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麽個享譽江湖的劍客,那麽個妙手仁心的女子,偏偏生下來個既死心眼兒又不孝順的兒子。其實想一想,多少也不能全怪這小畜生。
小畜生出生的時候薑元還沒中毒,夫妻倆人幸福得半夜睡覺都能笑醒了。這麽個亂世,被人追殺著,躲在那深山老林裡改名換姓,卻能換個安穩的小日子,也算是值了。
一路逃亡,身無長物,二人都將各自祖傳的劍法刀譜當作信物相贈,互相許了下半生。
薑元中毒的時候這孩子一歲還不到,什麽都不懂也不知道,夫妻二人商量好了,絕不向孩子提起這一茬事兒,不能讓孩子卷進這世代恩怨中,不求報仇,但求平安順遂過平凡人家的三餐四季。
事情總是不知道哪個節骨眼兒上就出個岔子。這孩子稍長大些,心眼兒確沒跟上長,是個小心眼兒的脾氣性格,成天琢磨著家裡面這點兒事兒,逮住機會偷聽到了夫妻二人的對話,心裡恨上了王府。那時候孩子小,也不知道王府是個什麽樣的玩意兒,可能覺得就跟院子裡石頭塊兒似的,絆了自己一跤就可以一腳踢遠。
後來眼見著親娘死了,一顆心更是被仇恨糊牆似的糊住了,每天吵嚷著讓他爹教他武功去報仇。執念太重,心魔已起,他爹是個明白人,看出這孩子戾氣大心眼兒小,修習武功也難有進益,到頭來還是去白白送死,一輩子活在怨恨之中。學武不成,報仇無門,與他爹鬧了個反目,索性破罐子破摔,在外面閑逛不回家。
他爹也是費了心思,怕這孩子就此沉淪,想出了個折衷的法子。拿出了劍譜刀譜,如果這孩子能耐心讀下來,用心記住,也是個磨練心性的過程。可這孩子已經鬼迷心竅走火入魔,非要學那種一夜之間登峰造極的絕世武功,劍譜刀譜翻了一眼就扔在了一旁。
於是他爹的一句話一說就是一輩子:哪有什麽神功秘籍,都是靠學習的人數十年如一日苦心鑽研,從無到有,從有到精,上乘武學也好,絕世武功也罷,無他,唯手熟爾。
呸。老頭兒。還想騙人。那好,那我就到賭場上手熟去吧。
小畜生就是小畜生……
眼見著這孩子不回家,也管不住,他爹心一橫,想,算了,這也是一種獨特的自立。起碼說明這孩子不需要再依靠自己了。行吧,這就準備停藥閉眼了。
藥一停,被壓製住的毒性很快就上來了,身體也半癱了,耳朵也聾了,沒兩年就得償所願的咽氣兒了。
勸了一輩子勸不住,此刻娘沒了,爹也死了,按理講這一樁往事也算埋在土裡了,可這小畜生不乾,心裡還是隻想著報仇。年紀越大越知道,這找王府報仇的事兒自己轉世投胎十輩子都不一定能做成了,就想到了另一條路。
這淮陽城裡除了官,還有錢。除了王府,還有個書院。小畜生雖然不知道這書院到底是做什麽買賣的,但他知道是這城裡面最有錢的地方了,有錢就有勢,或許是唯一能和王府抗衡的地方了。
這小子腦子不算笨,知道這樣的兩個地方,多少都會有利益糾葛,互相牽製。王府有秘製毒藥,他手裡卻有解藥配方,於是就拿著他娘用命配的那解藥的方子去找臨淮書院做交易。
這小子的腦子雖然不算笨,但是比起林老爺那做了幾十年生意的商人腦子還是差了好幾輩子,最後把配方扔進去了,還搭進去倆孩子。不過這對他來說也無所謂,賣給誰不是賣,反正早晚肯定把這倆賠錢貨賣了。重要的是臨淮書院答應替他報仇。
林老爺說,王府的仇不好尋,二十年之內吧。賞你一口飯吃,把你安排進這衙門大牢裡聽差吧。
行吧,二十年就二十年。君子報仇二十年不晚,靠著自己別說二十年了,二十輩子都不一定成功。
就這樣,在衙門聽差時替林老爺留意打聽收集著點兒有用的小道消息,遇見那麽幾個和臨淮書院不對付的人就扔進大牢裡去讓這小畜生動手弄死。連替換阿遠的屍體,都是在大牢裡面挑選好身形差不多的死囚犯,再由這小畜生弄出來的。
只是時間太晃晃悠悠不趕趟,這才是第十五年。
故事到這裡阿阮都笑了,這小畜生真的是一根筋,林老爺哄著他玩兒,他就被人溜著。二十年間誰知道會發生什麽,這小畜生欠賭債被人打死了也未可知,王爺吃得太好了噎死了也未可知,就算都好好地活著,這臨淮書院和王府攀扯太多,早晚得有過節,真要鬧到雞飛蛋打那一天,林老爺一定會先下手為強。其實跟這小畜生沒半分錢關系,但他還以為是替自己報仇了。行吧,蠢人活在蠢人的世界裡也挺舒服。
林老爺是個穩重人,凡事都打富裕量,說是二十年,這才第十五年,就準備下手了。
只是還有幾個小疙瘩,需要解一解。
阿阮低著頭皺著眉想了想,抬眼盯著衙役問:“你說那見血封喉的毒藥是王府的?”
“就是王府的,是他們特有的毒藥。”衙役說起來依舊是一臉的怨恨。
“你隻把方子給了姓林的?”阿阮追問。
“隻給了林老爺,別的我也不知道能賣給誰。”
“你又是怎麽跟十二樓勾搭上的?”阿阮也找了塊石頭坐下,這故事這麽長,還挺曲折,聽得人想就著小酒花生米。
“也是林老爺安排的,我在賭莊上有欠的賭債,林老爺說有人催債的時候讓我說用兩個孩子抵債,自然會有人來帶走孩子,我當時也不知道什麽十二樓,只是照他說的做了。”
得嘞,那這故事就在阿阮的腦袋裡拚成型了。
林老爺確實不是一般的狠人。阿阮現在明白了,為什麽林老爺手下死士那麽多,卻一定要用自己去殺那王爺。
一直以為是為了找個與臨淮書院無關的人,撇清林老爺的嫌疑。現在看來,還有更重要的一層原因,一定非得用自己不可,別人都不行。因為十二樓的掌櫃的其實就是王爺。
阿阮因為阿遠的死跟十二樓有仇,不知從哪處打聽到十二樓掌櫃的就是王爺,所以要殺了王爺給阿遠報仇。這麽編非常順溜,跟臨淮書院半點兒關系都沒有。
阿阮一直知道十二樓是廟堂的後院兒,但究竟是給哪個皇親國戚達官貴人乾活兒的,他都沒有打聽過。十幾年來多少能感覺到掌櫃的是個來頭不小的人物,只是阿阮的心思不在這上面,也從來不願意深究。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就能多活一天,這就是他這些年在十二樓乾活兒的準則。所以很多事兒都快擺到明面兒上了,可能很多人都知道了,阿阮還總是稀裡糊塗的。他就想這麽稀裡糊塗地呆著,最好一清醒就結束了,自己就和阿遠離開這樓裡了。
只是現在,也說不上來是清醒得太早了還是太晚了。
阿阮感歎這姓林的苦心孤詣,為了給王爺身邊安插一根關鍵時刻一擊致命的毒刺,早在十五年前就開始做準備了。想來是知道倆孩子的感情好到根本分不開,這林老爺心頭就生出了主意。
既然是個商人,就要把所有買到手的商品都挖掘出最大的價值。買來當個護院隨從用那是下下策。
想要對這王府關鍵時刻下手,就要早早地安排周全,安插進自己的人。安插進去的人可有大講究。首先這人必須得能控制住,風箏一放十幾二十年,怎麽就能保證繩兒不斷,線軸一直握在自己手裡?其次這人必須得在關鍵時刻豁得出命去殺人,刺殺王爺的機會可能就這一次,過去了就沒有了。另外這人還得有個正當的殺人理由,能讓臨淮書院跟這事兒撇開得乾乾淨淨。
這麽一來,給自己下了藥,也不告訴阿遠是什麽藥,只能每隔一段時間去找姓林的取藥,再讓薑元的兒子用抵債為借口把倆孩子塞進十二樓。這樣兒姓林的就牢牢握著自己這個線軸,放著阿遠這個風箏。
只是沒料到這線軸的確是個木頭腦子,用見血封喉差點兒把阿遠給害死,這麽一來,姓林的也隻好因時而動,把線軸和風箏翻了個個兒,握著阿遠讓自己去殺人。
真是好算計啊……
阿阮抬頭望望天邊,模模糊糊的幽光已經在林子盡頭的枝枝杈杈處零零散散地投進來了。薑元兒子縮在凸起的大樹根上,好像也成了這樹根的一部分,乾枯而糾結。
“我再問你最後一句話,你平時找姓林的,都去哪裡?”
“我只在臨淮書院找過他,後來都是他差人來找我,我從不找他。”衙役也扭頭瞟了一眼遠處將至未至的晨曦。
只是還沒等他回過頭來,鑽心的疼痛就爬進了他的每一個毛孔,他甚至都不知道這疼痛起源自哪裡,但只是一瞬間,全身都因為這劇烈的疼痛抽搐起來了。他張嘴要哀嚎,但嘴已經被緊緊捂住了,到了嗓子眼兒卻發不出聲的痛苦又折返五髒六腑,在體內翻江倒海。寒冬最冷的破曉時分,衣服一霎那就被汗水濕透了。
“你也知道天快亮了,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www.uukanshu.net 只是你又想錯了這因果,時間不多了,我下手自然就要狠一些了。”衙役本來已經疼得耳朵嗡嗡作響,而阿阮的聲音此刻竟然像一根毒針似的硬是扎進了他的耳朵,捅穿了他的腦子。真真切切又銳利無比。
他順著這聲音低頭看,自己左手的小指已經變成了看不出形狀的一灘爛肉,而此刻無名指又被阿阮捏在了手裡。
嘴被捂住,他只能瘋狂地搖頭。汗水已經流進了眼睛裡。他也顧不得眨眼睛,緊緊望著阿阮哀求著。
然而這哀求的眼睛很快就成了充血的渙散。他的第二個手指又成了粉末。
姓林的所有家眷都不在書院,他一定有另一處住所。自己在這書院裡又威脅又跟蹤,一點兒痕跡都找不到。想來是姓林的早都安排好了,自己在的這段時間不允許任何人在這兩處之間往來。越是這樣,阿遠就越有可能被關在那裡。
眼下薑元的兒子是唯一可以捏住的線索了。
“你這麽個窄心眼兒又好算計的人,鼻涕似的黏糊又無賴,跟姓林的勾勾搭搭十五年,不怕他把你晃蕩了?無論是詐啊是騙啊是跟啊,早就把這姓林的行蹤摸了個底兒掉吧。你記好了,我隻松開你的嘴一下,你要是冒出來半個我不想聽到的字兒,我就把你的這隻手留在這爛泥裡拚都拚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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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暗色的幽光逐漸聚起了明黃。
“你記住,你說的每一個字兒我都會去驗證,如果有半點兒偏差,或是你向不該知道的人透露半個字兒,這毒藥會讓你的死相難看到陰曹地府都不敢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