計議,回到老白毛住處,把剛殺的公雞和著枸杞燉了。
老白毛喝著湯,說道:“你們兩個是不是有事瞞著我啊?”
“沒有啊。”兩人齊聲答道。
“呵,你倆是我看著長大的,你們一撅屁股我就知道拉的是什麽屎,快說!有啥事愁眉苦臉的。”
段木只能不再隱瞞,“我和山子想去台平鏟地皮,但他...他放心不下你。”
“屁!老子好著呢,想當年我爬屍坑,過鬼洞,什麽風浪能奈何得了我!”老白毛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收拾東西現在就走!老子早就想讓你們出去見見世面了,那些倒鬥的個個心狠手辣,你們臥在萬寶街怎麽跟人家鬥?大老爺們別顧慮這顧慮那的,走!”
徐段兩人知道,老白毛是為了不讓自己擔心,但他們也清楚老白毛的脾氣,於是留下五百塊錢,連夜收拾好行李,轉天一早就告了別,出發台平鏟地皮。
何謂鏟地皮,其實就是下鄉挨家挨戶收古董,撞大運。張師良當年在台平縣長大,家裡金銀珠寶被下人偷走的不在少數。若是再早十年,這的家家戶戶都能擺出幾件民官窯的瓷器。
徐段二人來的地方叫張家堡子,溜一下午,收了七斤光緒通寶。
段木扛著銅錢說道:“徐司令,這千裡迢迢的你眼力沒練著,倒是把我臂力練出來了!我還不如在後廚顛杓呢!那大娘說自己不容易,你就全高價收了,要不你別回家了,留下給人當女婿唄!再者說就這廢銅爛鐵,門口的王二瘸子要一天飯也能要上半斤。”
“段司令,路要一步一步走,飯也得一口一口吃。組織知道你有情緒,驢拉了一天磨還尥蹶子呢!不過通往勝利的道路總是艱苦的,這七斤銅錢好歹也賺出來半張車票了吧?另外,組織懇求你把頭上纏的圍巾摘了吧,這就是畫蘭用剩的抹布,不是定情信物。”
兩人說話間,一個布衣駝背老頭左顧右盼的走到面前。
“你們,收東西?”
徐漠山收起笑容,說道:“家傳的寶貝收,要是沾著土腥氣的您還是往文物局裡送吧。”
老頭著急的擺手,“跟我走,你先看看。”
徐段二人暗自興奮的跟著老頭進了一間破敗不堪的院子,老頭輕輕插上大門,又抱了根橫木準備閂在門上。
段木不耐煩道:“行了大爺,就您這門也就防防小孩,但凡大一點的,一個跟頭都能翻到您裡屋炕頭。”
老頭氣的直瞪眼睛,徐漠山笑著安撫道:“大爺,您別理他,他是印度人。您先帶我們看看貨,有我們在,一隻蒼蠅都飛不進來。”
老頭瞪了一眼段木,拉起徐漠山胳膊徑直走向角落一間屋子。卸下鎖,老頭推開房門。
屋裡有兩排架子,滿滿的擺著瓷器瓦罐。徐段二人打著強光手電踱步幾圈,即使光線不好,但徐漠山幾眼便已看出沒一件開門的俏貨。
老頭急切說道:“我去拿電燈,你好好瞧瞧值多少錢。”
徐漠山面色失落,“您歇著吧大爺,這一屋子裡呀,就你最老。”
老頭急了,“唉呀媽呀!啥意思?這都不是古董?你你你再仔細看看!”
段木心裡也犯嘀咕,這一屋子少說二三十件瓷器,徐漠山晃悠兩圈就看明白了?
“徐司令,你別張嘴就來啊,再仔細看看,別丟了漏。”
“這些個頂個泛著賊光,都是一眼假的東西。這我要能認錯,就不用吃這碗飯了。”
老頭仍舊不甘心的說道:“你們是不是不懂啊?”
“我說老頭兒,這位可是我們街道徐主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誰家的牛羊懷孕了他都能摸出來公母,但凡他說了不對,你就抓緊該當柴火的當柴火,該當夜壺的當夜壺。”
駝背老頭長歎一聲,像泄了氣的皮球。
徐漠山於心不忍,把段木推到一邊,對老頭說道:“大爺,古玩這行水深得很,誰都有打眼的時候,您還是先多看多學,別再花錢買了。”
“我買啥呀?這些破爛白送我我都不要!這都是我兒子花大價錢收的!我兒子他還…”
老頭欲言又止後突然兩眼放光,“還有一件!”
徐段二人又跟著老頭進到主屋,中藥渣子味混雜著尿騷味撲鼻而來,兩人面面相覷。老頭自顧自的掀開炕上的大木箱子,埋了半個身子進去翻找。
徐漠山環視一周,沒一樣值錢的東西。下鄉鏟地皮的販子往往都會察言觀色,僅看賣家的衣著談吐、家具陳設,就能猜出這家缺不缺錢花,越是急用錢的,開的價越低。
徐漠山又看到通往裡屋的門被木板釘死,門縫還貼著黃符。徐漠山暗自奇怪,歪頭示意段木。
段木看到了,也摸不著頭腦,偷偷從包裡摸出一把彈簧刀,揣進了兜裡。
“找著了!”老頭把一個紅布包裹的鐲子遞給徐漠山。“小夥子,你瞅瞅這個值錢不?”
徐漠山打著手電仔細瞧了瞧,是個芙蓉種的翡翠正圈手鐲,不過通透度不高,顆粒感也有些明顯,外圈還有刮痕。
“值多少錢嘛?”老頭兩手顫顫巍巍的懸在手鐲下方。
徐漠山心裡盤算:芙蓉種的手鐲多是女人佩戴,用紅布包著還壓在箱底,想必是他家老婆子年輕時的嫁妝。趁老伴不在家,連嫁妝都要出手,著急用錢無疑了。這品相的鐲子拿到萬寶街叫死能賣到三千,這老頭不懂行,給個七八百的也就收走了。
徐漠山剛想開價,忽然聽到大門傳來聲音,轉頭望去,半隻胳膊從門縫伸進來,拔掉了門栓。大門被推開,一位黑瘦的大娘拖著半車南瓜進來,身穿布滿泥漬的爛紅坎肩,背上居然還背著一個娃娃。
“你快說多少錢嘛!”老頭急得直跺腳
“兩千八。”
段木聽到徐漠山開價不低,以為淘到了寶貝,兩眼放光的附和道:“徐主任你開這價可是要賠錢的啊!”
徐漠山小聲對段木說道:“賠點就賠點吧,人挺不容易的。”
段木愣住了,“真他媽賠錢啊?徐漠山你瘋了?那怎的跟你出來一趟分毛沒賺,我還搭兩張票錢?”
徐漠山沒法回答,無奈的轉身對老頭說道:“兩千八您賣嗎?”
老頭點頭如搗蒜, “賣賣賣!現在就賣!”
徐漠山看向段木,伸出手,“拿錢吧。”
段木臉氣的通紅,看看窗外,歎了口氣,從包裡掏出一遝鈔票拍在徐漠山手上。
徐漠山笑了,段木仍板著臉說道:“你別跟我嘚瑟,來回的車票你必須給我報了。”
老頭正要接錢,大娘推門進來。她看到老頭手裡的鐲子和徐漠山手裡的錢,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你個老不死的,我娘給我的手鐲你也敢賣?那是咱孫女的嫁妝!”
“那我有啥招呀?再不還錢人拿著字據就收咱的房子了!我白天卸貨,晚上搬磚,一塊磚才五分錢!啥時候能還上債!”
“兒子買的那些瓶瓶罐罐呢?你怎麽不賣?”
“那不值錢!都是假的!”
大娘癱軟在地上,抽泣。背上的娃娃哭了,大娘急忙抱到懷裡,哼著歌,慢慢搖,豆大的眼淚摔在娃娃臉上。
段木點燃一根煙,狠狠吸了一口,“他媽的,這鐲子就值兩千八嗎?”然後從褲襠裡又掏出兩百塊錢,塞到徐漠山手裡,背過頭去。
徐漠山把錢遞給老頭,又攙起大娘,“我在常春萬寶街,鐲子我不賣,你們隨時可以買回去,原價。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知道您兒子什麽情況,我也不多問了,二老保重。”
徐漠山轉頭要走,大娘拽著徐漠山的手就要跪下,老頭哽咽的說道:“兩位恩人呐!留下吃頓飯再走吧。”
徐漠山剛要推辭,只聽見一陣刺耳的喊叫聲從封了木板的裡屋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