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剛上手,而且是一把破刀。破到超出了阿遠的預料。姓林的原來這麽摳,給手底下這些人配備的都是些什麽玩意兒。走江湖賣藝的都不如。
雖說這年頭大多當差的、看家護院的都用的這種手刀,成批鍛造,刀品不佳,但從小孫身上順手取下的這把還要更爛一些。造價低廉,做工粗糙,為了使得劣質的刀身不至於掄幾下就折毀,隻好縮短刀刃,同時靠著增厚加重刀頭,讓刀在劈砍時姑且能發揮出更大的蠻力。
而封凌手裡的這把環首直刀,刀身纖細,在室內逼仄的環境中更能靈活應變。熟鐵做刀體,镔鐵為刀刃,鍛接嵌合,硬度與韌性兼備。刀身重心十分靠前,持刀者須有強大的內力才能控制自如,與之相應的是則出乎意料強勁的劈砍力道。只要能馴服此刀,使用起來頗有四兩撥千斤之意。
這封凌年紀不大,生的也是個細皮嫩肉的白面小生,一身渾厚內力卻似滔滔江水被穩穩地從奇經八脈調度匯集到刀刃之上,這二尺五寸的直刀就像是從他骨頭縫裡長出來的,與身體的每一分移動變化都嚴絲合縫。
阿遠不斷地在手裡細微調整著握姿以避免刀刃與封凌的刀身直接接觸。以封凌揮刀的力度和自己手裡這把刀的破爛程度,只要刮到不是卷刃就是折斷。
邊防邊退,僅僅半炷香的工夫阿遠就被封凌逼進了死角。兩人之間的距離已不到三尺,封凌的刀法又穩又快又乾淨,好像把阿遠每一步的動作都算準了,連向上躍起的路都封死了。
就連春雨都能看出阿遠已經非常被動了。
一群觀戰的守衛也開始竊竊私語。說阿遠從第一招失了先手就已經落入下風。說高手過招,武器好壞很重要,阿遠的刀實屬劣質。說封凌內功極強,力道上就壓製住了阿遠。
有人已經開始商量著怎麽給林老爺交代阿遠的傷或者死。
春雨把手指甲都快啃禿了,眼睛通紅地盯著牆角的二人。
好了,就是現在了,封凌準備好了,可以結束了。下一招就送阿遠下地府。阿遠已經退無可退了,除非他能縮到牆裡去,否則這個角落就是他去到黃泉的入口。封凌的刀下沒有敗將,只有死人。
沒有一絲猶豫,封凌出刀了。不到人頭落地,他絕不會放松一分。最準的倨勾,最快的刀,帶著黑雲壓城般灌注著內力的刀風,向著阿遠的脖頸抹來。
春雨捂住了眼睛。守衛們搖了搖頭。這場比試結束得太快,太順風順水,太沒有驚喜。
就在他們搖頭歎息著不盡興的瞬間,甲光向日,金鱗乍開。燈火淮陽秋雨夜,明月如霜,照斷刃似雪。
阿遠手裡的刀從刀身中間斷開了,手中只剩下了刀柄連著一截斷刀,卻死死抵著封凌的脖子,白慘慘的斷面像裸露的白骨般駭人。
而封凌的刀已脫手。左手緊緊抓著右手手腕,而空蕩蕩的右手在止不住地顫抖。那雙水靈靈的顧盼生姿的眸子此時瞎了一樣渙散而乾涸。
沒有人說話,屋裡連個呼吸聲都聽不到。
一滴更漏落下,驚雷似的喚醒了眾人。
在屋子的中柱上釘著一截斷刀,梁架之上嵌著封凌的環首刀。有人踩著桌子去拔,卻硬是拔不出來。
人群雖是緩過神兒來了,卻沒有人敢說話。
阿遠把刀從封凌的脖子上移開了。除了那隻不斷顫抖的手,看不出封凌哪裡還是個活人。以至於當他開口發出聲音的時候,眾人都嚇了一跳。
像是見了個死人詐了屍。 “你是如何……不可能……”風鈴聲音嘶啞,嗓子眼兒被堵住了似的。聲音嘶嘶啦啦地劃人耳朵眼兒。
“你出手太狠,非要取我性命。你若留個余地,或許我就輸了。”阿遠扔下了手裡那截斷刀,看著封凌那死灰一樣的眼睛。“我這輩子琢磨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怎麽活著。如果在輸贏之間選一選,我不一定能贏,但是如果在死和贏之間挑,我就必須贏。”
這意思雖是毋庸質疑得堅定,阿遠說話的聲音卻很柔軟,順著月色淌進來,融化了一屋子的刀光劍影。封凌的瞳孔也在死灰中被吹起了那麽些光亮。
“只是你如何做到的。我明明已將你封死,只剩最後一刀......不,只剩最後半刀。”封凌的聲音有些顫抖,越是回過神兒來越是心悸不已。
阿遠沒有言語。
“我當然不能要求你告訴我……”面對著阿遠的沉默封凌低下了頭。
阿遠緊緊閉著嘴揮了揮手。等了片刻。封凌的頭更低了。
“沒什麽不能說,我只是緩一緩。”阿遠喉嚨動了動,咽下了些什麽。歇了口氣兒,問:“你刀柄上的纏繩呢?”
環形刀首的存在就是為了讓刀柄不易脫手,更有人會在環上纏繩,再將繩索套於手腕,以防止由於大力劈砍而導致的兵器脫手。
“我早都不用了……”封凌有些不解地望著阿遠。
是啊,阿遠到現在為止見過兩個用環首直刀的高手,一個是十二樓裡的老二,一個就是封凌,他們二人都沒人在刀柄纏繩。雖然可以更有效地防止脫手,可這些往往都是初學者才會用的。到封凌這個程度,刀就像是長在了手上,用了纏繩反而是個累贅。誰會把自己的腕子用繩綁在自己的胳膊上。
“這就是了。直刀刀身利於刺擊,但是沒有刀弧,刀刃滑行時的切割距離就會縮短,使得刀上的力泄不出去,劈砍時自然會比較振手。你內力醇厚,最後一擊又使盡全力,如此強悍劈砍,我只要在你刀上的合適位置盡全力格擋,你的刀定會猛烈震動使你無法握持。你一直在出招進攻,不斷揮刀,刀的方方面面角角落落都被你用得淋漓盡致,我也就順便探了探你這把刀的脾氣秉性,大概摸清了哪一點最容易引起震動,如此一擊,你的刀自然就脫手了。而我的刀材質太差,一定會斷,斷了,自然也就帶著那麽些力飛出去了,剩下的這些,我勉強還可以控制。”阿遠看了一眼封凌的右手,雖然還無法合攏但抖動已經輕了很多。“這刀要放在別人手裡,以我剛才的力道,這條右臂就算是廢了,也只有你這樣的內力和反應力能做到不傷經脈。”
阿遠說話的時候,封凌的眼睛點燃了似的盯著他,一番話結束,封凌深吸了口氣,眼裡的火苗又黯淡了下去,一雙鳳目把那淒清拉得悠長。
“你比我懂刀……”封凌低頭望著地上的那截斷刃。
“也算是我佔了些便宜,你們世家子弟上手便是好刀,對這種粗製濫造的刀自然不了解。而我偏偏就是用這種破爛刀開蒙入門的。”阿遠還想說些什麽,可看到封凌那空空蕩蕩的眸子,便覺得還是沉默更好。
“我會回來找你的。”封凌忽然聚焦盯著阿遠。
看到封凌眼睛裡的找回的神采,阿遠笑著點了點頭。“好,如果到時我還活著。”
“你如果死了,我隻好去殺了殺你的人。”封凌的語氣又變成了剛見面時的傲氣,只是多了幾分溫度,像了幾分人。
阿遠低頭笑了笑。“隨你吧,反正到時候你殺誰也和我無關,我也什麽都不知道了。”
封凌張了張嘴,又狠狠地閉上了,唇齒間蹦出個短暫的歎息,掉在地上鏗鏘有聲。扭頭大步向門外走去。
“封公子,你的刀……”小孫指著還嵌在梁架上的刀喊。
沒有回應,封凌的身影已經和雨夜融為一體。
留下了一屋子狼藉。
沒有人和阿遠說話,眼神也都主動避開和阿遠接觸。桌子上又架了個椅子,兩個小廝扶著,一個小廝在奮力地堅持試圖把刀從梁架上拔出來。
阿遠揮了揮手。“太晚了,明天再折騰吧。”
小廝立馬停了手,齊齊點頭應著。
阿遠轉身往屋裡走,扶著牆,走得有些慢。
一道流星似的影子從他背後忽然劃過。阿遠頓時又繃緊了身體縮緊了瞳孔。心裡罵了句娘,有完沒完了。
轉頭看到封凌那把嵌在梁上的刀被個繩索纏住拽了下來。繩索收回,那端的人從門外黑暗裡走進了屋子的光亮中。
何柳娘。
把手上撐的傘放在門口,她的發絲和裙擺有些濕漉漉,更是把那股媚氣氤氳開來,比往日更濃鬱了幾分。
何柳娘把刀遞還給了守衛,從一群黏在她身上的眼神中款款走過,在阿遠對面站定,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幾圈,朱唇輕啟,問了聲:“你還行嗎?”
阿遠也看著她,想了一會兒說:“那要分幹什麽。”
何柳娘挑了挑柳葉眉,眼綻桃花。“幹什麽行?幹什麽不行?”這女人就有這本事,多冷的天,多蕭索的節氣,總能從她唇齒之間,眼眸之中生出桃之夭夭。
“睡覺行,動手不行。”阿遠衝著她笑了笑。“姑娘意下如何呢?”
何柳娘也笑。“你說行就行。”
屋裡的一群人眼睛都直了,高高低低的燭燈影影綽綽,搖曳著一屋子的喘息聲。
“那好。我去睡了。改日再聊吧。”阿遠擺了擺手,拉開了房門走進去轉身就關上了門。
屋外何柳娘笑得花枝亂顫。把個雨夜笑成了個豔陽天。
斂起笑聲,攏了攏鬢邊濕漉漉的發梢,一擰身從屋裡走了出去,隻留下聲很輕的歎息。“真是可惜了……”
隻當她說的是這良宵,卻不知她講的是屋裡的那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