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休嘉發現了他的難處,也知現在一個普通人若想獲取足夠的信息,實在是無路無門,便提議:“要跟七長老說說嗎?”
然而,決塵意目前不想加入任何一方勢力,倒不是礙於自尊情面,只是他向往羈鳥歸長空、遊魚入大海的自在,不想再受羈絆了。
可不加入就無法通過晉升來換取更多的資源,更何況,縱使加入了,能獲取的資源還是有限,他有所感應,往後的星圖需要收集更多的文本,加入固定一方顯然很受限制。
這幾乎是個死循環。
榮休嘉湊近他,狡黠笑道:“你怕不是舍不得蘭兒姐姐?”
決塵意訕笑道:“就沒有其他方法了嗎?”
榮休嘉道:“那還能怎麽辦?總不能去偷吧?”
決塵意吸了口氣,詫異道:“怎麽能說是偷呢?讀書人的事,能叫偷麽?硬要說,也是竊書……”
榮休嘉發冷似的雙手抱住胳膊:“一股子破落書生的苦酸勁兒……”
就沒有其他辦法了?
決塵意手指端著下唇,微微頷首沉思片刻,忽然有了個主意。
於是他略帶羞赧地道:“以榮姑娘之見識博學,想必也是通曉修法,於人文地理、歷史社科,較之老師傅們也是不遑多讓……”
榮休嘉笑著添茶:“哦?想讓我向你講述?”
決塵意眸子一明,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想著,無夢之鄉既然可以將現實中他所見所聞之物收錄其中,又何必非要是實物?聽來的,哪怕是旁人編撰的,只要帶有一定真實性的,不也可以?
真是個邏輯鬼才!
榮休嘉也不得不佩服起來,稍加思索後,悠然笑道:“七長老頗為看中你,大概也為你指點了一二。不過,你志不在江湖、朝堂,我便給你說說好了,僅以我的所見所聞。如有局限,還請見諒……”
決塵意連連道謝,這時榮休嘉先打消了他的欣喜,雙眉微蹙:“可……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你沒有靈犀,升修的途徑就等於……”
就等於……
斷了?
決塵意心中暗笑,嘴上道:“我想要了解靈犀,並非為升修。我想要了解更多的風土人情、歷史趣聞,也不是有志成為大學者。如果真要說明理由,大概純粹是出於興趣吧……”
榮休嘉面無疑色,乾脆道:“我可是很能說的,說起來滔滔不休,到時候可不要嫌煩。”
閑聊間,月門外有仆人來傳話,榮府主人榮相昶傳喚小女,說是有幾位東都來的大人要見。
榮休嘉應了許,便斂裙起身:“既然如此,之後恐要上門叨擾。”
決塵意拘禮道:“還先謝過榮姑娘。”
榮休嘉意味深長地笑道:“今夜你就在這裡休息吧,旁邊那屋已經讓娟兒收拾好了,你且休息,有事可以喚她。”
她笑著頷首示意,步履輕盈,裙曳飄搖,如風中青蓮向著燈火輝煌之處去了。
決塵意一時恍然。不知為何,作為榮以昌的妹妹,榮休嘉給人的感覺卻更加遙遠,她們姐妹倆,就仿佛一個是山洪泥石流,一個是清風白月光,風格完全不同。
不過……
都是挺獨特的人……
距離榮府有些距離的密林戲院,一方燈火依舊明亮,在擺放著十來具棺材的通堂內,榮以昌停下手中的活計,手指揉了揉鼻尖,狐疑喃喃:“是不是有人念叨我了?”
如若不然,鼻頭何故發酸?
轉念一想,又有誰會念叨她,哪怕她真的消失了?
腳邊的小狗蹭了蹭榮以昌的腿,哈哈哈地伸著舌頭,似乎在討要愛撫……
“決塵意,乖,乖!”
無暇細想,隻拍了拍狗頭,讓小狗乖乖睡在腳邊,榮以昌就接著打磨一塊暗紫色的原石。
適時風起,林中一片喧囂,充斥著密集落腳般的沙沙聲……
今夜注定不得安歇,或許並非只是今晚,在未知未覺的時間流動中,一些事情就鋪下了注定延伸的脈絡。
如同“小徑分岔的花園”,因為時間永遠分岔,通向無數的未來。
當事人惘然不覺,唯有後知後覺。
你心中若認定了時間的一條分岔,是否就能通往如願以償的結局?
決塵意不知道。因為他不習慣被人服侍的生活,更不習慣跟一個沒有任何親密關系的異性近距離接觸的生活,哪怕這只是這個世界豪門貴族的正常現狀。
當娟兒笑吟吟地伸手想要為他寬衣之際,他身如觸電,毫毛如受驚的貓一般炸起。
當娟兒為他放好洗澡水,正在他愜意地泡澡時突然出現,他如同雛兒一樣將身體沉入水中,直呼不需要搓背,苦夜已深了,該去睡覺了。
可她卻先先鋪褥入枕,解衣溫床,直把隻穿著白色內襯的決塵意“嚇得夠嗆”。
本源世界裡的生活,凡事須自己動手解決,很難用人際關系的“冷漠”或者是“緊張”來形容。
因為大家都是這樣,各自忙碌,各自奔波,在微型手環計算機的幫助下,幾乎可以獨立完成任何工作,根本不需要與人有太多的交流。
決塵意實在無法想象,又不是缺胳膊少腿,怎麽會有人習慣這種穿衣洗漱都靠別人幫助的生活?
他權當作榮休嘉使壞,故意派個丫鬟來試探於他,看看自己對幽生蘭是否誠心實意。
只是這手段未免低級,傻瓜才會往槍口上撞。
決塵意理了理氣息,好言道:“娟兒姑娘為何不去休息?”
娟兒雙手攥著被褥,探出半個腦袋,語氣略帶緊張地說道:“既然是小姐派我來服侍公子,自然要全面妥帖……”
決塵意扶額苦笑:“快去休息,天氣清和溫暖,無需暖床……”
說到這兒,娟兒竟有些許哭腔:“莫不是公子厭棄我?我雖生澀無知,但也還是略懂一二……”
這都哪跟哪啊……
決塵意歎了口氣:“我不厭棄你,也不會對你家小姐說你壞話。相反,我還要說幾句好話。所以,安心去睡吧,不要胡思亂想……”
娟兒眼中閃過一絲困惑,但她也終於松了一口氣,羞澀地披上衣服,便拘禮辭別,末了還不忘:“公子若有事傳喚,叫娟兒一聲便可,娟兒今晚就睡在側房。”
有了今晚這一小插曲,決塵意也多少了解了一些這個世界默認的規則。作為外來人,說難以想象有些矯情,但多少還是讓人有些抵觸。
這是榮休嘉的愛情考驗?還是他單純的誤會了?
雖然在本源世界,愛情這種情感已經變得虛無縹緲,傳統的感情家庭也開始快速解構,但一個社會,無論怎樣發展,都會有一部分人堅持自己的生活方式。
決塵意曾想過,不遠的未來,人類即將全面實行無性繁殖,以便能更好更快更高質量地塞選傳承人類文明的新生兒。
再往後,人類會舍棄軀體,變成一個超級精神同構體,讓生物工坊出產的下等生命體負責人類的誕生與神經連接。
直到……
直到人類的存在成為宇宙意志。
但……
作為本源世界的一份子,作為不得不去面對人類發展的分岔路口的人類,決塵意也曾思考。
可是三十六號基地的光滑金屬天花板不會給他任何答案。
那個時代,作為還堅持有性生殖,並且堅持家庭結構存在的他的父母,就是那一部分堅持“守舊”生活方式的一類。
或許是這種基因遺傳給了決塵意,或許是因為青梅竹馬那個獨特又相對普遍的存在,讓他始終難以忘懷,始終在人類社會的劇變發生時保持一份懷疑的態度,不全然順勢改變,並保留一部分自我。
說到人類,他又想起了她,他的青梅竹馬,一個天生患有疾病的孩子。
毫無疑問,無論她理論上的父母,還是社會認知,她都被認作是“殘次品”。
殘次品,無法延續人類的未來,無法創造新的價值。
可是她似乎沒有怨天尤人,只是在時日無多的生命裡,陪伴著漠視一切,甚至是生命的決塵意,徹底改變了他日漸崩潰愈發虛無的認知。
她的眸子似乎總是發亮,總是對世界保有一絲期待,並且能笑得燦爛、開懷。
他能想到的,花朵不僅是人們桌上的裝飾品,無論她是不是殘缺不全、即將凋零的花,她都是在短暫花期裡綻放了驚人美麗的那一朵。
注定,今夜是無眠了。
他無法感受到神明,神明卻能清晰地感受他。
或許珈美已經休息,所以他沒有因為失眠而叨擾她。
孤獨是失眠的誘因,思考是治愈孤獨的良藥。
趁這機會,他想試一試自由掌控珈美賦予他的力量。
自從那顆靈星點亮之後,決塵意便能感受到體內有股淡淡的的力量存在,它連通群星,勾勒出了一條康莊大道,雖然他還只是逡巡在外,但璀璨星光依舊能照耀他,偉力由此誕生。
根據他自己的感覺,一顆靈星的他實力大概與靈犀凡境不相上下,但跟一板一眼升修的靈犀道不同,通過構建無夢之鄉的升修方式似乎更加充滿“不確定性”。
正是這種不確定性,讓他似乎能與比自己強許多的對手過上幾招。
莫非,這是珈美所說的,“靈犀是不完整的升修方式”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