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爺再次站在阿遠面前的時候,身後站著一個人,一個女人。
春雨猛地向後退了半步,站在阿遠身後,但不是嚇得,是驚。阿遠背著手衝他動了動手指,春雨趕緊向後又退了些。阿遠說過很多次,當著外人的面,尤其是林老爺在的時候,一定不能讓人看出來他們二人的熟絡。春雨其實都記在心裡,只是這女人往那兒一站,他頓時亂了方寸。
這女人實在是妖媚至極。
春雨退了幾步又轉過身去,試圖忙活一些別的。但忽然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那女人到底什麽樣子。又急急地轉過身來去看。
這女人初見一眼,就像是一團濃烈的紅雲,變幻而燦爛,只是這樣曖昧地纏在人心底,一團氣似的,一種感覺籠罩著,根本不需要注意到眉眼那些細節。
春雨雖然只是個半大小子,但從小跟著他父親接診出診,顛沛流離,見過的女人也不少。深宅大院裡的千金小姐,花街柳巷裡的破落姑娘,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娉娉嫋嫋的二八佳人,各有各的樣子,只是眼前這樣的女人,實在是沒有見過。
別的女人再好看,往面前一站,不免打量的是身段臉盤,盤算的是年紀身份,可這女人站在眼前,就是個女人。一切多余的念頭都想不起來。眼睛也不知道往哪兒看,心裡也沒了主意。被勾走了魂兒似的。
這女人就一身簡簡單單的窄袖短襦,水洗得都有些脫了色,也並非絲帛,就是普通的麻布。身上連個綬帶帔帛都沒的,隻腰間隨隨便便挽著個青花布。外面套著個寬松的長衫。
頭上的發髻也有些松了,歪歪地搭在一側,上面隻斜插著個木簪子,一點兒多余的顏色都沒有。好像是連日趕路,臉上也多了幾分疲憊,可就是這樣不經意的外表,愈發襯得骨子裡的媚氣。
林老爺衝春雨指了指桌上的茶壺。又轉身對那女人說:“又聾又啞,何女俠見笑了。“
那女人也笑了笑。只是沒從嘴上,而是眼睛裡。天邊紅雲乍裂開似的,潑了一屋子的朱顏秀色,濃烈得扣人心弦。
春雨手裡的茶壺差點沒打了。
那女人似乎也看到了春雨那底色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浮起的緋紅。擺了擺手:“不必喝茶了,閑話幾句站站就走。”
春雨沒動,也不知道是壓根兒沒注意到那女的在說什麽還是看明白了但是已經懵了。
林老爺衝那女人微微頷首:“見笑了,他聽不到。”說罷衝著春雨使勁兒揮了揮袖子。
像是一下子把心頭那團雲霧揮走了似的,春雨這才清醒了。行了個禮退到屋子一角候著去了。
“林老爺好心,這樣的人都養著。”那女人也向著林老爺點了點頭。說罷指了指阿遠。“那這位是……”
林老爺也伸手點了點阿遠。“這就是我勞煩何女俠的事情。”
得了,成了件事情了。這兩人嘀咕半天就把自己安排了,合著不需要自己半點兒參與。阿遠搖搖頭坐在了椅子上。
林老爺的手還停在阿遠站著的那個方向,阿遠一坐指了個空,隻好不尷不尬地放下來。“我們這裡的人都缺乏禮數。何女俠莫怪。”
“江湖中人講什麽禮數。敢問這位少俠怎麽稱呼?”這話本應是問阿遠的,但也只是指著阿遠,問著林老爺。
“叫他小九就行。”林老爺答得很是爽快。
“這樣有失禮數吧?敢問少俠貴姓啊?”這女人說完愣了一下,自己笑開了花。
“呦我這又開始講禮數了。” 這女人笑得熱熱鬧鬧,前仰後合,一屋子都是她那脆生生的笑。笑了很久,久到阿遠以為這女的都忘了這個問題了,她卻又站直了身子問:“敢問少俠貴姓啊?”
這次是看著阿遠問的,可是回答問題的依然是林老爺。
“是個孤兒。無名無姓。何女俠叫他小九就好了。”
“林老爺真是菩薩心腸,這裡收的都是些什麽人啊。”這女人又掩上了嘴開始笑。
“過譽了,算不得人。都是些物件。”阿遠說話的聲音很輕,卻偏偏在這擠了一屋子的熙熙攘攘的笑聲中聽得字字真切。
那女人忽地就不笑了。眼睛上下打量著阿遠。
這女的做什麽事情都很漫長。這一打量就停不下來,和她那笑起來沒完沒了的樣子一模一樣。
“估出來價錢了嗎?”阿遠覺得這女人甚是磨嘰,連湯帶水地扯了一堆,一句乾貨都沒有。索性也歪在了椅子上,半倚半靠著。
“比你屁股底下的椅子到底值錢些。”也是怪了,屁股這種詞兒,從這女的嘴裡說出來,都像個花兒啊草似的好聽。
阿遠抬頭看了一眼這女人。到底是個姑娘家,怎麽張嘴就是這些詞兒……只是心裡暗忖,也沒說出來,這女人卻像是聽懂了似的。
“怎麽?你是沒有屁股還是不如那椅子值錢?”這女的又要捂嘴笑。
阿遠趕緊擺擺手。這一笑起來又該沒完沒了了。進門到現在,一句正經話沒提。“屁股是有,值不值錢就要看你們估價了。你們今兒就是來做這個的吧?”別說是屁股了。屎尿屁的也無所謂,阿遠從小就是街上要飯長大的。什麽詞兒都能順順地說出來。
可林老爺就不這樣覺得了。這樣的對話多少讓他面子上有些掛不住。
乾咳了幾聲,林老爺對阿遠說:“這位是何女俠……”
“何柳娘,叫我何柳娘就行,或者隨便叫什麽。”林老爺沒說完就被這女的打斷了。
說罷,這何柳娘和林老爺都微笑著望著阿遠。好像在等著他說些什麽。
阿遠皺了皺眉。“呃?”他也等著這二人繼續說點什麽。
“你沒有聽過我的名號?”這女的倒是個急性子,也不見外。瞪大了眼睛很驚訝似的問。
這眼睛裡眼波流轉,還帶著幾分嗔怪,更顯得嬌媚。
阿遠也瞪大了眼睛。為什麽應該聽說過這女的的名號?若說這是哪個歌樓藝館的花魁他倒是的確相信,只不過看她那打扮也不怎麽像。
況且姓林的還叫她女俠來著。哪個花魁給自己起個名號叫女俠。
林老爺趕緊插了一句:“這位是追魂索何柳娘。江湖上誰不知道。”
阿遠揉了揉額頭,有點懵。
“我不是江湖中人,的確不知道何柳娘這個名字,但是追魂索是聽過的。不過我知道的追魂索恐怕與何姑娘的追魂索不是一個。”
“不是江湖中人?會功夫嗎?”還問著呢這何柳娘腳底下就踢起來個石子兒,直直地衝著阿遠的眉心打來。
阿遠歪了歪頭。石子兒嵌進了身後的牆面。
“會功夫就是江湖中人。那你聽說的追魂索是哪一個?”何柳娘笑著走近了兩步,倚在桌子邊兒上。
“昔日瓊州毒鏢收了位關門弟子,聽說是位女弟子,就是後來的追魂索,但那是三十年前的事兒了,這位追魂索再年輕也應該四十五六了吧。”阿遠打量了一下眼前這何柳娘。說她十五六她也的確像個小姑娘似的容光煥發,說她二十五六也的確有個風姿綽約的少婦樣兒,說她三十五六她也有那股經了世事才有的韻味。但怎麽看都看不到三十五六以上去了。
“那我的追魂索又是哪一個?”何柳娘聽了阿遠這話很有興趣似的,踮起腳一擰身坐在了桌子上,俯身湊近了阿遠問。
“何姑娘怕是不需要兵器,就能追魂索命了。”阿遠支著桌子,湊近了何柳娘。“皮膚的確好得很,粉黛都是多余的。”阿遠搖了搖頭。
春雨在牆角扭過頭去,扭得太狠了一下子撞到了牆上。咚地一聲還挺響。
阿遠剛想轉頭去看就被何柳娘伸手按在臉頰上擋了回來。“怎麽你都說了追魂索命,還沒鉤住你的魂兒?”
林老爺被眼前這景象弄得進不得退不得。剛想咳嗽幾聲,就被阿遠的聲音給壓了下去。
“看姑娘的手倒的確像是我聽說的那位追魂索了。”
何柳娘的手背十分白皙細潤,皮膚透光似的晶瑩。只是指甲修得很短很乾淨,指節處也有些變形了,手掌裡更是布滿了繭子。都是些握連鎖類武器發力的關鍵部位。
“姑娘家的手不能隨便看,這位公子你不知道嗎?”何柳娘笑了,和之前那眼睛裡笑眯眯的樣子不同。這笑是從唇齒之間慢慢綻開,每多一分,這空氣就燥熱一分,要將個深秋的屋子點燃了。
“姑娘家的手不能隨隨便便往人臉上放,這位姑娘不知道嗎?”阿遠的聲音一出來,這將燃未燃的空氣瞬間就竄出了火苗兒。
何柳娘在腰間一抹,擰身就飛出了半間屋子遠,腰間原本綰著的青花布貼著阿遠飄落。 一把扯開青花布,鏢就已經到了眼前。
阿遠一伸手拽住了那繩鏢的七寸。細細打量了打量。
這三棱鏢五寸長,九兩重,上門布滿了銀光閃閃的交錯條紋。
“竟是隕鐵製成。”阿遠不禁歎道。
“你對這鏢比對我有興趣啊。”何柳娘手上使勁兒,一把竟沒有抽回來,還被阿遠牢牢握在手裡。
兩人就這麽僵持了一會兒,阿遠歎了口氣,松了手。
何柳娘也卸了鏢上的勁兒,只是拽了一下松松地收了回來,將繩鏢拗了四折纏在腰間,手柄處靠在右腰下。
也沒說話,阿遠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何柳娘倒是很大方。笑了笑抱拳道:“今日既然不便,改日再切磋。”
林老爺也趕緊向兩邊都擺擺手,慢條斯理地說:“何姑娘也是今日才落腳,先好好休息。待其他三人到齊了我們再議不遲。”
說罷掃了一眼屋外,馬上就有小廝跑進來聽吩咐。
“給何女俠安排客房。晚膳送進房裡去。”
何柳娘轉身就往外走,可臉並沒有扭過去,眼睛還是停在阿遠身上。
“是林老爺陪我一起吃呢還是這位公子陪我一起吃呢?”
聲音軟綿綿水汪汪的,沾一下就甩不掉。
“何女俠說笑了。”林老爺的聲音只能用四個字形容。不解風情。極其地不解風情。這人腦子裡可能就沒有那根弦兒。
阿遠現在清楚這姓林的怎麽能和這樣的女人相處了。
這是一個女人,和一個不知道是什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