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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阮與阿遠》第4章 1段回憶
  小福子回到場院,這幾天他都是從後牆牆頭翻進去的。在牆根底下壘了幾塊石頭,踩結實了,小福子每天采買進出都這麽翻來翻去,連著翻了幾天,原先笨乎乎的手腳都利索了些。

  他不敢走前門,前門走進來正好能看到九爺掛在院子高處的屍體。

  小福子搖頭,覺得世事無常,明明說好了的事情怎麽就忽地變了樣。

  明明頭一天晚上十二爺還告訴自己,這最後一次乾活兒,成了就和九爺一起離開了,就去過逍遙的好日子了,怎麽這最後一趟,死的人倒成了九爺了呢。

  十二爺還說是他親手給九爺下的毒,悔成了那般模樣。可這最後一趟活兒怎麽就成了去要九爺的命呢。

  小福子想不清楚其中的原委。他看十二爺的樣子,覺得十二爺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想不清楚原委,就更覺得心裡沒著沒落的難受得緊。

  九爺是個特別好的人。十二爺雖更愛笑更愛說話,可實際上九爺比十二爺要和氣許多。只是比起十二爺,卻多少有點難以靠近的感覺,總覺著隔著一層霧氣似的。

  他第一次見到九爺,是因為還披風。

  那個十二爺在廚房留下來披在自己濕漉漉的髒衣服上的披風。

  小福子不會洗綢緞面料的東西。窮人家裡哪穿過這些。隻想著要細細洗乾淨,卻把披風搓得抽了絲,他想看看這線頭哪兒斷了,手指剛一捏住,撕啦啦卻扯了一道。小福子嚇得魂兒都丟了。就好像是個小要飯的弄壞了皇帝老子的東西似的。要是能自己死了換這披風的這一綹絲兒,他立馬就去死了。眼下他覺得自己不僅得死,還得挨打挨罵,擔驚受怕。折磨得很。

  還披風的時候小福子是抱著請罪的心去的。他想好了,無論十二爺多生氣,無論怎麽打罵,自己就隻認罪求饒。留他一條命就行,他還得在廚房乾活兒,家裡還有人等著他養活......

  他也不敢進到樓裡去。只在樓外遠處的一個角落裡一圈一圈驢拉磨似的轉悠。

  遠遠望著等了一整天也沒見十二爺進來或出去。快到要回廚房準備晚飯的時間了,小福子急得直冒汗。如果明兒再來,同樣的決心還得再下一次,同樣的煎熬還得再經一番。今兒晚上都睡不了個踏實覺。

  就是這個時候,九爺從樓裡出來了,走到小福子身邊,輕聲問:“我在窗子裡見你一直轉悠,你是有什麽要緊事兒嗎?”

  小福子是目不轉睛盯著九爺一步一步向自己這兒走來的,因為他不信這個人會走到自己身邊——可移動的方向又分明就是這裡。這些從樓裡走出來的人,就像天上的鳥,夠不著,也抓不住,自己只能抬頭望著。就算能望上一眼,很快也就飛到自己看不見的地方去了。

  可這人真的走到自己身邊了,不僅走來了,在自己面前站定了,還問自己話了。說話的聲音那麽輕柔,好像窩在生著熏爐炭火的房間裡看著窗外綿綿的秋雨。

  當時還是秋天的天氣,九爺卻穿的冬天似的厚。後來小福子也問過九爺怎麽每年都是剛剛一轉涼就穿這麽厚。九爺很輕描淡寫地說,小時候凍怕了。“這麽尊貴的人小時候也會挨凍?難道是他衣服太多挑不出來穿哪件?”小福子糊塗了。當時小福子還並不知道二人兒時的過往。他也不知道,在阿遠的記憶裡,對兒時的所有感受就是:冷和餓。

  在自己面前問話的九爺穿著一件團龍暗紋的杏黃錦袍,

外面還披著件裘皮披風。這一身不像十二爺穿得那麽鮮亮,站在夕陽下,站在一片一片泛黃的秋桐樹前,這杏黃色本應是從這背景中分不出來的,此時穿在這人的身上,卻一眼就能認出。就好像是一棵最挺拔最溫柔的梧桐。  現在小福子回想起來這幅畫,總是想起那句“梧桐葉上三更雨,葉葉聲聲是別離”。這句子是九爺後來某個時刻低聲念的,小福子也聽不懂什麽意思,隻覺得這樣一個人兒,念這麽一句詩,叫人想流淚。

  真是煩人,自從遇到這倆人,自己這個乾粗活兒的粗心眼子變得越來越膩歪。

  哎......

  “十二爺的披風叫我給洗壞了。”小福子聽著九爺的問話,低下了頭,答話的語氣戰戰兢兢。

  九爺就好像什麽也沒發生似的,還是和剛才一樣柔軟的語氣:“十二爺出去了,明兒估計也回不來。你跟我來吧。”九爺從小福子手裡接過披風,隨意搭在了胳膊上。又衝小福子微微點了點頭。很有禮貌。

  跟他去?去到哪裡?樓裡嗎?

  這是小福子第一次進到樓裡。

  十二樓這個名字覆蓋范圍很大,有一大片的院子,灑掃、浣洗、醫館、廚房一應俱全,可真正的樓卻只有一個,那個樓裡的人,和他們這些院子裡的人是不一樣的。

  他嚇壞了,好像是把一只在地上爬著的小烏龜忽然放到了雲朵上。他一路上隻盯著九爺的腳後跟,一步不敢踏錯。也不敢抬頭看。其余所有聽覺、嗅覺、視覺全都關閉了,視野裡就只剩下眼前的一雙行走的靴子。

  進去了一趟,他卻根本不知道這樓裡什麽樣。

  直到九爺站定,他才敢悄悄瞄了一眼四周,發現進來的是個房間,並沒有其他人時,他才慢慢抬起頭來。這屋裡的陳設布置雖都是自己沒見過的,他卻依然不敢四處張望。

  九爺把洗壞的披風放在桌上,也解下自己的裘皮披風隨手扔在椅子背上,轉身打開衣櫃,說:

  “壞了就放在我這裡吧,我回頭給十二說。我這裡還有好的,你看到合身兒的拿走穿戴就是了。”

  說著便讓到了一邊去。小福子就這麽一個人面對著這滿當當的衣櫥,進退兩難。

  衣服飄著檀香味。九爺站在軒窗邊。夕陽剛好在他身後落下。

  朱門掩國色,軒窗映風華。

  九爺見小福子回頭望著自己,呆呆地,也不動彈,可能以為是自己看著他他不好意思拿,就微微笑了一下低下了頭。

  秋日的落陽就在他低下頭的一瞬間鋪滿了他的睫毛。他那身不怎麽搶眼的杏黃錦袍在夕陽下浮動著柔柔的流光,像粼粼水波裡要升起一輪明月。回雲紋的窗欞勾勒著他的身影,他就像是那輪欲升起的明月倚著這秋窗先歇了歇腳。

  就是這樣一個風華絕代的人,怎生就成了個屍體掛在院子裡。想著那些忽遠忽近、若有若無的往事,小福子覺得傷心極了。

  這九爺不僅好看,心眼兒也是無比得好,心思也是那麽得細。

  自從十二爺在廚房這兒因為小福子的事兒鬧了一下,廚房裡倒是沒人敢欺負他了,可人人都懼怕小福子,也疏遠他。小福子一直都不知如何自處,舉手投足間總覺有些尷尬。後來沒過多久,想是九爺從十二爺那裡聽說廚房這事了,也猜到了這十二爺鬧了一通雖出了氣卻也把小福子架上了左右為難的境況。是九爺拿著東西專門過來對廚房眾人左右打點,才讓大家又對小福子友善了起來。

  九爺就是這樣善解人意的人。

  後來三個人玩得熟了,十二爺就讓小福子叫阿遠哥和阿阮哥,小福子叫不出,憋憋屈屈紅著個臉。十二爺也不肯算了,就盯著小福子。說只有叫哥才是自己人。

  看到小福子的窘迫,九爺笑著說:

  “愛叫什麽叫什麽吧。只是個名字。叫什麽都是自己人,你別聽阿阮胡說。”

  這個樓裡,這個院子裡,只有他們兩個之間這樣稱呼。叫對方阿阮、叫對方阿遠。這樓裡的其他人,都叫他們小九小十二,老九老十二。他們兩個也隻這麽稱呼其他人。好像這些人,在這樓裡,都只是些數字。

  能在這個樓裡做事的人總不會一直這樣和善。九爺可能也有脾氣不好的時候吧,但小福子沒見過。

  小福子總說他們兩個好看好看,九爺笑著說那是因為你跟我們關系好才這樣覺得,自己人,總是看著順眼些。十二爺卻歪在椅子上翹著腿兒,端著茶碗兒吹著茶葉沫子,問,那你看我倆誰更好看。小福子說,不一樣,十二爺像花兒,九爺像月亮。剛說完月亮這倆字,十二爺就嗆了,一邊兒咳著嗓子眼兒裡的茶,一邊兒說,月亮?哈哈,那是你沒見過他殺人的樣子......九爺在旁邊踢了一腳十二爺的椅子腿兒,十二爺立馬閉嘴了。

  哎,可惜,就這樣好的兩個人,如今。

  小福子有時候也想,要是自己孤家寡人一個,就爬上牆頭把九爺的屍體從架子上解下來安葬好,不要命了就不要命了,死了就死了!但自己不能,自己家裡還有個瞎眼的奶奶和成天咳嗽的妹妹等著吃飯。只要她們還活著,自己就不能死。

  其實也輪不到自己。想來轉天十二爺就要來了。想到這裡小福子心裡一緊,十二爺這趟來,恐怕不僅接不回九爺,他自己也得死在這。

  十二爺從樓裡瘋瘋傻傻走了的那天小福子並不知道,大早晨人們擠在一起看到九爺的棺材時他也因去早市采買並沒有在場。只是當天晚上聽院子裡的雜工們議論,才知道九爺莫名其妙死了,他慌裡慌張去找十二爺,才知道十二爺也癡癡傻傻地離開了。

  他本想著算了。這糊裡糊塗地死了一個丟了一個,卻都沒看到影子,沒準兒二人說好了,就借此機會離開了,或是真死了、真走了,離開了這裡,他們二人也算是解脫了。可現在一個雖然死了,卻被掛在了這裡示眾,另一個雖然離開了這裡,卻也是半死不活地放不開手。這他們不喜歡的十二樓,生生死死地糾纏著他們,何時才是個解脫呢?

  他們二人並不喜歡這裡。這一點小福子是知道的。

  九爺總是話不多,除了看到十二爺和小福子,平時裡很少笑,也不太抬眼睛看別人。

  十二爺每次出去幹活兒前也都時懶懶的,一萬個不想動彈。而且他只在夜裡去,天擦亮兒了才回來,還一定得補覺到日上三竿,連午飯都不吃。小福子每次都得在晌午之後給他單獨準備一頓。不過十二爺也從不挑,小福子準備什麽他吃什麽。做了雞鴨魚肉他也吃得香,煮了碗白粥他也喝得下。每次吃飯,都要拉著小福子一起坐著吃,小福子也樂得在這裡呆著。廚房的人知道他來給樓裡的人送飯,伺候樓裡的人吃喝,自然是不敢催的,在這裡坐著,和十二爺一起吃些自己平時吃不上的,聊著閑天兒,比廚房裡乾活兒是愜意了不少。

  十二爺曾經告訴過自己,晚上去幹活兒是因為夜裡看不到人流血,看不到人死前的表情。如果自己死了,也不會有人看到他流血,也看不到他死前的表情。想來人死之前是不好看的,否則自己怎麽打記事兒以來就掙扎著想要活下去……十二爺說這話的時候和平時笑吟吟的樣子很不一樣。

  有一次廚房裡得了新鮮的鹿肉,廿八天一天不能少,按古方做成肉醬時,恰巧趕上十二爺頭天晚上乾完活兒回來。

  這鹿肉聽說是那不露頭的掌櫃的在圍場所獵。新鮮的就送了過來,是有數兒的,隻給樓裡的人用。小福子早就聽說過,歷代中了舉人才會設鹿鳴宴,這鹿肉都是朝廷官員,朱門大戶招待賓客的飲食,自己是壓根兒這輩子都不會吃上的。他們廚房隻負責烹製。單就這烹製也是上面派人來一步一步指揮著監督著做的。細細按照古方,取良殺新肉,去脂,細銼。細銼肉一鬥,好酒一鬥,曲末五升,黃蒸末一升,白鹽一升,和勻了又烤又冷卻又燜煮,又密封靜置又徹夜烘烤。忙活了二三十天,小福子積了一肚子埋怨和牢騷。可肉醬出鍋的那天,剛好碰上十二爺乾完活兒回來半下午的要加餐,他這滿心的煩躁與疲乏一瞬間不見了,覺得他們廚房折騰二三十天做出來的鹿肉醬能讓十二爺吃到新鮮的,再累也都值了。小福子是深知十二爺的心思的,得了這樣的好東西,必是要拉著九爺一起吃的。所以臨到送餐的時候,他報備了管事的,索性把九爺的那一份兒也一並領了,又向大師傅討了食譜,細切蔥白,著麻油炒蔥令熟,以和肉醬,還冒著熱氣兒就送到了十二爺的桌子上。

  這十二爺本是睡眼惺忪,聞到這肉醬頓時來了精神,從櫃子裡翻出了自己藏的好酒,又喊小福子去叫來了九爺。九爺聽說是新鮮鹿肉依古方細細烹製了肉醬,也從架子上拿了一壺酒。到了十二爺屋裡,倆人互相瞟了一眼對方手裡的酒,都笑了。九爺搖著頭說:

  “阿阮可是長大了,現在背著我藏了好酒我竟不知。”

  十二爺也歪著頭坐在椅子上說:

  “阿遠可是不像小時候那般疼我了,現在背著我藏了好酒竟不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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