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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塬舊事》第26卷
  燕燕升到三年級,語文和數學也都換了新的老師,任老師和李老師又開始教一年級的學生,成了彥龍的代課老師。剛開始認識算盤,老師要求每個學生人手一個算盤,存生隻好去熊渠拿來了效林小時候用過的算盤。那是一個老式的算盤,上2下5,黑褐色的算珠泛著暗黃,寬大厚重,燕燕經常看見門市部裡擺放著這樣的算盤,營業員快速的撥弄著算帳。中間有一根檔比其他的短一點兒,經常脫落下垂。王家奶奶從兩頭綁上一截繩子,燕燕掛在肩膀上帶去學校,她的同桌馬佔樂拿著一個小巧便攜式的算盤,和書本的長寬差不多,綠色的邊框黃色的算珠,剛好裝進書包裡。馬佔樂生怕其他同學弄壞他的算盤,使用時胳膊包圍著算盤,肩胛骨上提,縮著脖子貓著頭,從後背看去,活像一個大猩猩。桌子中間有一條用刀子劃出來的三八分界線,馬佔樂經常把自己的算盤放在中間顯擺。中午吃完飯,燕燕早早就來了教室做老師布置的正式作業,毛五軍追趕著犁建新和鄧拴存圍著課桌嬉鬧,鄧拴存跑到燕燕桌子前停了下來,對著燕燕說,

  “唉!你做完了給我抄一下”,

  燕燕抬頭看看他沒有說話,毛五軍上前笑嘻嘻地說,

  “看你騷情嗎?你抄作業都要請示一下呢,我看你是不是對上眼了?沒問一下旁邊的駱駝同意嗎?”

  “唉!我把你個驢日種,我還看和你媽對上眼了”,說著推搡了毛五軍一把,毛五軍一個趔趄後退了幾步,站穩後橫著臉卯足了勁朝鄧拴存的胸腔上一垂頭搡過來,鄧拴存身子一傾斜壓在燕燕肩膀上,燕燕被順勢壓倒在桌子上,手向前一晃,“啪啦”一聲馬佔樂的算盤從桌子上掉了下去,算盤被摔破,算珠散落在地上,“劈裡啪啦”的作響,燕燕頓時驚呆了,腿不由自主的哆嗦起來,腦海冒出一個念頭,弄壞了東西是要賠錢的,怎麽向爸爸開口要錢呢?這個需要多少錢?……一連串的聯想不斷浮現出來,她似乎能想象出爸爸責備她時的表情。毛五軍和鄧拴存早已溜出了教室,馬佔樂看著自己的算盤散落一地,瞪大了雙眼瞪著燕燕,眼睛裡滿眼淚花在打轉,他一把擦乾眼淚,右邊的眼角和臉頰上還留著手背上的藍色墨水漬,他挪開凳子,蹲下身子去撿地上的算盤,一邊摸眼淚一邊橫勢的說,

  “我不管,如果我算盤修不好,你就賠個新的給我,這是我爸爸花了五毛錢給我買的新的,弄壞了回去我爸肯定會打我的”,

  其他同學也幫著撿地上的算珠,燕燕愣愣地坐在桌子前,面無表情的看著大家一起拚湊,七嘴八舌地評頭論足,

  “這弄不好了,邊框斷了,塑料的粘不好”,

  “即便是湊合出算盤樣子來,也不能用了”,

  “是毛五軍推了鄧拴存,又碰到王秀,王秀一把把算盤砸了下去,三個人呢,到底誰給你賠呢?”

  馬佔樂憤憤的說,“誰碰到我算盤誰給我賠,其他的我不管”,馬佔樂又開始抽泣,鼻涕流進了嘴巴,他上手抹了一把,擦在衣服上面,原本白淨的皮膚被擦的藍一道,黑一轍,鼻孔裡下面兩道清透的鼻涕,隨著呼吸吸進去又流出來,他索性吸進嘴巴裡。燕燕低著頭,手指頭不停地相互摩擦著,她明明知道也有毛五軍和鄧拴存的責任,可是她不敢叫他們兩個一起賠,而且他們兩個也不會賠的,他們是班上出名的“惡霸黃世仁”,搶別人的饅頭,爬女生廁所……老師打罵都是歪著脖子橫著臉,

馬老師說他們是一副“死驢不怕狼吼”的架勢。想著想著燕燕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吧嗒吧嗒”地滴在桌面上,桌子右上角的“早”字模糊不清,像是在嘲笑她的懦弱和無奈。  回到家,她不敢說她在學校犯的事,照樣和小燕、彥龍嬉鬧,只是每次都不敢正眼看存生,她找不出其他的借口開口要五毛錢,因為所有的學習用具爸爸都為他們置辦齊全了,她心裡盤算著等看到爸爸笑的時候坦白,他或許會因為心情好慷慨解囊而不責備自己,可是存生連吃飯都一本正經,很少說話。燕燕心裡念叨著媽媽,一陣酸澀湧上心頭,如果媽媽在就好了,她還是有什麽事都喜歡給媽媽說。晚上他們三個在院子裡玩,看著天上繁星點點,他們靠在院牆上數星星,唱著老師新教的《魯冰花》,唱到“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他們三個帶著哭腔“啊……啊……夜夜想起媽媽的話,閃閃的淚光魯冰花”,和著淚光深情的唱著,星星在淚光裡閃爍不定,最後成一片模糊不清。一連兩天她去學校都感覺如赴戰場,馬佔樂總是催促著問她,“什麽時候才賠錢?一直明天明天,明天再不賠錢,我就讓我爸去你們家要去”,

  終於,燕燕尋思再三,硬著頭皮開口坦白了她弄壞算盤的事,燕燕胳膊垂直放在兩側,怯生生的瞪著爸爸看,等待著爸爸責備,她已經管不了什麽後果了。存生看了看燕燕,解開上衣兩個扣子,手塞進內側口袋,摸出五毛錢給她,只是平靜的說,

  “把錢裝好,明早去了就給人家,以後幹啥事都不要毛毛躁躁的,聽到了嗎?”

  燕燕走近雙手接過錢,連連點頭,她沒想到讓她煎熬了幾天難以啟齒要錢的結果竟出乎她的意料。

  端午節前幾天,王家奶奶從炕角取出一踏壓平展的糖紙和煙盒裡面的金紙。存生平日裡抽完煙的煙盒或是路上撿起的完整煙盒,王家奶奶都把裡面的金紙收集起來,壓在炕氈下面。她現在偶爾也抽煙,飯後肚子漲難受,存生就給她點一根煙,說是“飯後抽根煙,賽過活神仙”,能消食解漲。漸漸地,王家奶奶也養成了飯後抽根煙的習慣,但她沒有煙癮,只是晚飯後肚子漲才抽。鍋底下還有沒有燃盡的炭火,燕燕最喜歡給奶奶點煙,小的鐵鍁頭伸進去鏟些碳灰出來,那時他們抽的煙都沒有過濾嘴,嘴唇咬住煙的一邊,一邊挨著些許明火使勁吸幾下,煙頭的零星火花慢慢燃起,使勁吸幾口煙絲就被點燃,煙氣燎燎上升,她趕緊跑去給奶奶。燕燕聞著紙煙比爸爸以前抽的紙旱煙香味更醇和,盡管爸爸和奶奶抽的煙都是當時最便宜的。村裡頭抽旱煙的人也越來越少了,除了幾個比存生年紀長的以外,基本都換成了抽紙煙,存柱抽不習慣紙煙,他覺得紙煙抽著沒勁兒,還是旱煙抽著過癮,人給他發煙時,他總是手讓過,趕緊掏出口袋裡的紙和煙袋,卷一根旱煙。王家奶奶叮囑燕燕三個,路上碰見乾淨的煙盒撿回來她收集金紙送給老三兩口子,撿回來的煙盒,王家奶奶把外包裝上的圖片剪下來貼在牆上,大雁塔、金絲猴、大前門、龍泉等好多煙的外包裝都被剪下來,他們最喜歡金絲猴的造型,學著猴子右手搭在眼前瞭望,彥龍經常騎著一根樹棍,撅著個屁股,學著猴子的樣子在院子裡跑來跑去扮鬼臉。王家奶奶心裡盤算著,拿著這些金紙給老三媳婦,順便托她給燕燕三個每人做一個端午節的荷包,每年都是貓吖給三個孩子繡,今年貓吖不在,她眼睛花的做不了那細小的針線活兒。

  端午節早上,彥龍緊閉雙眼倒在奶奶懷裡,王家奶奶一邊喊著燕燕和小燕趕緊起來穿衣服,一邊擺弄著彥龍給穿衣服,衣服穿好彥龍還沒有完全清醒。王家奶奶催促著去擺露水,這是家裡的習慣,趁著草葉露水未乾,在路邊的雜草間來回走動,讓褲腿沾點露水,說是可以去五毒。端午節是彥龍的生日,王家奶奶在每個書包裡裝了一個油餅,邊給彥龍背書包邊說,

  “乖乖跟著兩個姐姐去上學,中午放學回來奶奶給你們每人一個荷包,讓彥龍先挑”,

  彥龍來了精神,得意地瞅瞅兩個姐姐,說,

  “今天我過生日,奶奶說荷包要我先挑”,

  燕燕接過來說,“反正我們三個每人一個,我知道奶奶讓強強他奶奶給我們做的”,

  “你個歲猴精啥都知道,趕緊上學去了”,王家奶奶站在洞門外的一根電線杆旁,一隻手扶著電線杆,目送著三個轉過彎上了坡。

  中午放學回家的路上,燕燕三個小跑著,一路上都在說著關於荷包的事情,想象著自己荷包的樣子。以前端午節前幾天,炕上亂七八糟堆滿了這種棉花、線團和碎布,貓吖最拿手的是做老鼠,圓圓的耳朵,尖嘴猴腮,胡須五顏六色,圓鼓鼓的屁股後面一條細長的尾巴翹起來,小燕老是愛說,她是屬老鼠的,那些老鼠都是她,燕燕和彥龍手裡提著樹枝滿院子追趕,嘴巴裡喊著“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口號。他們一進門就看見門框上掛著三個荷包,一個紅白相間的水蘿卜,上面三片綠油油的葉子;一個玫紅色的西紅柿,下面鋪墊著幾片齒牙狀的綠色葉子;還有一個色彩鮮明的大粽子,菱角邊上掛著三個小粽子,彥龍大聲嚷嚷著,

  “我只要那個大粽子,奶奶說我過生日我先挑的”,

  小燕拿了個水蘿卜,燕燕的是西紅柿,他們愛不釋手,邊吃飯邊玩弄著掛在胸前的荷包,各自炫耀著自己的荷包,果然比媽媽做的精致,

  “可是媽媽做的多,現在我們每人只有一個”,燕燕說著,“媽媽以前還帶咱們去外奶家,白廟村裡的老回回搶我們帶的荷包,去年把彥龍的老鼠揪去,彥龍都哭了,是不是?”

  彥龍若有所思的點點頭,說,

  “奶奶,那些老回回娃娃太討厭了,擋著自行車要荷包,不給就搶呢,我媽媽他們都不害怕”,

  “他們不過節,那些娃娃看見你們的荷包好看就想要呢,趕緊吃晶糕,喝點酒麩湯,下午奶奶給我娃擀長面。燕燕,你吃完過去你大爸家問問你霞姐姐,她拿來的那個圓蛋蛋菜是個啥東西,怎麽吃呢,我看了半天不知道是個啥,你姐姐放下也沒給我說那是個啥東西”,燕燕跑到廚房,見地上簸箕裡放著兩個包菜和兩個圓圓的東西,摸起來硬邦邦的。他們三個一溜煙的從菜地裡穿過去了存柱家。霞帶著菲菲和寶寶兩個正在院子裡曬太陽,他們兩個脖子裡掛了許多各種各樣的荷包。存柱媳婦見燕燕三個手腕上沒有綁花花繩,找出一袋子花線,讓霞給燕燕三個搓花花繩帶手腕上,幾個孩子圍著霞,爭搶著選著自己喜歡的花線,燕燕早已忘記奶奶讓她問的事情。王家奶奶等不住三個回來,站在門口喊著燕燕的名字,叫趕緊回來去學校,燕燕這才想起問霞她拿的菜怎麽吃,霞邊笑邊說,

  “我忘記了給奶奶說怎麽吃了,那是茄蓮,削皮切絲拌來吃的,塬上人沒見過,你給奶奶說,我等會兒過來教他怎麽弄來吃”。

  轉眼間,貓吖去白銀已經有半年了,存生除了去預製廠上班,地裡的活也讓他忙的不可開交,三個孩子和家務活都是王家奶奶經管。耕地播種用到牛時,他就和存柱各出一頭牛,兩家合起來,存生地少出一個勞力,存柱家地多他和媳婦一起出動。翠霞初三那一年,城裡體校到各鄉鎮統招學生,翠霞由於跑的快,各項體育技能合格被體校錄取。順利中學畢業後沒有考上高中,在家閑了幾個月,經人介紹去酒店後廚幫忙,漸漸地喜歡上了廚師,一門心思的撲在學廚師的手藝上。幾個孩子都在外面,存柱媳婦偶爾犯咳疾,氣喘的下不了地,存柱從隊長的位置下來後,便賣光了所有的羊,家裡槽上隻喂養了三頭牛。他們家裡地多,老兩口專門務農喂牲口,麥收時節,幾個孩子抽空回來幫忙收割。存柱媳婦為著勝利媳婦沒著落,四處托人給勝利問對象,最後灣裡楊應堂媳婦說起自己的堂妹雪霞,小名歲貓, 二十出頭,個頭一米七二,中學畢業後就去了城裡飯店打工,好像也沒有找到對象,存柱媳婦欣喜,一聽名字也帶個貓字,想起王家奶奶和存生媳婦小名也帶個貓字,心裡盤算著一定是自己家的兒媳婦,三代婆婆媳婦名字裡都帶有同一個字,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肯定是上天早就有所安排,趕緊打發應堂媳婦去探對方家裡的口風,回話說雪霞也沒有合適的對象,存柱和媳婦趕緊發電報叫回了勝利。前前後後不出十天,男女雙方同意,雙方家長也見面談妥了婚嫁事議,決定臘月二十八訂婚結婚一鍋端。這可樂壞了王家奶奶,她沒事自己一個人邊乾活邊念叨,

  “還想著等不到我勝利結婚,沒成想我還是個命硬的人,為勝利尋媳婦把存柱兩口子愁的到處托人打問,原來媳婦就在門跟前,唉!娃娃的婚姻也都是人的命數,老天早早都給各自安頓好了,胡思亂想真的不頂用,這又了了我的一樁心事。啥時候我順利和彥龍娶媳婦呢?順利也老大不小了,勝利一結又忙著給順利尋媳婦。我這把老骨頭怕等不到我彥龍娶媳婦的那一天了……唉!光陰不饒人,一天天的一晃蕩就天黑了,可能我彥龍結婚我都成一堆白骨了,以前想著離死遠的沒影沒行,現在不由人不尋思,唉……”,王家奶奶想到這裡,頓時沒有心思了,坐在門檻上仰望,太陽漸漸西沉,大半個院落都暗了下來,只有這些成天不知倦怠的麻雀嘰嘰喳喳,一會兒飛到院子裡,一會兒落在牛圈牆角的樹樁上,要麽仰頭鳴叫,要麽低頭啄食,永遠沒完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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