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一最討厭的就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人來和自己套近乎。
這不是侮辱我張靜一的智商嗎?
可這吳文龍見張靜一翻臉不認人,卻依舊還是窮追不舍。
他急了。
“張百戶,開個價嘛,一兩九錢銀子怎麽樣?一兩九錢吧,你別忘了,你還欠我錢。”
“哦。”張靜一這才想起什麽來。
難怪自己會想不起這吳文龍的糧商來,原來自己欠他錢。
“原來是你。”
吳文龍笑嘻嘻地道:“是是是,是我。”
張靜一拉著臉道:“白紙黑字的,不是說了明年這個時候還錢嗎?我不過欠你一點點銀子,你還來勁了是吧,你欺負我張靜一只是個百戶?”
“這……”吳文龍聽罷,忙搖頭:“知道,當然知道,白紙黑字,立字為憑。我不是來討債的,我是來買糧的,現在全京城,誰不知道你家的糧多,一兩九錢怎麽樣?”
張靜一覺得好笑,現在市價才一兩三四錢呢,這吳文龍夠狠,直接開到一兩九錢了。
吳文龍找上他,當然不是吃飽了撐著的,肯定是在其他糧商那兒花不比這價低的價錢收購過。
當然,大家不想理他。
這個時候,誰賣糧誰傻。
遙想到這才幾天之前,糧食七錢才有人買,短短兩日,形勢竟就逆轉了。
張靜一想也不想便搖頭道:“不賣。”
吳文龍已經不放棄:“還可以再談。”
“不談。”張靜一很認真地道:“我自己的糧,我喜歡留著,有什麽可談的!怎麽,你還要強買強賣不成?”
他這話一出口。
身後一個負責護衛的校尉立即鏗鏘一聲,將刀抽出半拉子來。
自從糧價一漲,張靜一便立即給自己安排護衛了,開玩笑,這種身家,敢輕易孤零零的上街嗎?
吳文龍頓時嚇得脖子一涼,這才確定張靜一是不會賣糧了。
其實……吳文龍到處收糧,可從前相好的糧商,還有那些家裡囤積了大量糧食的人,平日裡都和他兄弟相稱,現如今……卻一個個翻了臉。
如今誰要賣糧,誰就是敗家子。
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吳文龍便隻好訕訕道:“若是張家什麽時候回心轉意,可以給在下……”
“好了,好了,走開,我忙公務。”張靜一義正言辭。
吳文龍很無奈,又極羨慕地看著張靜一。
這時候他的感覺,就是張靜一直接搶了他一把,而偏偏,他卻無可奈何。
看著張靜一的眼神,既有羨慕,又有妒忌。
若當初……那糧沒賣,自己應該也有張靜一這般的底氣吧。
張靜一回到了新縣衙,其實所謂的縣衙,就是當初的巡檢司,還是一套班子,兩套牌子。
此時縣丞盧象升,已在積極應對即將到來的糧價暴漲了。
一見到張靜一來,他連忙丟下手頭的公文,道:“張百戶,聽到外頭的消息了嗎?”
“聽到了。”張靜一坐下,立即有文吏給他斟了茶來。
這文吏隸屬於縣衙辦公室,此時格外的殷勤,現在縣裡要定級,雖只聽雷聲,卻不見下雨,可心裡卻好像撓癢癢似的,大家看張靜一的目光,更加的不同了。
張靜一擺擺手,讓他下去,隨即對盧象升道:“盧先生,你說這糧價,能漲到多少去?”
“萬歷九年,有一場差不多的災害,消息傳出之後,京城的糧價,漲到了十三兩銀子一石。”
張靜一怎舌:“這麽多?一般情況,也不過二三兩銀子一石糧啊。”
當然,張靜一不是一般時候買的糧,想到自己七錢銀子一石,
他就感覺自己好像白撿一樣。盧象升歎了口氣道:“這歷朝歷代,但凡是國家以糧為本以來,那些士紳還有糧商,若是遇到了豐年,其實獲利並不多,你猜這百年來,士紳們能夠大量的兼並土地,糧商可以大發其財,是靠什麽掙錢的?”
張靜一其實心裡已有答案了,卻還想聽一聽盧象升的分析。
盧象升畢竟是做過地方官的,從前既做過縣令,也做過知府,對於地方上的情況了如指掌。
此時,他又歎口氣:“不就是等著這災年來牟利嗎?一到了災年的時候,家裡囤積了糧的士紳,還有這手裡有糧的糧商,便會將糧食惜售不出,這天底下的人都想買糧,可賣糧的人卻是寥寥無幾,你想想看,這糧價要漲到多少去?再者說了,京城還好,可怕的是災區,這一次關中大旱,必定顆粒無收,而官府賑災一定辦不成,就算地方父母官想辦,那些糧商背後的皇親國戚,還有地方士紳們也要將賑災的事攪黃了。那個時候呢,你莫說拿一石的糧食,就算你拿一升米,跑去要買個頗有姿色丫頭奴婢,人家的爹娘也上趕著賣呢,將人賣給了你,隻得米一升,就這……人家還要千恩萬謝,高呼你張老爺公侯萬代。”
張靜一聽到這裡禁不住戰栗,他想過災區的可怕情況,但是沒想到這麽嚇人。
一升米……只怕平時也就能吃一兩天罷了,省著點吃,大抵也就吃個一周。
這麽點米,直接換人?
只聽盧象升繼續道:“莫說是換人,還有田,那些尋常百姓,可能一輩子也就攢下幾畝地來,這些地,平時的時候,你拿幾十兩銀子去買,他們也未必賣的,畢竟這是立足之本。可到了這樣的災荒之年,人一旦餓了,就什麽都要典賣了,士紳和糧商,隨便拿一小袋雜糧出來,就敢開口換你幾畝地,你換不換?你不換便一家老幼都餓死,你換了,也不過多得十天半月的口糧。你想想看,這其中,是多大的暴利?所以……莫說是一石糧能漲到十幾兩銀子去,有些地方,就算是二十兩,三十兩,甚至是紋銀百兩,我也覺得不稀罕,為何?因為饑饉的人,是沒有選擇余地的,人餓極了,就什麽都不在乎了。”
張靜一不由道:“這樣說來,現在誰家有糧,誰家就發財了?”
盧象升點頭。
“實不相瞞,我張家前些日子收了很多糧。”
盧象升對這事是有耳聞的,當然,他沒提,人都有私心,張家要發財了,可是……有些話,只能等張靜一說。
張靜一則道:“我想解救蒼生,你覺得可以嗎?”
盧象升詫異地看著張靜一,驚訝道:“張家願拿糧出來救助天下的災民?”
張靜一苦笑道:“我這點糧,才幾十萬石,哪裡可以救助天下人。”
幾十萬……還石……
盧象升直覺得頭皮發麻,這至少是十個土地最肥沃的縣的糧啊。
張靜一隨即道:“我立下了宏願,要拯救蒼生,不過在此之前,我先狠狠掙一票大的。”
盧象升心裡歎了口氣,看來……張家還是選擇了發財,什麽拯救蒼生,發財和拯救蒼生根本就是對立的。
張靜一卻道:“你等著瞧吧,我張靜一一定可以做到的。”
正說著,外頭突然有人進來道:“張百戶,張百戶,又有糧商來求見。”
張靜一不耐煩地回頭道:“這又是來幹什麽, 再來我要告騷擾啦。”
話又說回來,他張靜一是縣令,好像……
這人道:“外頭的糧商說,願三兩銀子收糧。”
“讓他們滾,我張靜一不賣。”
張靜一現在底氣十足。
實際上,整個東市和西市,那些傳統的糧食市場其實都已經瘋了。
糧商們到處找糧,找有糧的人家,找附近的士紳人家。
一場暴富的機會就在眼前,就如盧象升說的那樣,這才是士紳和糧商們大發其財的機會,家裡缺奴婢嗎?嫌家裡的地少嗎?平日裡那些泥腿子不肯賣兒女,不肯賣家裡僅有的田地,而這個時候,卻是入手的最佳時期。
幾大糧商,現在也已匯聚一堂。
這些糧商,往往是各大會館裡的頭面人物。
所謂的會館,其實就是以同鄉為紐帶的商會,他們到達的京城之後,通過鄉誼彼此連接在一起,慢慢的,開始抱成一團。
越是這個時候,會館的作用越大,因為商人們逐漸發現,只有抱團一起,才可以一起發財。
何況這些大糧商的背後,往往都有朝中的大人物,或者是皇親國戚撐腰。
他們在一起的力量,是天下人決不可忽視的。
大家彼此高興地喝著茶。
當然也會附庸風雅一番,吟詩作對。
這叫儒商,往往家裡會考功名,讀過不少書的。
自然,也少不得一些培養好的清倌人來吹拉彈唱。
“他們什麽都不說,才嚇人。”吳文龍此時完全沒有了定力:“都不說,就是心裡都有了數,大家都隻吃不進,這是要做貔貅了!糧價要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