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的光暈把這人的輪廓抹虛,這人就似乎消失了。實在是瘦小,手上端的個熬藥的砂鍋看起來都能遮住他的半個身子。
不大的藥鍋這人端起來卻挺費勁,兩隻手都緊緊握著鍋把兒。待這人進屋之後小孫在門口說:“九爺,這是林老爺專門挑來伺候您的。”
屋外的風呼呼地往屋子裡灌,阿遠裹了裹被子。小孫趕緊從外面關上了房門。
房門關上,沒了身後模糊的光暈,阿遠這才看清了這人。
我的個天啊,這是誰伺候誰啊。
這男孩兒看著還沒阿阮年紀大,薄薄的嘴唇,薄薄的肩膀,連頭髮都薄薄的貼在頭上,尖下巴頦,眼睛也沒什麽精神似的耷拉著。手腕兒細得好像一折就能斷,腰上隨意綁著個破帶子,還是松松垮垮地往下墜著。阿阮小時候非要鬧騰著去山上背柴的時候,阿遠就給他捆了那麽兩根兒,就是這麽個稀稀疏疏的單薄樣子。
藥鍋裡還冒著濃濃的熱氣兒,男孩兒小心翼翼地地舉著,眼睛一刻不離地盯著,生怕藥鍋裡的藥灑出來。手腕上的青筋,骨頭棱兒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快放在桌兒上吧。”阿遠裹著被子說了一聲。
那男孩兒沒聽見似的,還在原地站著,盯著那小鍋,但是手已經明顯開始打顫。
其實仔細看的話他也不是呆呆就站著,腳底下還是在挪騰,只是步子太小了,腳尖兒一點兒一點兒地在地上磨蹭著。
看著那冒出的白氣兒就能估摸到那鍋裡的藥還是滾燙的。阿遠邊說著“我來我來”,邊趕緊起身去接。
只是阿遠伸出手去的一瞬間倒像是把那男孩兒驚了到了似的,一個趔趄向後閃了一下。小鍋裡滾燙的湯藥眼看就潑了出來。阿遠說著“松手松手”,男孩兒愣是沒聽到似的依舊死死握著那砂鍋把兒。
藥灑出來的一瞬間阿遠終於一手拽著那男孩兒的胳膊,一手拽著砂鍋把兒,把男孩兒的手和藥鍋扯開了。
阿遠也松了手,護著那男孩兒使勁兒向後退了幾步退到桌自後面,藥鍋摔在地上,碎得不像樣子,湯藥濺起了半人高,滾了一地都是。屋裡跟仙山頂上似的煙霧繚繞。男孩兒嚇得愣愣地看著。
小孫聽到動靜想踹門,腳抬到門上了又輕輕放了下來。他長了教訓,只是伏在門縫兒問:“九爺,有什麽要緊事兒嗎?”
阿遠隨手從桌上摸了一本書,替那男孩兒扇著褲腿兒上濺著的湯藥。男孩兒穿個褐色粗布衣裳,也分不清楚哪兒濕了哪兒沒濕,阿遠只能從上到下到處扇著風。
“進來收拾一下吧。”阿遠衝門外說。
小孫推開門,看到地上一灘湯湯水水稀碎的東西,撓頭想了想,還是衝門外喊了一聲:“快叫兩個人來打掃。”
阿遠穿了一身白色的寢衣,上門的湯藥水漬看得很清楚。小孫怎怎呼呼地喊:“呦九爺您這燙壞了吧!”
阿遠放下書擺擺手。他倒是覺得這男孩兒稍一燙到就能滲進骨頭縫兒裡,皮兒破了就是骨頭。
“你看看燙壞了沒有。”阿遠看著那男孩兒的褲腿兒說。
男孩兒沒說話,還是那麽嚇傻了似的呆呆地站在。
小孫忽然一拍腦門說:“呦,九爺,怪我了,小的忘了給您說,這人是個小啞巴,耳朵也沒用,是個聾子。”
阿遠愣了一下。很快又回過神兒來拍了拍男孩兒的肩膀,男孩兒被人叫醒了似的又驚了一下,看著阿遠。
阿遠指著他的褲腿兒,
示意他往上拽拽看看燙傷了沒有。 男孩兒也不動彈,死死地盯著阿遠。
阿遠被他盯得奇怪,皺了皺眉。還是小孫走過來蹲下卷起男孩兒的褲腿兒,上門只有幾個指甲蓋大小的皮膚泛紅了。這男孩兒的膚色白得透明,有幾塊泛紅就顯得觸目驚心。
阿遠掃了一眼,給小孫說:“還是拿點兒藥過來吧。上好藥把他領走吧,我也不需要誰伺候,也不想伺候誰。“
來打掃的人剛好進來,留下一人收拾,小孫又支使另一人去拿藥。
“九爺,這小的可真做不了主。是林老爺安排的。“小孫有些為難地點頭哈腰地說。
阿遠忽然想起來了自己和林老爺的對話。林老爺說這人很可靠,不會和人親近,原來是這麽個意思。
“九爺,您心裡也清楚他來是幹什麽的,怎麽可能給領回去,您別為難小的了。“小孫賠著笑臉說。
阿遠心裡笑了笑,是啊,派這麽個人來就是時刻看著自己的,怎麽可能再領回去。沒想到林老爺手底下還有這樣的可憐人。
“你剛才說他聽不到,也說不出話?“阿遠打量著男孩兒。
“是,是個啞巴,還是個聾子,估計是先天的。他雖不怎麽靈光,但是平時斟茶倒水,端藥送飯,灑掃洗涮,都是可以的。“小孫急著解釋。
“呃,能乾活兒就行……那你們為什麽要個他這樣的人?”阿遠問得很漫不經心,隨口一說似的。
小孫一聽阿遠把這燙手的山芋接下了,心裡便松了口氣兒,說話也放松了許多。“好像是他老子欠了債,把這人送進來抵債了吧。林老爺心好,也就收下用了。”
小廝拿來了燙傷膏,阿遠接過遞給那男孩兒。
男孩兒還是盯著阿遠。眼皮兒半耷拉著,永遠直睜開一半兒的眼睛。
小孫上來在那男孩兒肩頭杵了一拳,男孩兒差點兒沒摔個跟頭,阿遠趕緊從後面扶了一下。
“你身體弱成這樣啊……”阿遠皺著眉歎了口氣。他覺得小孫推那一下就是個小姑娘也能站住。
說完又搖了搖頭,這孩子又聽不到,自己還在這嘀咕。
小孫把手伸到那男孩兒眼前晃晃,男孩兒終於把眼睛從阿遠身上移開,扭頭看著小孫。
小孫給他比劃著,不能盯著主子的眼睛看。要手腳麻利些,多乾活。
阿遠也看著小孫。“你這比劃得還真是……傳神啊。我看得都很明白。“
小孫聽了這誇獎,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收拾好屋子,新煎好的藥端上了桌兒,小廝張羅著倒好,盯著阿遠喝完了,小孫才帶著小廝們退下了。臨走前還囑咐阿遠:“有什麽他照顧不到的您就喊我們。”
阿遠擺了擺手,說了聲謝謝。
屋裡只剩下了阿遠和這男孩兒,一瞬間安靜得只剩下了喘氣兒聲。
阿遠望著那男孩兒,又仔仔細細瞧了幾眼窗外,確定沒人盯著後,抬起那男孩兒的頭讓男孩兒看著自己,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說:“你能看懂我說什麽是不是?你也會寫字兒是不是?如果能看懂,你就在紙上寫你姓什麽。”
男孩兒皺了一下眉,很快又變回了那副死氣沉沉病怏怏的神情,依然那麽中邪了似的死死盯著阿遠。
阿遠把那句話又重複了一遍,放慢了速度。
男孩兒像個枯枝一樣不動彈。
阿遠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幾次張了張嘴都又咽了回去,他還沒習慣怎麽和這男孩兒交流。
一小瓶兒燙傷膏還擺在桌上。阿遠又一次拿起來遞給那男孩。這次男孩兒沒再死盯著阿遠看,只是接過來握在手裡,把頭擰向了別處站著,手底下也沒動。
阿遠從他手裡又拿過了藥膏,蹲在地上給他上藥。剛才紅色的地方微微皺起了層白皮兒。
“如果你能看懂我說的該有多好……我還以為遇上了我要找的人。不過沒事兒,不是也沒關系,你很像我在那邊兒的一個朋友,那人和你差不多大吧,也是笨手笨腳的可愛,在廚房做事,還時常摔碟子打碗,不過他可比你圓乎兒多了……”絮叨著絮叨著,阿遠自己都笑了,平時多說一個字都嫌累,現在遇到個聽不見的反而話多得要命。
阿遠的手指冰涼,把藥膏一點一點抹勻在男孩兒起了水泡的皮膚四周。一邊兒塗抹一邊兒用書扇著風。
“你這褲腿兒都濕了,屋裡雖然有碳爐但還是容易著涼。 ”阿遠起身翻出了幾件衣服,在男孩兒身上比了比,全都大。
“你湊合湊合吧。好歹等你的衣服烤乾。我叫他們給你找新的換上反而是害了你,他們又該嫌我和你親近了。”阿遠嘀嘀咕咕的,每次回過神兒來自己都覺得好笑。
手裡捏著那一小瓶藥膏,倚在窗邊望著院子裡草木凋零,阿遠鼻子酸了酸,紅了眼眶。
小時候阿阮生病,凍得身上直哆嗦,自己就抱著阿阮,寒冬臘月裡也走不遠,隻好在巷子口敲人家的門想討口熱水。開門的人看到這倆又髒又臭的小叫花子很不耐煩,嘴裡說著去去去滾一邊兒去,手上推推搡搡地往外轟。可阿阮嘴唇兒都紫了,沒辦法,隻好又去敲人家關上的門,求人家行行好給碗熱水。熱水倒是給了,只不過惹毛了那開門的人,一碗燙水直接潑了出來。雖然護著阿阮躲過了一大半,還是潑在了阿阮的腿上。
那時候沒有藥,隻好對著阿阮起了水泡的小腿兒使勁兒吹,吹得腮幫子都疼了還是沒用,水泡脹得亮晶晶的。
阿阮扯著嗓子哭,隻好抱著他退到小巷子角落裡,捂著阿阮的嘴一遍一遍地哄他,說小不點兒你小點兒聲哭,吵到了人家又要出來打咱們了。小孩子下手也沒個輕重,差點兒把阿阮捂死。直到阿阮臉色都發白了才嚇得松開了手,又使勁兒拍打阿阮的背讓他哭,生怕阿阮就此沒氣兒了。
跌跌撞撞一波三折地學著活,到底也沒學會。
這日子隻給了離人一顆心,被這冷颼颼的深秋壓著,緊緊壓成了個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