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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塬舊事》第21卷
  貓吖趕集順路過來帶燕燕回家,窯裡靜悄悄的,貓吖掀開門簾進去,熊家老爹靠著枕頭平躺在炕上,熊家老媽斜倚著沙發睡著了,幾隻蒼蠅在空中徘徊,不時停落在臉上,熊家老媽用手揮動一下,翻身時看見貓吖進門,她起身揉搓著雙眼說:

  “天氣大的說是躺沙發上眯一會兒,糊裡糊塗睡了過去,你啥時候來的,我怎麽沒有聽見動靜?”

  “我剛剛來,看你們睡著了,準備到源頭上看燕燕去呢”,貓吖倒了一杯水摻了些涼水咕嚕咕嚕喝了一大杯,

  “一天趁著玩,不在澇壩邊上,就是跟著勇紅幾個去小溝裡玩了,彩雲大清早就來串門了,和雪琴,勇紅幾個在院子裡鬧騰的你爸指著出去了。咱們莊裡娃娃多,燕燕跑的這段時間都曬黑了”,熊家老媽邊說邊拿起苕帚掃地上的垃圾。熊家老爹拿起他的煙管,捏了一嘬旱煙壓實,不一會兒窯裡煙霧繚繞,一股濃濃的旱煙味充斥在窯裡,貓吖掛起門簾讓煙氣跑出去。

  “我去澇壩邊上看燕燕幹啥呢,順路去找我大嫂子給我把開縫的褲子縫一下”,貓吖起身出門去,

  “走,我也出去轉一圈,暑裡天氣乏人的啥都不想乾”,熊家老媽拍了拍褲腿,跟在貓吖後面。

  燕燕和雪琴、莉莉三個蹲在澇壩邊的樹蔭下比賽摔泥巴,臉上、褲腿上濺滿了星星點點的泥巴,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燕燕猛然抬起頭看見媽媽和外奶從坡頭走上來了,燕燕背過泥巴手藏在後背上,假裝自己只是在看別人玩而已,

  “我把你個豬女子,趕緊把手去澇壩邊上洗乾淨,咱們去你大舅家去,這半個月玩夠了吧,小燕和彥龍都想你了,咱們今天回家好不好?”貓吖說,

  燕燕聽說要回家了,頓時耷拉著臉,磨蹭著走到澇壩邊上洗手,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轉,她也說不清楚自己的眼淚怎麽來的那麽容易,她也想小燕和彥龍了,可是內心裡明明還想呆在熊渠玩,看著媽媽和外奶進了大舅家,她沒有跟進去,而是踩著蝸牛步下坡了,樹影、山坡、遠處的山巒都在眼前模糊幌動,她一眨眼,一顆淚珠從臉頰滾落,眼前的一切又開始明朗起來。斌斌家對門有幾口坍塌的爛尾窯,她站在院牆的牆角處,看著滿院雜草叢生,幾處蒿草比她還要高。她撿起一根樹棍小心翼翼地拍打著周圍的雜草。她想起熊家老媽說過,處暑裡的蛇毒性大,但是蛇更怕人,走在雜草多處拍打幾下,遠處的蛇就不敢靠近人。前幾天她和勇紅上坡時就看見一條小麻蛇蜷縮著身體橫在路中間,勇紅膽子大,拿來一根長棍子挑起小蛇,丟進了澇壩裡,小蛇直著身軀豎起頭,從水中間遊到岸邊,斌斌他爺爺邊罵勇紅,拿著樹棍挑起小蛇送到了烽火台邊上的山頭。老人們都說蛇是看家護院的有靈性,不能打死傷害,惹怒了蛇會報復人的,家裡進蛇必須挑起送回山裡,有的送蛇時還會燒一張黃紙以示敬畏,雪琴說她奶奶前幾天拉被子睡覺時,一條菜花蛇從被子裡爬出來,足足有大人的一抱長,蜷縮在炕上不下來,她爸爸拿了幾張黃紙跪地上燒了,蛇才舒展開身體從炕頭爬下來,最後他爸爸挑在鐵鍁上把蛇送回了山裡。燕燕想著,突然感覺自己腳踝處似乎有蛇在幌動,趕緊低頭去看,原來是風吹著草葉子在擺動,觸到了自己的腳踝,燕燕看著眼前凌亂的雜草,身上一陣發熱,忘記了自己還在糾結著到底回不回家,夾著屁股就往熊家老媽家跑去。

  最終,燕燕躲藏在熊家老爹的棺材後面哭著不出來,

也不說她到底回不回家,只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泣,熊家老媽說,  “這幾天娃跟著我屁股後面刮草,鋤地,呱嗒呱嗒的陪我說話,給我們兩個跑堂,突然領走了我和你爸心裡還有點孤單,要不讓娃再耍幾天,花椒也快黃了,留下給我作伴端水,我和你爸摘花椒,等開學了你領回去”,

  貓吖再三哄勸,燕燕跺腳哭鬧著不回去,貓吖安頓了幾句坐了一會兒自己回家了。貓吖走後,燕燕站在大門口望著對面,從山溝裡爬上中間的那座山就是白家窪了,能清楚的看到對面的窯洞,冒煙的幾口窯洞是五隊的磚窯,隱約看見人頭攢動。燕燕慶幸自己可以呆在熊渠再玩幾天,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她想象著奶奶肯定趴在炕上縫他們冬天的棉衣,小燕和彥龍在院子裡嬉鬧,媽媽回家他們開口就問,“姐姐怎麽還沒有回來”?

  麥子拉完騰出地後,塬上人就忙碌著連茬種糜子,靡子耐旱,撒在翻耕的麥茬裡就不用管了,白露前就能收割。早上露水多,等太陽稍微照曬,葉子上的露水下去了,存生和貓吖提著水壺出門割靡子。王家奶奶看著日頭斜到院子中間,把彥龍哄睡著,看著牛吃完牛槽裡的最後一籠青草,解開韁繩拉到水槽邊,牛低下頭嘴巴在水面來回擺動,咕咚咕咚,水槽裡的水下去了多半,王家奶奶把大牛拴在牛場的樹樁上,拎起牛槽邊的一滿筒水倒進牛槽裡,自言自語的說,“這個大牛每天都渴極了,像草裡頭拌鹽了一樣,頭不抬半槽水就沒了”。飲完小牛拴好後,王家奶奶坐在牛槽邊的台階上休息。貓吖帶著哭腔從外面的門洞裡跑進來,手裡拿著兩把鐮刀和水壺,摔著鐵鏈繩的白狗看到貓吖回來了,扭頭擺尾的跳起來,跑到牆角邊刨土撒尿。貓吖滿眼淚花,哆嗦著身子說,

  “媽,我大娘沒了,叫他們家的牛給抵死了,我們兩個早上在地裡剛擱了幾犁溝,聽見我嫂子邊嚎邊喊老八,說是我大娘讓牛抵的勁大了,我們趕緊就往家裡跑,跑回去人已經快不行了,胸膛都讓牛抵破了,把人抬放炕上,一會兒就咽氣了”,貓吖泣不成聲,“我娘走時啥後話都沒留一句,身上被牛抵的不成樣子了,太可憐了”,貓吖坐在地上,手不停地哆嗦,整個身體抽搐著。(塬上的人習慣稱姑姑為娘)。

  王家奶奶扶著牆頭起身,站不穩當,一手抓住拴牛樁,腿不住的抖動,兩隻腳來回在地上踱步,

  “我的個老天爺呀,怎能出現這號事情?媽媽呀!把人心都碎成疙瘩了,前天個還到咱們窯背上和我拉了一陣閑,今天怎麽人就沒了!唉!我的個娘呀!……”,王家奶奶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淚,“那牛呢?那個牛抵了?要把那牛殺了吃肉人都不解恨麽,好好的人能活活抵死,老八和媳婦哪?怎麽牛能把人抵死?!”

  “老八和我嫂子也在大塊地裡割靡子,我嫂子拉了一車子靡子回去倒,回去就聽見我娘在窯裡呻吟,牛還在院子裡,她趕緊跑下去把牛拴好,進門我娘已經勁大了,給我嫂子就說,牛韁繩開了跑出牛圈,她準備拴牛,還沒走到牛跟前,牛就朝他衝過來,她被頂到了窯門口,還沒來得及起身,牛又朝她跑來,一直把她抵進窯裡,她拖著身子爬進桌子底下,牛還不罷休低頭用犄角甩過來戳進了她的胸膛,橫在她面前好一會兒才出門走了。我嫂子急忙跑出來喊老八,我們跑到家裡,我娘崩著眼睛已經說不出話了,我們抬放在炕上老衣沒穿好就咽氣了……嗚嗚嗚嗚,身上被牛連拉帶拽的不成樣子了,腳踝骨都踩斷了……把人嚇死了,老八氣急之下拿了個菜刀準備出去殺牛去,不是我們拉住,不知道又出啥事呢!媽,老八家裡亂成一團了,你收拾一下趕緊過去看看,我嫂子安頓說,亂場子裡有個老輩能穩住陣腳,我四媽和我五媽都過去了”,貓吖起身接著說,“我回來拿幾件事上用的家具,媽,你趕緊先去,孝布回來你們幾個要裁剪,我經管燕燕和小燕吃了,就把彥龍領來了”。

  王家奶奶哆嗦著腿,自言自語的哀歎著,“唉!媽媽呀!唉!把人嚇死了,我心都快跳出來了……”,扶著拴牛樁深呼了幾口氣,踉蹌著走進窯裡,找出來針線籃子,拿出一團白線,在上面別好針,剪刀頭捅進線軲轆裡。王家門戶裡像王家奶奶輩的老人只有七個,貓吖姑姑一沒,就剩下她們三個老太婆了,老十他媽年紀最輕,50來歲,其余都六十好幾了,身體都還算硬朗。王家奶奶一路上滿腦子回憶著老八他媽在世時的情景,“她嫁過來老八家就是地主家庭,是村裡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家裡地多糧囤大,年輕時候皮膚白皙,長相俊美,穿的衣服老是乾淨整潔,不沾染一點兒塵土,一點兒都不像農村的婦女,我們的手一到冬天皴的開裂子,她的手老是嫩滑纖細。腳上穿的白襪子和頭上的白帽子永遠都是潔白如新,人乾淨利索了一輩子,到最後落了個開膛破肚的下場。唉!人這一輩子真是太難活了,臨了臨了連個後話都沒給後人們留下……”,王家奶奶斷斷續續的思量著,想到悲涼處,眼前一片模糊,她停下腳步稍微坐在田埂上休息一會兒,走路急了她感覺自己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今天都是莊裡幫忙的人,她們幾個老輩也就是給來的人裁孝縫孝,事情來的突然,老八家不知道亂成啥樣了。

  貓吖端來了家裡的大鍋、幾個大盆和刀等後廚用具,村裡幫忙的人稀稀落落,頭戴孝帽在院子裡搭帳篷,掛靈堂。總管歲范站在門口給不段來的幫忙人安頓著活,村裡年長的幾個老頭蹲在牆角,面無表情,手支著長短不一的煙管,嘴裡吧噠吧噠的抽著旱煙,頭頂的煙氣繚繞,徘徊著隨風消散。幾個外姓的幫忙人圍著抵人的牛議論紛紛。牛低著頭嘴巴出著大氣,鼻孔的鼻鑽子被撕破,身上到處是鞭子抽打出的痕跡,屁股上有血跡滲出,黃色的皮毛染出一大片血印。老六得知媽媽被牛抵死的噩耗,趕回來看了看屍體,失聲痛哭,情緒激動,拾起牛鞭發了瘋的衝到牛跟前,咬緊牙關跳起來一頓猛抽,牛掙扎著圍著拴牛樁亂撞,存生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費了好大勁才穩住老六,奪去了他手裡的鞭子,老六趴在地上拍打著地,頭不停地磕著痛哭。老九找來了小城販賣牛的幾個老回回,商量好價格後,老九在老八跟前嘀咕了幾句,老八眼睛浮腫,耷拉著腦袋跪在靈堂前燒紙,點了點頭,淚如雨下,滴在孝衣上,胸前濕了一大片。

  “聽老八說這個牛平時性子不烈麽,怎麽能闖出這麽大的禍事來?”馬良山歎了一口氣,掏出一卷紙準備卷煙,

  “牲畜畢竟是畜生,誰能把這畜生的性子摸來,我記得我小時候老人趕牛耕地,犁溝裡牛突然間帶著勒頭追著我們老人抵,不是人多也就被抵的勁大了。多少年了沒聽見牛傷人了,小寧回來給我一說,我心裡咯噔一下”,歲坑坑老二吐出一口煙氣,起身揉著壓麻的後退,

  “我還思量呢,他六媽都穿的深顏色的衣服,也沒穿大紅大綠的豔衣裳,這牛估計行犢呢,性情暴躁,把韁繩自己掙脫了,正好他六媽趕上這個檔子,唉!老婆子一個人不知道怎被牛抵了一頓……”,大坑坑老十爸說著,他的脖子裡長著一塊鵪鶉蛋大的肉瘤子,他吃力的扭著頭,

  “唉!人眼前頭路是黑的,誰能料想發生這樣的事,這真是人倒霉了,連打個噴嚏都能嗆死人”,大坑坑老三起身,拍了拍屁股後面的土說道,

  老八媽被牛抵死的消息很快傳開,四鄰八村的人都唏噓不已。灣裡更是充斥著一股莫名的陰森詭異。前一天晚上,貓吖幫著把第二天的熱湯菜洗乾淨切好才回家,從老八家回去走捷路,必經一片斜坡地,連著的三塊坡地是對面小城村裡的耕地,沒有路可走,貓吖趁著月色,在田埂間摸索著走,左邊的地裡種著玉米,右邊的坎下面是一大片谷子地,谷子頭沉沉地彎著。一陣涼風吹來,玉米杆葉和谷子葉相互摩挲,發出嘶啦啦的聲響,忽然,不遠的山溝裡傳來一兩聲貓頭鷹的叫聲,“哦吼——哦吼”,聲音悠長低沉,一隻被驚嚇的老鼠“蹴遛”一下從貓吖的腳下穿過,貓吖一驚,頓時身體發毛,她加快了腳步趕緊向前走,不由得腦海裡冒出最後看見她姑姑時的情景,鮮血從胸膛裡滲出衣服,一隻腳耷拉著晾在一旁,張大嘴巴眼睛直勾勾地瞪著,貓吖三步並兩步的穿過,玉米的葉子掃過臉龐的肩膀,發出沙沙的響聲,她感覺似乎背後有個身影跟著她,不由得全身的毛發豎起,身上一陣熱浪從頭到腳湧過,她一把摘掉孝帽塞進上衣口袋裡,夾緊屁股往家跑去,直到狗從窩裡跑出來幾聲叫喚,她才長歎一口氣,大聲“哼哼”了兩聲,狗又低頭鑽進了窩裡。存生回來她又把路上“遇鬼”的經過說了一遍,存生膽子大,生平不怕牛鬼蛇神、子虛烏有的傳說,他說,

  “這次這個事情出的人心裡不忍,人走的沒幾個了,我們坐著拉閑話,老十出去方便,褲帶沒系好就溜進來,也說外面一個人出去心裡感覺陰森森的,哪有什麽鬼魂影子?還不都是人自己嚇唬自己,趕緊睡覺了,明晚上我沒啥事了,咱們一起回,要不你就喊上大嫂子或者秀英,有個人作伴就不胡思亂想了”。

  有存生在身邊, 貓吖心裡踏實多了,想起剛才的事,她還是心有余悸。

  連續五天,燕燕一家都在事上吃大鍋飯,大人們在事上忙碌著,這可把一幫子小孩子放羊了,燕燕帶著小燕和彥龍,跟著村裡的小夥伴一起,聚集在老八家不遠的場裡,打沙包、踢丈、跳皮筋,他們都是孫子輩,頭頂的孝帽上縫著一塊指甲蓋大小的紅布,女孩子帶著孝帽長到屁股後面,跑的時候不方便,她們便拉過來塞進腰間的口袋裡,或者車在褲帶繩裡。到飯點有人喊他們吃飯,正事之前幫忙的人都吃的機器壓的清湯長面,桌上擺著一兩碟鹹菜,飯端上來,他們開始比賽誰吃的多,拴牛每次都是第一,他能吃八碗,燕燕、小燕能吃三碗到四碗,彥龍最多兩碗,吃完飯後,他們邊走邊捂著吃漲的肚子,吹噓著自己吃了幾碗,說著說著,都從最開始的兩三碗,上升到幾百碗,甚至幾千碗。

  埋人的早晨,存生和貓吖天沒亮就一起出門了,王家奶奶提來一籠麥草倒在大門洞外面。嗩呐聲想起,隨著砸到棺材前的夥食罐子的破碎聲,嗩呐吹起,一片嚎哭聲,幾個年輕力壯都小夥子抬起來棺材,孝子賢孫、親戚鄰裡送葬的手握喪棒,拉著長長的喪布排成兩列走在棺材前面,黃色的紙質銅錢一路隨風散落。王家奶奶聽著嗩呐聲和著嚎哭聲越來越近,她點燃麥草,送葬的隊伍從窯背上緩緩通過,麥草也燃燒殆盡。王家奶奶拿著掃帚邊掃草灰邊感慨,

  “唉!活啥人呢,來來往往,終究一捧黃土壓身,閉上眼睛就安穩了,陰間比世間可能要好過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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