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戶怎麽可能有怪談? ()”
秦明氣不過,就要出去直接給村長一刀。
入眼滿目的鬼怪,恐怕沒一個比這個村長更惡。
黑田長德拉住了他。
“安倍大人,沉住氣,這只是表象,我們要探明背後的原因。”
“到底是什麽,讓忍野村進行了十五年的人祭。”
“殺了一個村長,還會有第二個村長,不從根源上解決問題,後續就會有無數個村長。”
“嗯...”
秦明點頭,養氣功夫還是不錯的的。
不過即使如此,這個村長也活不過今晚了。
他安倍秦明說的。
兩人繼續聽牆腳,直到男人們各回各家。
不一會兒,之前款待他們的男主人,就背著女孩,出來了。
“跟上去。”
秦明與黑田長德跟了上去,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麽一樣,腳步一頓,突然回身往後看去。
漏風的大門時不時顫抖兩下,從間隙能看見女主人顫動的身子,她背後抵著門,不斷抽泣著。
老婦人經歷的多了,人祭都不知道親眼看過幾次,她這把老骨頭,下次人祭就輪到她了,只是遠望著兒子背著孫女走向深山,一直到看不見背影,不知不覺間,淚流兩行。
“哇哇哇——”
還有男孩的哭聲,他會欺負失明的少女,卻也懂得愛護自己的姐姐。
秦明覺得,心裡有些沉重。
出了村子後,永倉新八和黑田長藝也自發吊在他們後面。
秦明不懂得尾隨,但男主人也沒有察覺,背著女孩,艱難在山路上行走,已經耗費了大多力氣,沒有精力探查身後的情況。
“山上沒有積雪,七八月份,確實是最好的登山時機。”
秦明記憶著地形,順便找找行蹤成謎的切支丹和天狗黨。
黑田長德道:“人們通常認為,富士山山頂積雪終年不化,白雪皚皚的積雪堆在半山腰以上,富士山在大多數畫作中,都是這樣的形象,赫赫有名的《富士越龍圖》也是如此。”
“事實上,這樣美麗的富士山隻存在幾個月,九月末天氣轉冷,富士山才會開始積雪,到了一月,則會冰雪消融。”
“這麽看來,四郎可能真的帶人上山了。”
“懂得懂得,日本是亞熱帶海洋性氣候,夏天的氣溫足以讓不足4000米的富士山積雪消融。”
秦明老懂王了,補了一句:“不過現在看來,山路上沒有大部隊行進的痕跡,除非他是從另一側登上。”
“還有水戶天狗黨,他們應該早就進入到甲斐了,目的也是富士山,他們現在又在哪裡呢?”
黑田長德搖頭,他也不知道,就連亞熱帶什麽氣候,都不懂。
“黑田大人有空去江戶的話,可以去町火消,我叫人給你補補課,蘭學還是有用的。”
山路崎嶇難行,還沒到五合目的地方,只是三四合目左右,就已經能看到處處白骨。
秦明不由得嘲笑道:“真要是為了祭祀什麽天狗,連最基本的儀式都不顧,直接將祭品拋棄在半路?”
黑田長德訕笑道:“偏遠山村,鞭長莫及,而且甲斐多盜匪,武士不能隨意出動,想管這些事,也是無能為力啊!”
隨即,他面色一肅:“而且名義上甲斐依舊屬於幕府直轄,幕府不多加治理,我一個代官,又能怎麽做?”
“當年德川家康能調集工匠來甲斐興修水利,修建甲府城,後人呢?”
“大量工匠、物資都在往江戶輸送,幕府眼中只有江戶一地。”
“明歷大火後,幕府為了擴建江戶,倒是記起了甲斐,
派人來這種窮鄉僻壤收稅,名義上,叫重建經費。”“為了重建江戶,連天守都棄之不顧,大力修築民宅。”
“誰不知道這是做姿態?民意壓在頭上,地方大名哪敢怠慢?”
“一群只會躺在大奧的女人身上,吸轄地人民血汗的蛀蟲,忍野村苦歸苦,慘歸慘,終究能過的下去日子,還算有人煙。”
“要是將甲斐大權拱手交還幕府,不出二十年,再也沒有忍野村這樣的小村子,只有更多屍骨。”
黑田長德突然說了這麽多話,讓秦明有點措手不及。
好家夥,直接公開噴幕府了?
不過秦明也不在意,估計黑田長德也是看出他不是完全和幕府一條心,才敢這麽說。
一路繼續走著,忽然落下幾片冰冰涼,雪白雪白的東西。
“雪...下雪了?”
秦明仰頭望著天空,一片片的雪花落下,而現在才八月末。
黑田長德眉頭緊皺:“去年富士山周邊的第一場雪,是在十月中旬,這麽來看的話,今年富士山落雪比去年早了三十二天,不出意外的話,十月初,富士山周邊就會進入全面降雪時期。”
“像忍野村這樣的小村子,日子會更難過。”
“這是神明對幕府不作為的懲罰。”
秦明本來一直在點頭,黑田長德心疼百姓,即便是口頭上的心疼,也很不錯了,但最後一句大可不必。
封建迷信不可有,一個天狗,忍野村村長就可以理直氣壯讓村民們進行人祭,光明正大的拋妻棄子減少人口滿足自身所需。
早冬本就難熬,再多來一個神明的懲罰,以秦明對愚民們的了解,肯定又要說進行祭祀來寬慰神明。
祭品是什麽?當然是人。
即便祭祀失敗,神明不饒恕,少一個人就多一份口糧,多撐撐也能渡過寒冬。
秦明覺得有必要科普一下:“提早下雪和大氣環流模式有關,今年以來西風帶活動偏強態勢,所以日本冷得比較早,冷暖氣流交鋒劇烈,則會產生強降雨,但如果氣流突然將含有冰晶或雪花的低空積雨雲拉向地面,便會在小范圍內,出現短時間降雪。”
“哦哦.....”黑田長德聽得若有所思,覺得自己明白了秦明的意思。
如果將天狗、早雪什麽事情,都解釋得這麽清楚,即使還有人不相信,固執己見要求人祭,至少也會有一兩個人提出反對。
而不是像忍野村一樣,村長一聲令下,說人祭就人祭,一個反對的人都沒有。
即使妖怪真的存在,這也不是踐踏生命的理由。
“爹爹,下雪了,是吉兆!”
這時營養不良的小女孩,乾著嗓子,說出了第一句話。
“哪是什麽吉兆,比去年的雪提早了二三十天....”
男主人心裡盤算著,這樣的話,兩位貴客留下的銅錢,似乎不足以過完整個冬天。
他想到了自己的母親,要不了多久,祭祀就會輪到母親了吧....
男主人覺得肩頭更加沉重了。
“是吉兆啊!”
小女孩吃力的露出一個難看的微笑:“有雪,有腳印,即使不用撒花,爹爹下山的時候,也不會迷路啦!”
男主人微微側身,低下頭,看到一路山道上,稀稀疏疏撒著花瓣,隱隱約約指出了一條路,而自己女兒的小手裡,還握著兩朵光禿禿的花。
他有些忍不住,只能一個深呼吸,憋住氣。
他不敢哭,也不敢有多余的動作,只能一步一步緩緩上山。
山腰與山腳,因為海拔不同,是截然兩種景色。
在這漫長的山路中,男主人偶爾會暫時忘卻上山的意圖,就好像是帶著女兒出行的旅人一般,山景靜謐安詳,秋葉漸落。
但隨著海拔越來越高,靜謐的風景不見了,楓葉霎那變成淒厲肅然的灰色。
刀鋒般寒冷尖銳的山腰景色,就像死亡前一樣冷酷。
這裡是五合目,天狗之庭。
“嘎嘎嘎——”
這裡有著各種食肉鳥和烏鴉,就好像護衛天狗的鴉天狗一樣。
四周漂浮著淡淡白霧,讓人不敢深入。
遠遠望去能看到巨大的天狗岩,男主人輕輕放下女兒,將地上的各式顱骨掃開,小心翼翼的,不敢太過冒犯,畢竟這些都是天狗的祭品。
他拿出一張略顯寒酸的草墊鋪在地上。
小女孩乖巧的坐在草墊上,縮著身子。
男主人背過身去,渾身顫抖,又從衣襟裡摸索出半塊豆腐。
這塊豆腐是煲湯用的,晚膳時招待那兩位貴客,他都沒舍得將豆腐盛進湯裡。
他的手一直在顫抖,艱難將半塊幾乎沒有正形的豆腐,遞給女孩:“餓了,記得吃....”
這時候,他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情緒,抱住女兒,嚎啕大哭。
而小女孩卻推著小手:“爹爹,該下山了,雪大了會把腳印覆蓋住的。”
男主人吸了吸鼻子,轉過身,遵循著村長的囑咐,狠下心,再也不回頭,一路痛哭狂奔。
雪變得更大了。
黑田長德停下腳步,凝視著這一幕,歎息道:“為了生存,什麽都行,把孩子生下來丟棄弄死,再把死胎扔進地裡施肥也行,把偷糧食的人活埋也行,把被偷糧食的人餓死也行,把沒有勞動力的人背上山去凍死也行,還能美曰其名,祭祀天狗。”
黑田長德望著滿山的屍骨,望著男主人狂奔離去的背影,道:“都是了生存,忍野村的村民,為了消災,為了祭祀,為了祈求平安,度過冬日,誰能夠指責呢?”
“海蝨會吃自己的母親,螳螂會吃自己的兄妹配偶,蠍子、蜘蛛會吃自己的同類,響尾蛇會吃掉親生骨肉恢復體力,鱷魚也會以小鱷魚充饑.....”
秦明頓了頓,繼續道:“為了生存,無可厚非,但鱷魚是鱷魚,螳螂是螳螂,人類是人類。”
“情感更豐富,更強烈的人類。”
秦明走上前去,小女孩縮在草墊上,閉著眼,雙手合十,等待死亡。
她知道雙手合十是祈禱的意思,祈禱父親、母親、奶奶、弟弟,在自己死後,能安然度過寒冬。
這個小女孩比任何一個同齡人,都更能安靜地面對死亡。
秦明的大手握住了小女孩的小手。
手上的暖意,讓小女孩不自覺的睜開眼,疑惑的看著面前的三個人...不,是四個人。
“吱吱——”
小萱鼠跳到小女孩的掌心,小女孩身子單薄的緊,只是這點重量,都有點支撐不住。
秦明將小女孩抱了起來,他向來看不慣這些事情。
即使遠處的天狗岩、天狗牌坊處,有一對巨大的翅膀懸於空中,隱隱能看見紅色長鼻,也不以為意。
天狗真的存在,但.....
秦明不自覺的笑了笑,但以津真天也真實存在。
又是十幾歲的小女孩,又是瀕臨死亡,他可不想見死不救。
比起還有八百十米遠的天狗,顯然以津真天離自己更近。
拔腿就跑!
被一橋慶喜這狗東西說中了,真要遇著天狗了!
“誒?”
秦明覺得手中一輕,黑田長德不知什麽時候也走上前來,從他手中接過了小女孩。
“走吧。”
黑田長德彎著腰,將小女孩背在背上:“人祭背後的原因,已經知道了,沒有天狗,也沒有祭祀的必要。”
秦明偷偷摸摸往天狗岩看了眼,有天狗的,就是你看不見而已。
然後麻利的走下山。
下山路上,又有一個村民上山,他背著的祭品是自家老父親。
這位老父親沒小女孩那麽懂事,真心不想死,村民與老父親扭打著,打算一腳把父親踹下懸崖,索性也不上到五合目去了,省點事。
秦明趕緊讓永倉把兩人打暈,繼續下山,路邊一直老鼠在啃咬著冬眠中的蛇。
“老鼠齧咬著冬眠中的蛇,蛇在蘇醒蛻皮之後開始吞吃老鼠,最後,蛇在睡眠中再次被老鼠齧咬....”
一路上,秦明都在神神叨叨的念叨著:“自然的規律, 生存的本能,動物只能循環往複,遵循著本能。”
“人類可以從這個怪圈中,跳出來。”
“什麽?”
黑田長德背著小女孩一路下山,還有點氣喘。
還沒弄明白秦明的意思,就發現自己的等人被村長帶著村民圍住了。
“你們想幹什麽?”
“破壞祭祀嗎?”
村長帶人就堵在村口,以防有人不願意祭祀,強行綁,也得綁上山去。
今夜好像有點不一樣,祭品倒是順利上山了,但有多管閑事的人把祭品又送回來了。
秦明與黑田長德的裝束,看起來就不是普通人,哪怕一個小武士,也不是他能輕易招惹的,所以村長沒有輕舉妄動,只是勸說道:
“聽老夫一句勸,快些把祭品送回去,看你這打扮,應該是陰陽師,懂得祭祀的重要性,不然天狗就....”
但他話還沒說完,額上就多了一條血線。
“鬼切是斬鬼之刃,砍個把人中惡鬼,也很正常。”
秦明小聲嘀咕著,將鬼切收回刀鞘。
村長慌忙捂住額頭,直挺挺的倒下,血流了一地。
“你們...想幹什麽?!”
村民們立時警惕起來。
這時候,佐奈子等人也來了。
還有黑田家的大隊武士。
黑田長德將小女孩交給黑田長藝,十分嫻熟的指揮武士接管忍野村,同時在村們中找到有威望的人,解釋一切。
他的政治水平很不錯,很快就解決了矛盾。
而後,黑田長德突然問向秦明:“安倍大人,看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