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柳娘走後阿遠的房門久未打開。守衛和小廝們見此便也不發一言地安靜退下。只有小孫小心翼翼低聲說了句:“九爺,屋裡壞了的東西明天再修,您先歇著。”
人走得空空蕩蕩之後,春雨跑向阿遠的房門,敲了敲,沒人開門,咬了咬牙一把拉開。果然不出他所料,阿遠的手上,嘴角都掛著血跡。
阿遠人呆呆地坐在床邊,喃喃自語,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春雨想給他號號脈,卻又怕阿遠詢問結果,隻好從腰間取下了個手巾,拉起阿遠的胳膊擦拭手上的血跡,趁著阿遠不注意在他腕子上搭了搭。
“我的內力原不應該如此虛弱啊?“阿遠也不知道是真的在問春雨還是在自言自語。他的眼睛雖望著春雨,卻恍恍惚惚地失了焦點。
春雨低了低頭,想假裝沒看到他問話。剛低下又猛地抬起來,他害怕阿遠又說些什麽自己卻錯過了。
“剛剛動手的時候一點兒異常都感覺不到啊,怎麽一停手就感覺身上所有的內力都空了呢?我從來沒有如此過。“阿遠絮絮叨叨地嘀咕著。
桌上的燭燈快燃盡了,越來越暗,春雨也看不清他的表情。看不清也好,看清了反而更不忍看。
門外有漸行漸近的腳步聲。
阿遠回過些神兒來。拽過春雨手裡的手巾把血跡抹了抹。
來人和門口值夜的守衛交待了幾句,門就被叩響了。不輕不重,有禮有節。聽這聲音就是小廝。
阿遠示意了一眼,春雨便去開門。
屋裡的燈剛好燃盡。
兩個小廝,一個提著燈舉著傘,另一個端著個承盤,上面放著砂鍋和藥碗。剛進外間就聽見輕聲嘀咕,“呦這是睡下了嗎?怎麽不點燈啊?”
春雨閃身回到了裡屋,恭恭敬敬站在阿遠身後。裡屋的門是開著的,阿遠就站在門邊。小廝從外間轉過來一抬頭便看到了。
“九爺,您還沒睡啊。”
阿遠臉色不好看,小廝賠著笑問道。
阿遠沒說話。
“那剛好,您先喝了藥再睡吧。知道您今兒晚上累到了,特地給您加一次藥。”
阿遠也沒說話,也沒接。只是盯著那藥看。
小廝安安靜靜地候著,端的久了,手有些抖。另一個小廝把提燈放在桌上,接過了藥,壓低了聲音道:“九爺,喝吧,涼了就沒效果了。我們只是個送藥的,您何必為難我們。您不喝我們也沒法兒回去交差。”
春雨心裡恨。他知道這些小廝們素日裡最清楚阿遠從不為難下人,把準了這個脈門一用一個準兒。
阿遠果真往一旁讓了讓,把門口進屋的路讓出來。
小廝進來,換上了新的蠟燭,點上了燈,把承盤放到了案子上。
春雨扭頭看向阿遠,這會兒借著燭火看清了他的臉色。比自己想象中更差。
小廝打開砂鍋蓋子,墊著塊手巾握著鍋把兒往小碗兒裡倒出了一碗藥。
阿遠要上前,卻被春雨拽了一下衣角。
春雨知道這藥此時不能再喝。
平日裡熬藥的屋子從不讓外人靠近,藥渣子也不知道在哪裡處理了。可春雨從小泡在藥罐子裡長大,聞一聞就知道藥不對勁兒。之前一直覺得只是加了慢性毒藥,自從偷著給阿遠號了脈,心中總覺得不對勁,每天暗自留意著,這藥的氣味、成色、每天送來的時辰,加上阿遠的脈象,心中大概有了個判斷。
那不僅僅是一些極慢的毒藥,更重要的是,那藥和阿遠的體質極其不對付。阿遠中過見血封喉毒這事兒是春雨來之前的,春雨雖不知情,但自打他被送過來伺候阿遠之後,便看出阿遠的體質極其寒涼,有毒素鬱積排不出,耗著身體裡的氣血。可每日送來的藥卻是些大補的成分,不先去毒,反而大補,有百害而無一利。
阿遠此時經脈裡的內力就像個蠟燭,裡面的燈芯兒潮了,有些斷了,如果能用些藥緩緩化去了內力,修補好燈芯兒,再重新整理修煉,還是可以痊愈的,可如今這藥就像是個火引子,點燃了這蠟燭,也不管芯兒好壞,只顧著往蠟燭上加些額外的燃料,只等著蠟燭燒到盡頭。阿遠的內力匪淺,這蠟燭且可以燒上一陣兒,可每次點燃的時候都是在外力加持下虛耗著體內的真氣,所以動手的時候並無異常,事後很快就會感到衰竭。
春雨今日摸著阿遠的脈,更是確定了自己的判斷。此時再去喝那藥,明兒早上看著又是個正常人,卻都是表象,竭澤而漁,愈發會傷了根本。
阿遠感覺到春雨在背後拽自己,腳下停了停。小廝端著藥轉過臉來,訕笑著說,九爺,您用藥吧。
春雨拽得很緊。阿遠說了句:“你端過來給我吧。”
接過藥來,一飲而盡。小廝倒了第二碗,再喝了個底兒掉。
小廝收了碗,賠著笑退下了。
春雨氣得坐在了床上。
“我知道這藥裡有毒,你拽我我也明白了你的意思,恐怕是我現在這個樣子也是這藥的緣故。可眼下受製於人,卻不得不如此。”阿遠挪了把椅子坐在春雨對面。
春雨還是瞪著阿遠,也沒有什麽動作。
阿遠隻得耐心地跟他講。
“如果是我孤身一人,死了活了也沒什麽大不了。可我還有小十二,我死了他得愧疚一輩子,我得帶著他一起活著出去,還有你,你父親對小十二有恩情,我答應過他找到你把你安全交給他,把你們送出城去不是嗎?”
春雨抹了把眼淚,指著阿遠,又指著廳堂比劃著,很厲害的模樣。
阿遠笑了笑:“那是一個人,傻子。那個瘋子再厲害也是一個人,所以我勉強能對付,三五個、七八個或許也行。可你知道,這內院外院高高低低多少守衛,我就算是能把他們都殺了也會被他們纏住很久,這裡都被弓箭手圍著,只要距離足夠遠,我們這種短兵器一點兒機會都沒有。眼下這藥雖然有問題,但姓林的還得用我,一時半會兒的不會害死我。我想著這定是個慢性的東西,等出去了,多少就有希望。可我如果不喝,撕破臉鬧翻了,我活不了,你也出不去,小十二也會被置於險境。”
春雨呆呆看了阿遠一會,起身關上門出去了。
除了耽誤人家休息的時間,自己什麽也做不了。春雨有時候心裡都覺得自己是個累贅。從小就是。
可抬眼看看窗外,想想出去了的日子,醫好了阿遠的病,能和父親在遙遠的偏僻地方開個小醫館,心裡又覺得一定要堅強的活著。或許如果自己能夠堅強一些,心懷希望,對於阿遠、對於父親來說,就不再是個累贅,而是個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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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淮書院林老爺的書房裡,小田細細濾著茶葉沫子。
“老爺,您昨兒晚上一夜沒回來,小的都快急死了。聽了您的吩咐,也不敢去宅子裡找您。”
林老爺看了一眼小田,兩個黑眼圈,可見昨兒夜裡也沒睡,這著急是真的。
“你做的對,兩處不能隨意走動。昨天遇到些事兒,在宅子那邊兒耽誤了一晚。”
小田把茶擺上桌兒,又看著桌子上的那把環首刀。
“可是什麽不好的事情?小的能不能做些什麽?”
林老爺擺了擺手,難得地笑了笑,是那種真的笑,不是僅在面皮兒上笑笑。
“本來是件不好的事情,眼下卻好了。”
“呃?小的可否聽一聽?”小田端詳著桌上的刀,是一把好刀,應該是什麽重要的人或什麽重大的事兒。“您昨兒離開的時候不是說去接蜀中第一刀李大俠了嗎?這是李大俠的刀嗎?”
林老爺摸了摸桌上的刀。小田有些驚訝,林老爺向來不喜歡這些東西,避而遠之,能不碰就不碰。
林老爺閉上眼睛回憶了回憶昨天的事兒,砸巴著又品了品其中的味道,慢悠悠地講:
“昨天我是去接老李的。結果竟接到了這個小兔崽子。”
“這個……?就是拿這把刀的這個?這人和李大俠什麽關系?”小田也摸了摸這把刀。雖然不知道昨天發生了什麽,卻總覺得這刀寒氣逼人。
“這個小兔崽子是老李最小的徒弟。這老李恐怕是年紀大了老眼昏花,竟收了這麽個大逆不道的徒弟,差點滅了他的門派。”林老爺說起來還是有些恨。
小田倒吸了一口涼氣。“那李大俠他……?”
林老爺歎了口氣。“老李也算和我有十幾年的交情了。卻遭此不測……哎,我也算替他教訓了那小兔崽子。 ”
小田驚得下巴頦都快掉下來了。這麽說來林老爺嘴裡的這個小兔崽子不僅殺了他所有的師兄,還贏了蜀中第一刀?那這人是有多厲害。這樣厲害的一個人,宅子裡、臨淮書院裡所有會功夫的加一起也對付不了啊。
“怎麽……怎麽教訓的呢?”
林老爺搖頭晃腦,要起范兒了說書似的。小田很少見林老爺這麽神采奕奕,趕緊把桌上那不冷不熱溫度正好的茶遞到了林老爺手上。
林老爺搖頭晃腦,要起范兒了說書似的。小田很少見林老爺這麽神采奕奕,趕緊把桌上那不冷不熱正好的茶遞到了林老爺手上。
這茶就是把鑰匙,打來了林老爺的話匣子。都說茶能通幽,在林老爺這兒,茶能通話多。
“接到的人不是老李而是這小兔崽子,我就知道接到了個燙手的山芋。這人欺師滅祖,只為了比試刀法,是個武癡。既然是武癡就好辦了,路上有意無意地透露給他小九的消息,晚上再把他安排到離小九近的客房,我就作壁上觀了。”
“九爺殺了他?”小田驚得聲音都比平時高出了幾分。雖然一直聽說過阿遠的刀法,可大多都是從林老爺這,阿遠的身份不怎麽見得了光,所以其實並沒有什麽名聲。加上阿遠平日裡待人都是輕聲細語的,小田從沒有覺得這人是個決定的高手。和江湖上那些穿得神乎其神的大俠們比,總是有些黯淡的。而眼下聽說有人殺了蜀中第一刀,阿遠又殺了那人,小田覺得做夢似的,想到和阿遠往日種種的相處,總覺得背後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