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酒吧到停車場,浩武走了二十多分鍾,他的腿似乎快要不能將他撐起,肩膀被吉他壓得深深墜著,整個人仿佛塌了。
他有時忘了吸煙,有時把煙吸得像炭火,上下摸著,摸到口袋、摸到吉他、摸到另一隻冰涼的手。
浩武像凝固了一樣,他的嘴唇結著硬痂,臉上的皮膚像砂礫一樣粗糙,迷霧一樣的眼神看著一切、看不到一切。
走著,走吧,快走吧。
啾!一串串煙火飛向高空。
就是這處停車場,魯達成為佟丹妮放著煙花,像綻開的笑臉。
佟丹妮跑著跳著,像個心無雜念的孩子,抓著兩個電光花,時而甩成車輪,時而像在畫畫,“我愛你!”佟丹妮大喊著,繞過一輛又一輛車。
“我是誰?”魯達成問。
“不管你是誰,我都愛你,這是我這輩子看到最好看的煙花!”
“你記得為你放煙花的人嗎?”
“我都記得,死都不會忘了他的!”
走著,走吧,快走吧。
浩武剛把吉他放進車裡,那道他熟悉的身影出現了。
葉萍嘴角的血跡變得一粒一粒,她的臉腫了起來,“不管怎樣,總該有一場告別的。”
浩武說:“我們永不會再見的。”
葉萍說:“可是畢竟見過。”
她解下手風琴,“我喜歡那首《擁你入眠》,我們再唱最後一遍吧。”
你說你喜歡霓虹流淌,喜歡夜的爛漫,
每次想我的時候,就看星星眨眼,
仿佛我在對你訴說,這些日子的碎碎片片。
你說你也害怕夜晚,彼此看不見就是最遠,
你說你也不想思念,想讓每個午夜都是困倦。
感受不到我的呼吸,少了全世界的陪伴。
啊,心愛的人,我多想擁你入眠。
啊,心愛的人,多想一起看到明天。
我不能告訴你,我們是那風中花瓣,
我不能告訴你,那花瓣是曾經諾言。
……
煙花還在綻放,手風琴余音如線。他們回到住處不到十分鍾收拾好了東西,車在夜色中穿梭,導航不時發出超速的提醒,車裡仿佛是逃犯,跑出一裡就離開魔難一裡、離自由近了一裡。
“浩武,你開慢點!”
浩武握著方向盤的手在發抖,“讓我們一直在路上吧,不要再和任何人見面、和任何人說話。”
祁佳麗問:“你是害怕嗎?”
浩武說:“對,我害怕死了,我再也不要認識別人,我們快點到白龍塔吧。你們看前面那輛車,坐在裡面的人是剛剛相識的嗎?”
“剛剛相識他們怎麽能一起在路上呢?”浩武加速。
“浩武!你瘋了!”祁佳麗尖叫,郝遠急忙跨在前排,一拳把浩武的腦袋砸在車窗上,他半坐在浩武身上搶過方向盤,激烈的刹車讓郝遠撞上了前擋風玻璃。
“郝遠!郝遠!”
方向盤卡在肚子上,很大一陣子郝遠才坐下來。
郝遠和祁佳麗都喝了酒,車已經沒法開了,就近下路,在一條黃土路邊上停下來。
郝遠打開車門,揪住浩武拖了下來,一腳接一腳踹在他的身上,浩武像一塊失去生機的木頭任由郝遠踢打。
一身的黃土鞋印,浩武平躺在地看著夜空,郝遠坐在他身邊抽煙,“你走吧。”
浩武撥開嘴角的頭髮,露出彎彎的笑容,“你們怕死?我們三個都病入膏肓,
多掙扎一刻有什麽意義?” “你覺得自己很神聖嗎?”祁佳麗說,“是你病入膏肓!”
浩武看著二人,“一個把死人看成活人,一個把活人過成死人,而我時常不知死活,我們對死都不陌生,只是對活太固執了。”
祁佳麗大喘著氣,“放屁!你才活成死人!”
浩武半張臉貼在黃土上,笑容勾起了沙子,“走了這麽多路,你看到活路了嗎?”
“滾!”
浩武慢慢站起,杵在地上,像散了架的籠子。他轉身走過車邊,沒有去看靜躺的吉他。
眼前黑暗,踽踽三更天,他不知遠處的聲響,是活的響還是死的響,不知是呼朋引伴還是徹夜哀嚎。
他看不到路,看不到人。
他抖得更厲害了。
摸出一支煙,塞不進嘴裡,在嘴唇上不停點著,他一用力,這支煙斷了。又拿出一支,費力叼住,大拇指像塗了油,打不出火。顫抖的火苗終於亮起,他卻把煙點反了,過濾嘴燒成一團,冒出燒棉花酸溜溜的刺鼻氣味。紙破了、濕了,浩武的嘴裡都是煙絲,他嚼著、笑著……
浩武攤在地上,“遠哥、祁姐,別趕我走,我不知道往哪走。”
郝遠從後備箱搬下一箱啤酒,這還是當初為環遊青海湖準備的“黃河啤酒”,他坐在箱子上,從兩腿之間摳出來一瓶。
浩武彈起吉他,唱著那首因此而相逢的歌。
如果生活的一切都是難題,
不斷重複著努力與放棄,
如果你也討厭鏡子裡的自己,
怎樣用力都照不到心底。
來吧,朋友,我們去白龍塔,
白龍塔的門打開你的秘密,
白龍塔的頂寫下你的印記。
——
假如你曾遭遇背叛也背叛別人,
虛偽地向很多人狂奔,
假如你心有所向卻總找錯了門,
不曾相遇卻受夠了離分。
來吧,朋友,我們去白龍塔,
在白龍塔消去所有的恨,
去安放我們的靈魂。
……
郝遠側過臉,呆滯地聽完這首歌。
夜靄很低,亂吹的風,辨不清風向。
祁佳麗在車裡準備睡去,她撥弄著哈拉,哈拉蹭了蹭,伸了伸脖子,發出嗷嗚的一聲,好像也很疲倦。
黎明時候,郝遠問:“下一站是哪?”
“鳳凰。”浩武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