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福子一邊執著地想把少年扶起來,一邊委屈地說:“十二爺,您就別為難小的了,小的得回去準備晚飯了,回去晚了又得誤了時辰。東西我給您放這了。”說罷磕了個頭扔下東西轉身就想跑。
然後不出所料地,剛轉過身,少年又在他的眼前站著了。
鬼打牆似的。
小福子知道今兒是肯定躲不過去這一問了。為難得抹起了眼淚。
“你這麽為難,定是在什麽不好的地方。我就更得知道了。”少年直勾勾盯著小福子的眼睛。
“既是認定了給那邊兒做事兒.......怎麽能好好葬了.....九爺在......在......您自己往院兒裡走,就能看到。”小福子斷斷續續的聲音被雨水打了個稀碎,很難拚起來。
好!好!懸屍示眾!我早該想到!少年猛地大笑了幾聲,這笑聲在悠長逼仄的巷子裡左右左右地撞擊著青磚牆面,連著回音,帶著尾巴,凜冽寒風似的一路竄上了狹長的天空。
小福子打了幾個哆嗦,立在原地不敢動彈。
隻一瞬間,少年又平靜下來了。變了個人似的,眼神倒像個人了。也不似散黃兒的生雞蛋了,也不直勾勾盯人了。
小福子抬起頭,看到少年這彎彎的似乎還帶著幾分笑吟吟的眼睛,嚇得卻連聲音都變了。
這眼神,他見過。
“十二爺……您不敢去啊……去了就是死啊”
打認識以來,小福子只見過一次這十二爺出手殺人。
那也是個雨天,是個深秋的雨天。那時候的小福子更小,像個小肉丸子似的。在廚房和洗菜池子中間來回忙碌地滾來滾去。滾著滾著腳下一滑,就把個小丸子摔成了個小肉餅,端著的洗菜盆扣了自己一身,小福子渾身濕得像從雨地裡面新鮮冒出來的蘑菇似的。洗菜水潑了一地,菜葉灑得到處都是。廚房管事的上來就是一腳把他踢到了一邊。小福子也受慣了這種氣,一般借著這一腳都能一骨碌爬起來繼續乾活。這次爬了兩下卻都沒起來,胳膊疼得動彈不了了。管事的一看更來氣了,上去就踢,踢得小福子疼得直喊。管事的一聽他喊叫,竟好像得了喊加油似的,直接從廚房拿了個燒火棍子出來,高高舉起了就要往下打。小福子當時就趴在地上閉著眼睛等死了。他覺得那一刻那麽漫長,濕透了的衣服貼在自己身上冷得要死,被打過、摔過的地方疼得要死,卻還是要活生生地忍著。真要死了,就再疼這麽一棍子,就解脫了。
然而造化又弄了一下人。
棍子沒打下來。小福子一抬頭,看到的就是這個少年的背影。當時小福子還不知道這人就是十二樓的第十二個人。隻覺得這人背影富貴得緊、好看得緊。這少年穿著對領鑲黑邊飾的紫紅色綢緞長上衣,配胡桃色下裳,束大帶,一看就知道是這樓裡的人而非像小福子這樣在院子裡乾活兒的人。少年左胳膊上搭著個黑色暗花的夾棉披風,右手正握著管事兒的手腕,也看不出來他握得有多使勁兒,管事兒的卻疼得呲牙咧嘴,棍子早就掉在了地上。小福子隻盯著這人的背影看得出神,竟都沒聽到棍子掉落的聲音。
管事兒的一邊疼得五官錯位,一邊還堅持著訕笑著說:
“十二爺,教訓下人髒了您的眼睛,我這就打死他清理乾淨。”這疼得嘶啦嘶啦吸著涼氣兒卻依然盡力表現巴結之態的措辭和他的表情一樣扭曲。
那背對著小福子的少年右手輕輕向後一拽,
管事兒的就順著這右手飛了出去摔在了小福子的身後。這背影也隨著轉了過來。 小福子頓時覺得這張臉與那背影簡直就是配套的。尤其是眼睛,就像這華服上鑲的寶石,把這一身衣服的富貴與繁華都點亮了。在那之後小福子還見過很多綾羅綢緞的大人物,所有人在他眼裡都成了個披著破布的拖把棍子。只是長短粗細不同罷了。呃,不,除了九爺,九爺也是頂好看的,那是後話了。
那眼睛是笑著的,而且是笑著望著自己的。小福子當下就覺得這樣一個公子哥望著這麽個狼狽不堪的自己,臉紅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還不如讓管事兒的一棍子打死得了。但又覺得不能打死,打死了就看不到這麽好看的人了。這公子哥蹲在了自己面前,把左手的披風拿下來披在了他被洗菜水和爛菜葉子、以及地上的泥土裹滿了的濕透了的單衣上。這人的身影、面容雖像鏡中花一樣可望不可及,眼睛卻笑得很平易近人,本來覺得尷尬萬分的小福子被這眼睛一看就馬上溫暖了起來,也不想找什麽地縫兒鑽了,隻想在這個目光裡面暖融融地呆著。
管事兒的摔得看來也不重,爬起來說:
“十二爺,您快收好了,再讓這等下人髒了您的衣服。”
依舊是笑著的,笑吟吟的眼睛,但是從自己身上挪開看向管事兒的那瞬間,笑得多少有了些變化。小福子也說不上具體變化在哪,正琢磨著呢,就看到了這個十二爺殺人的模樣。從此以後,小福子就能把十二爺的某種特定的笑和殺人緊緊聯系在一起了。
其實他還是說不上來笑得有什麽不一樣。但他認為,這就是殺人的笑了。
十二爺笑著看著管事兒的,彎腰撿起那燒火棍子。小福子覺得少年彎腰的一瞬間,秋雨、黃葉、晚風,都跟著一起彎了下腰,整個世界都好像是給他一個人的背景畫兒似的。小福子的目光正追著這畫兒看呢。然後就嚇傻了。
一棍子下去管事兒的就沒氣兒了,這十二爺還是笑的。笑著把燒火棍子輕輕立在牆邊,抬腿邁過那已經不喘氣兒的管事兒的,就像邁過了個台階似的,一路走到那樓裡去了。
秋雨把他的衣服淋濕貼在身上,一點兒不狼狽,顯得像給他重新剪裁了似的,剛剛威風尊貴,這會子濕漉漉的背影顯得斯文秀氣。
小福子搖搖頭,覺得這人無論在哪裡,就算來廚房洗菜都會很好看。可是他怎麽會來洗菜呢。小福子又搖搖頭。
後來管家來廚房這邊看了一眼,隻說了句,埋了吧,就走了。
除了那個不露頭的掌櫃的。這兒就屬樓裡的十二個人最金貴。
現在在這風雨蕭條的破敗巷子裡的還是那雙笑吟吟的眼睛,小福子一眼就想起來四年前的那個笑。一模一樣!殺人的笑!
小福子嚇傻了,翻來覆去就一句話,不能去啊,不能去啊。
少年聽了還是笑,也分不清到底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反正雨聲瀟瀟,風聲颯颯,能去不能去的,都聽不真切。
打開包袱,少年從裡面拿出了那包藥粉,從荷包裡隻取了一塊碎銀子。那是一個紅緞鎖金線納桃花壽字荷包,很是精致難得,被塞得鼓鼓囊囊的。裡面除了少年留下的散碎銀子,還有小福子後面填進去的銅錢。荷包又塞回到了小福子的手裡,少年對小福子說:
“明天晚上歇一晚工,回家去吧。”
包袱還留在地上。少年就消失在了煙雨蒙蒙裡。
說這少年是傻了瘋了吧,這包袱看似是順手一放,竟卻好好地一直放在巷子裡一小處沒被雨淋著的地方。小福子抬頭一看,那上方突出來了點巷子那邊兒人家搭的棚子角兒,恰好遮著這一小塊地方。包袱乾乾淨淨的,像是沒在雨裡走過一遭似的。
走在回院子的路上的時候,小福子不禁感傷,這樣好的兩個人,就這麽七零八落了。他原先是從來不感傷的,感傷這種東西,都是那些吃得飽穿得暖的人的特權,像自己這樣的,每天操不完的心,只有擔心餓死凍死病死的份兒,只要不死,有什麽好難受。
小福子從來沒覺得,別人死了跟自己有什麽關系,就算是他親奶奶、親妹妹死了,他估計也就哭個一兩天,連守靈的三天都哭不滿就算了。想想身上卸下了個負擔,自己說不定還能喘口氣。他更沒覺得離別有什麽好難受,只要自己的荷包和乾糧沒跟自己離別,剩下的愛誰走誰走。可遇到九爺和十二爺之後,他也會傷感了。
傷感這玩意兒,太討厭,傳染病似的。
他抬頭望了望雨蒙蒙的天空重重歎了口氣, 好像要把這叫做“傷感”的傳染病歎走。
然而並沒有什麽用。
他依舊皺著眉頭想起來,幾天前的晚上,還是個大晴天,月亮像個大燒餅似的掛在天上。自己正在廚房裡面收拾打掃,十二爺拎著盞漂亮嶄新的走馬燈就進來了。他問十二爺不年不節的,拿這個走馬燈做什麽,十二爺笑吟吟地說,你家裡不是有個小妹妹嗎,給她買的。說罷又把隨身的荷包給了自己,說用不上了,明兒再出去最後一趟,回來了就跟阿遠一起走了。跟掌櫃的也說好了,最後一趟成了就放人。倆人攢夠了錢,足夠買一處小樓了,開個酒館,每天聽聽彈琴唱曲兒的,逗逗花鳥魚蟲的。等安頓好了,生意足夠糊口了,就把小福子也接去。小福子還想著,那敢情好,不用再這個地方再看人臉色了。跟著這兩個心腸好的少爺,得有多舒服。
其實這兩個人也不是什麽少爺。這都是小福子很晚才知道的。十二爺也不肯多說,只知道倆人很小的時候曾跟著個姓元的爺爺,是個聾子,也是個癱子,說兩個孩子一人是他的耳朵,一人是他的腿,所以十二爺就叫阿阮,九爺就叫阿遠。小福子還想,這樣鏡花水月似的兩個人,竟也是個苦命的。好在現在熬出頭了,總算能過上好日子了,自己也能跟著沾一沾光。
哎……
想到這些,小福子又傷感起來了。他想念句詩,搜腸刮肚想了半天,最終也只是歎了一口氣。
肚子裡就那麽大點兒地方,全是給飯留著的,哪有存過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