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十二的劍被管家收走了?”老五推開房門,點燃了盞燭燈。
老八手裡拿著壺酒,放在桌上。
“收走了,今兒你不在,李管家直接帶走了。”老八倒好酒的時候,老五也剛好解下氅衣坐在了桌邊。
天是越來越冷了,今年的天兒冷得邪性。
老五也沒有說什麽,伸手端了一杯酒。
“酒是冷的,我去拿溫碗。”老八剛轉身就被拽住了。
“沒事,整個樓裡就咱們兩個還能動彈動彈湊一起喝個酒了,不費那個勁兒。”老八轉頭的時候,老五一杯酒已經下肚。
老八沉吟了一會,又給老五倒了一杯。“五哥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老十二的劍本來就是這樓裡給的,他也不怎麽喜歡帶著。”
“是,他不僅不喜歡帶著這劍,也不喜歡待在這樓裡。”老五仰頭又喝了一杯。
老八頓了頓,沒再續上。
“那既然如此,走了就算是解脫了,五哥也不必掛懷了。”
老五手裡的酒杯已經空了,但還握在手中。
“倒也沒什麽掛懷。當時替他收起來,也只是順手,如今忽然拿走了,只是一下子覺得所有的痕跡也就都消失了,好像這樓裡從沒來過這兩個人似的。老四老六好歹都有個牌位。”
“牌位是給活人看的,是做樣子用的。五哥,你也信這個?”老八說著,自己也喝了一杯。
“他們幾個的傷怎麽樣了?”老五看了看窗外,窗戶留了條縫兒,夜風裹著水汽吹進來,燭燈晃了晃。老五用一手護住燭火,另一手剪了剪燈芯。
老八起身關上了窗。
“老十傷得輕,這幾日已經可以下床走動了,加緊調養說不定明日就能來一起喝酒了。”老八想開個玩笑,轉過身看到老五並沒有什麽表情。隻好自己搖著頭笑了笑。
“二哥三哥傷得重些,三哥的腿,這幾日濕氣重,屋裡雖一日一日生著爐子,還是好得很慢,二哥……老十二那一筷子夠邪性的……老十一倒是沒傷,不過他素來也不喝酒。”
老八拿起酒壺,酒壺裡的酒少了,看看老五的杯子,也空了。想來是他起身關窗的時候,老五又自己倒了一杯喝了。
“就是因為沒人用了,所以才沒急著處理了咱們兩個吧?讓小十二帶著小九走了,沒想到掌櫃的還能容咱們活著在這裡喝酒。原以為這會子都能走過奈何橋了。”老五說著,搖了搖頭笑了笑。
老八給自己也倒了一杯,然後假裝不經意地站起來順手把酒壺放在了遠處。
“假裝”和“不經意”這倆詞兒本來就挺矛盾,他自己做起來也別扭。隻好岔了一句話掩蓋這別扭:
“呃,還有老七,乾活兒的時候被開了個口子,這才三五日,也好不了這麽快。應該是缺人手。”
酒壺放好,老八低頭,手上竟沾了些血跡。從這被老五握過的酒壺上。
老八背著身子暗暗歎了口氣。老五今天又是一身黑衣。黑衣好。沾染了什麽都看不出來。
“最近人少活兒卻多,下次再找到你,你給李管家說,我去吧。”
“倒也不必,我總是覺得能遇上小十二似的。欠他一句抱歉,問了他不想答的話。”
......
有人問話不想答,有人卻必得被人問了才願意答。
阿阮在臨淮書院醒來後的第二個晚上,終於構思好了要問林老爺些什麽。
可想了半天,卻被一把刀又弄亂了心思。
那是阿遠的雁翅刀。
這是這麽多日子以來第一次拿到阿遠的東西。林老爺把刀遞給阿阮的時候,阿阮咬破了嘴唇沒讓眼淚掉下來。
這刀陪了阿遠十五年了。
阿遠刀法好,出刀總是又準又穩,幾乎不曾傷過刀刃,刀鞘平時更是打理得乾乾淨淨。十六年新舊難辨,歲月好像來過,也沒來過。
而阿阮接過這刀時,刀鞘上、刀柄上都有深得發黑的血印,那是阿遠中毒之後吐的血。阿阮認得出來。
這毒藥他不是第一次用了,阿阮見過服了這毒藥的人一點一點死在自己面前,前後不過一個時辰,卻長得像一整輩子。
阿阮從來就沒有長成過個心慈手軟的人。在街上流浪的時候沒有,在元老頭那漏風漏雨的破家時沒有,在十二樓裡也沒有。第一次用這毒藥時,阿阮得了指令,必得親眼看到那人死了才行,阿阮就坐在那人面前,眼見著這毒藥一點點地起作用啃噬著那人的寸寸經脈,蠶食著那人的五髒六腑,眼見著那人汗如雨下摔倒在地,再到咳出大片的血跡,阿阮還是從那人身上移開了眼睛看向了地面。
可地面上也是咳出的血跡,就是這樣深黑色的血。那天阿阮看到的日出都帶著那一層一層的黑色。
阿阮後來再也沒用過這毒藥。直至給阿遠下毒。他得了指令,必得用這藥。
只是他當時並不知道,這指令說全了是,必得用這藥殺了阿遠,阿遠必得死在這藥中。
所以阿遠是經歷了怎樣的一個時辰。
“是經歷了怎樣的一個時辰?……很難熬吧……”這是阿阮終於問出來的一句話。之前準備了七七八八的問題,而今能問出的,顛來倒去就這一句。
林老爺是不在意這問題背後有怎樣的血和淚,疼和痛的,他隻享受別人問他問題,他賜予答案的這個過程。
對阿阮來說也無所謂,各取所需。
林老爺好像在細細享受著阿阮這第一次的“請教”。他也沒急著回答,退到了椅子旁坐下,摸了摸茶壺的溫度,猶豫了一下,抬眼看了一下候在角落裡的小廝,發現那小廝正定定地盯著阿阮,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將就著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也沒喝,就在手裡端著。
和他這人似的,總是端著。
“是很難熬,我們發現的時候,都過去了大半個時辰了。要是能早點發現,也不至於一躺就這麽一半個月。關鍵是他自己也不吱聲。”
林老爺說到這裡,語氣雖還是悠悠然,卻頓了頓,皺了皺眉。想來那景象也屬實瘮人。
“血都快吐空了也不知道叫人,手裡的茶杯都捏碎了,一手的口子,要再晚一炷香,人就沒得救了。”林老爺搖搖頭。
“他認得那藥,知道除了十二樓掌櫃的沒人能解,只能忍著……到死。”阿阮一遍一遍摸著那刀上的血跡。
“只是他到死都隻認為是樓裡想要他的命,卻不知道是我這個畜生下的手。”
阿阮的眼神一會兒落在阿遠的刀上,一會兒又落在窗外的竹林梢頭。好像無處安放。
天地雖廣,卻受之不容。
林老爺咳嗽了半聲。只有半聲,也只是示意性地咳嗽了一下。就像寫文章劃分段落。
“他知道。小九知道。”
阿阮的眼睛一下子充滿了血絲。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又那麽呆呆地定住了,整個人只剩下一行從眼角落下的淚還在動彈。
很快滑落到了床上,也就不剩下什麽能動彈的了。空余一對紅紅的眼框。
“十二樓要殺他,必是知道了他的身份,既然知道了他的身份,依你們掌櫃的性子,就必得讓他死,還得越慘越好越解氣。你以為你們掌櫃的想下毒?下毒才不解恨,要是能抓了他,活剮了才好,只是動刀動劍的並沒有幾分勝算,隻好下毒,要下毒,派別人來,豈不便宜了他,只有派你來,殺人才誅心。況且你想想,派別人來下了毒,你還不得去找那人報仇?你不就和十二樓翻臉了?你們掌櫃的還想用你,必得讓你親手下毒,你萬念俱灰,無人可尋仇,隻好喝了他那藥,了斷前塵,忘卻過往,這才能再用你,殺人誅心啊。”
殺人誅心。
“小九豈能想不到這一層?”林老爺的眼睛盯著阿阮那活夠了又死不了,愧成渣又拚不起的神情,還嫌不夠似的,繼續講道:
“小九死前只求我們一把火燒了他的屍體,千萬別讓十二樓得了去。你看不到屍體,自不會相信他死了,被你下藥害死了。也算是個念想,你好歹不至於心生悔愧。”
殺人誅心。
不僅十二樓的掌櫃的會用,臨淮書院的林老爺也用得很好。
阿阮的心已經被這話千千萬萬遍揉碎又碾過。
他想著,阿遠等死的時候是怎樣的心思呢。
從小養大一個白眼狼,轉手就殺了他。
角落裡跟狗搶到個剩饅頭,阿遠把外面髒的那層撥開自己吃,乾淨的阿阮吃。
街邊有賣藝的阿阮想看,可是圍觀的人都把他們擠在外面沒人想讓這兩個小叫花子站在自己身邊,阿遠就舉著阿阮讓他踩在自己肩頭,一舉一個時辰。
誰家扔了本舊書,寫過字的紙,阿遠就細細教阿阮念上面的文章,用樹枝在地上把字一個一個寫給阿阮。
然後就養大了個白癡, 白眼狼,被別人一誆騙就下毒殺了自己。
早知道這樣,還把這個心狠手辣的傻子撿回來幹嘛。扔在外面讓狼叼走了得了。
阿阮是阿遠撿回來的。從個破筐子裡找到的。
找到了個什麽玩意兒,還不如找到半個剩饅頭有用。
阿阮對自己咬牙切齒恨不得千刀萬剮的時候,林老爺帶著小廝悄悄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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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您是不是記岔了?”小廝關上了書房的門,給林老爺煮上了茶。
“記岔了什麽?”林老爺半閉著眼睛靠在椅子背上。
“九爺那天是來找過您的啊……一發現中毒就來了啊……”
“呃?”
小廝手裡忙活著續水添茶,並沒有抬頭看林老爺的表情,嘴裡還自顧自地絮叨著:
“是啊,老爺您可是忘了?九爺還求您來著,說既是十二爺下的藥,他就不能死,死了十二爺一輩子就別過了,他這一死容易,十二爺生不如死啊。”
“呃?”這是第二聲。
小廝煮好了茶,又往茶杯裡倒。依舊沒有抬頭。
“是的啊。小的記得真真兒的,九爺說他十五年沒求過您,只求您這一次,讓您救救十二爺,是您說的您也沒辦法,沒有解藥也不知道方子,九爺才說就把他燒了,別把屍體交給十二樓。老爺您真是乾大事兒的人……”
“呃?”話沒說完就被第三聲打斷了。小廝終於抬頭看到了林老爺那鐵青著的臉。
拍馬屁正正拍到了馬腿上。
小廝瞬間閉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