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驚訝的人便輪到魏忠賢了。
老魏是有心眼的,但是現下還沒到徹底壞心眼的地步。
或者換句話說,即使老魏有壞心眼,他也使不大出來。
因為萬歷朝的內廷是講資歷,有了資歷才有資源,所以魏忠賢先前的這一番話,其實主要是為孫暹盤算的。
老魏的想法是,以皇帝對王承勳的處置來看,如果張鯨倒台了,那皇帝也絕不會完全容許張誠一個人同時執掌東廠和司禮監。
比起與前朝息息相關的司禮監,顯然是東廠更容易被插手或分權。
而若是想掌握東廠的一部分權柄,那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讓皇帝分配下一樁皇帝最希望內廷去辦的,並且需要東廠資源才能辦好的差事。
就像當年的張鯨與張誠,不也是通過查抄張府和奪權馮保,才一舉獲得今時今日的地位的嗎?
俗話說,風水輪流轉,前幾年皇帝想的是“倒張”,現在皇帝想的是“開海”,只要把握住皇帝的心思,何愁大權不到手?
只不過現階段魏忠賢琢磨權力還不是為了自己,他的想法把造海船這樁差事攏到孫暹手裡,讓孫暹在張鯨倒台之後逐漸掌握東廠。
孫暹是他的本管太監,孫暹若是因他的這一番盤算當上了廠公,則必然會重用他,屆時,那還不是想怎麽賺錢就怎麽賺錢嗎?
至於讓將來的儲君殺自己以立威雲雲,那不過是一時的借口罷了,魏忠賢一進宮就根據綜合信息判斷出皇帝並不會立刻順從朝臣而立嗣,既然太子是誰還未可知,以此為許諾便沒甚麽大不了的。
魏忠賢這時候是真沒想過要獨當一面地去做甚麽大事,因為內廷的制度就決定了他是不能一下子越過大璫去做甚麽大事的。
所以他此刻聽到皇帝言中之意是要直接放權給他,而非孫暹或者其他哪個大璫,隻覺得既驚且疑,總覺得這裡面藏著甚麽他不知道的陷阱。
魏忠賢遲疑片刻,終究卻跪下道,
“皇爺,奴婢心中有一疑慮,但請皇爺賜教。”
朱翊鈞低頭道,
“你問。”
魏忠賢又猶豫了一會兒,腦中將自己自入宮以來的所見所聞都重新回顧了一遍,方用略帶乾澀的嗓音回道,
“恕奴婢冒昧,去歲皇爺欽點奴婢出巡通州之時……是否是第一次認識奴婢?”
朱翊鈞眯了眯眼,深吸一口氣,方道,
“自然。”
魏忠賢又問道,
“皇爺可知奴婢曾經逐妻棄家,將親生女兒拋諸腦後,不予一文贍養?”
朱翊鈞道,
“朕知道。”
魏忠賢接著問道,
“皇爺可知奴婢曾經嗜賭成性,為一己之私賭盡家產,乃至淨身入宮?”
朱翊鈞道,
“朕知道。”
魏忠賢聲調微揚,再問道,
“皇爺可知奴婢背井離鄉,不顧父母之養,於侍奉雙親上從未盡過半分孝道?”
朱翊鈞道,
“朕知道。”
魏忠賢複又叩首,道,
“既如此,奴婢實是不解,皇爺天縱英明,為何會如此信重奴婢此等不孝不義之小人?”
朱翊鈞笑了一聲,心想,沒想到魏忠賢還挺有自知之明。
其實從歷史上來說,魏忠賢在人倫上倒並不算是完全爛到了底,相反,魏忠賢在這方面的很多行為非常具有超脫時代的現代思想。
比如魏忠賢不贍養親生女兒,那是因為他親生女兒是他屈從於環境結婚生子的產物,但是他後來跟客氏結為對食之後,反而對非親生的客氏兒子侯國興恩禮有加,甚至視同親子。
再比如魏忠賢沒有像一般的古代人一樣一直待在家鄉給父母養老盡孝,但是他在內廷發達之後,將自己兄弟姐妹的孩子都提拔到了京城,能辦差的辦差,能封爵的封爵。
用現代人的眼光來看,魏忠賢唯一一個能在人品上一票否決的大毛病就是嗜賭,至於其他方面,無非是不願意屈從於鄉土環境下衍生出來的社會規則罷了。
將心比心,他朱翊鈞自己到現在都沒辦法接受忽然變成了“六歲孩子的爹”呢,怎麽能要求魏忠賢因為十幾歲結婚生子就甘心一輩子待在家鄉當一個普通農民呢?
所以朱翊鈞這時候實際上挺想安慰老魏兩句的,再過幾百年像他這樣的人就多了,不喜歡結婚生孩子、不願意過家庭生活根本不是甚麽罪過。
幾百年後背井離鄉功成名就的人滿世界都是呢,像他魏忠賢這樣後來還提拔自家親戚族人的,已經算是有情有義了。
然而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另一番模樣,
“你說朕信重小人,可焉知……朕本身就是小人呢?”
魏忠賢一愣,顯是沒料到皇帝竟會自貶至此,饒是他一慣能說會道、油嘴滑舌,一時卻也接不上話來。
朱翊鈞見狀又補充解釋道,
“咳,朕的意思是,太祖皇帝有海禁之策,而朕想為太祖皇帝之不許,難道不也是不肖子孫?你大可不必這般介懷。”
朱翊鈞揮了揮手,頗有些好笑地道,
“朕是真不知道你在擔憂甚麽。”
魏忠賢慢慢直起身來,朱翊鈞的這番說辭,實則是在故作輕松地偷換概念,並沒有解答他的疑慮,但皇帝這般態度,卻反使他不敢再追問下去。
不錯,皇帝待他,那是再寬容也沒有了,甚至那已經不叫寬容,那簡直是屈尊紆貴。
他說自己是不孝不義,皇帝就說朕也是不肖子孫,從太祖爺到先帝,大明的哪個皇帝都沒對奴婢這樣“平等”,偏偏這樣的“平等”,卻教魏忠賢感到毛骨悚然。
魏忠賢這時候有一種直覺,他直覺皇帝一定是將他看作了比倭寇、韃虜還要凶惡的一種敵人來對付,以至於不得不以萬乘之軀而惺惺作態。
魏忠賢對這種直覺的來源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他意外地相信這種直覺,賭徒對自己的直覺一向是很迷信的,
“皇爺這般信重,實在是讓奴婢手足無措。”
魏忠賢思忖片刻,斟酌道,
“只是單此奴婢一人,辦不成這樣大的事業。”
朱翊鈞聞言卻想成了另一回事,他暗道,九千歲果然是九千歲,一有機會就想方設法地培植黨羽,
“的確,是該需要幾個幫手。”
魏忠賢趁勢試探道,
“不知皇爺,可否從鄭娘娘宮中支派些人來……”
朱翊鈞驀地一驚,脫口即道,
“不可。”
魏忠賢頓時閉上了嘴,深深伏下身去。
朱翊鈞喘了口氣,心想,這莫非就是歷史軌跡的自我修正?
魏忠賢想從翊坤宮中討要內侍當幫手,則必然會遇上那個給朱常洛進獻紅丸的宦官崔文升。
而歷史上魏忠賢專權時,確實將崔文升召任總督漕運兼管河道,難道這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朱翊鈞穩了穩聲線,將萬歷皇帝對鄭貴妃的寵愛當成了自己方才瞬間失態的理由,
“這怎麽說得?廠衛番子難道還不夠你支派的?非得從貴妃那裡要人?倘或你就非得缺這幾個人,朕不如將朕的禦前十俊賜給你當仆從,定然比貴妃宮裡的還威風些。”
魏忠賢果然將朱翊鈞的反常當成了對鄭貴妃的格外維護,忙叩首道,
“是,是,奴婢怎敢狐假虎威?”
魏忠賢總算找到了機會,裝模作樣地求饒了幾聲,便恰準了時機道,
“實在是奴婢人微言輕,資歷不足,即使皇爺有心提拔,這內廷外朝也未必肯甘心受奴婢驅使,不如皇爺依舊將這件事交代給孫秉筆,奴婢在孫秉筆名下為助力。”
朱翊鈞抬眼打量了魏忠賢一會兒,這才覺出其形容不似作偽,不禁暗道,原來魏忠賢在萬歷朝也是那種能心甘情願地把功勞讓給頂頭上司的那種人。
他實則能體諒魏忠賢的心思,卻沒有立刻應允,反而問道,
“為何?難道你手中有了權力,也不能讓該出錢的人拿出錢來嗎?”
朱翊鈞覺得這對魏忠賢來說應該是一道送分題了,他問這個問題完全就是想聽老魏表一表忠心。
不料魏忠賢被皇帝之前若即若離的詭異態度弄得七上八下起來,遇上這個問題反倒十分謹慎,
“自然不是誰都該拿出錢來的。”
魏忠賢思考了一會兒,試探一般地道,
“譬如那九邊邊將、番人達官,便事關疆域安穩,不到萬不得已則不可輕動,再者,那各地藩王宗室,更是皇爺親眷,若無聖旨,也是動不得的,至於外戚,也得看皇爺……”
朱翊鈞聽著就為魏忠賢感到為難,他想從歷史上來看魏忠賢不是不知道其中道理,只是他現在這身份不好說透,因為一說透他就成奴大欺主了,就成無法無天,不知天高地厚了。
所以他心知肚明卻就是憋著不說,就這麽使勁憋著一肚子壞水兒,等著皇帝自己忍不住發話呢,這樣他魏忠賢就可以不承擔責任了,
“不對,必得一視同仁。”
魏忠賢忙擺出了一副恭敬請教的姿態,
“皇爺深謀遠慮,奴婢不知其中緣故,但請皇爺賜教。”
朱翊鈞道,
“很簡單嘛,如果這也不需要拿錢,那也不需要拿錢,那輪到需要拿錢的人身上,這拿錢的人心裡能好受嗎?他們難道不會彈劾那些不需要拿錢的人嗎?就算勉強拿了一次,到了下一次要拿錢的時候,他們難道還肯拿出錢來嗎?”
“但要是一開始就一視同仁,那情形就不一樣了,倘或人人都需要拿錢,勳貴宗室也總不例外,則必將人人自省,到時見無人能獨善其身,則必將尋得時機與朕妥協,而若有斡旋之機,那便只不過是多拿一些還是少拿一些的區別,斷沒有一點錢也拿不出的道理。”
魏忠賢立刻逢迎道,
“皇爺聖明,如此等道理,若無皇爺點撥,奴婢是想破腦袋也想不通其中關節。”
朱翊鈞笑了笑,暗道,可算了罷,你老魏要再想得通一點就不止九千歲了。
魏忠賢又問道,
“那人人要拿錢,是否就等同於朝中人人可捉呢?”
朱翊鈞笑著搖頭道,
“這等簡單的道理,你卻一再追問。”
魏忠賢賠笑道,
“皇爺說這道理簡單,是因為皇爺天生聰慧,是乃真龍天子,與奴婢這等肉體凡胎自有雲泥之別。”
朱翊鈞又心想,別看魏忠賢沒文化,誇起人來的詞匯卻整得一套一套的,
“太祖皇帝編撰時,開篇便是‘五刑’、‘十惡’、‘八議’,也就是說刑法惡行皆可議嘛,www.uukanshu.net 捉人之前總要有個罪名罷,議親、議故、議賢、議能、議功、議貴、議勤、議賓,這大明身負巨財者,哪一個不在這可議罪的八種人裡呢?”
“既然能拿出錢來的人人都可議罪,那你特意向朕來問是否人人可捉,豈不是多此一舉嗎?譬如以‘議貴’一條而論,我朝爵一品,及文武職事官三品以上,散官二品以上者獲罪皆可有議,王承勳符合此條,朕想要問罪他時,不是一樣可以問罪嗎?”
魏忠賢聞言即道,
“皇爺熟讀祖宗律法,又博聞廣識,奴婢就是學上一輩子,也不及皇爺之萬一。”
朱翊鈞笑了一笑,又心道,你那一輩子是九千九百歲,離萬歲就差一百歲,理論上來說是萬歲的百分之九十九,可別胡亂謙虛了,
“有萬一已經不錯了,要是內廷裡所有中官都有這麽萬分之一,加起來就是朕的十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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