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十七騎剛離開思歸崖數百步之遙,驀然聽見旁道叢林內傳出急促雜遝的蹄聲,似有敵騎夾道而追,個個無不暗暗吃驚,急即策馬加速疾奔。甘壽延引眾在前,很快到得山腳下落馬崗的大道旁,距離當於慕斯等地宮守衛平日值守所歇的數間廬舍不遠。但只見林舍寂然,遍處一無敵象,唯有身後蹄聲“得得”疾響而近,聞狀應當不過數騎。
甘延壽心感奇怪,讓已眾勒馬停步,閃在旁道。然後與歐陽華敏、范曄、劉堇將坐騎一擺,橫在道上,要看來者究竟何人。片刻即見四騎出現在山道上,急急追來。因該時相距尚遠,無法看清對方模樣,但知乃兩男兩女而已。
一眾心神稍定,待得四騎馳近,卻見是藍玉公主、木本清、樓蘭翁主、閔大寬四人。雪兒遠遠看見,按捺不住直衝藍玉公主和木本清興奮叫喊:“媽媽,爹爹,我在這裡。”旋即拍馬迎將上去。閔兒見到閔大寬,也親切叫了一聲爺爺,遠遠相迎。
藍玉公主和木本清在雪兒身旁勒騎停下,挨著鞍韉一邊一個與她又摟又抱,激動流涕,噓寒問暖個沒完。一番眷眷親情過後,藍玉公主方才策馬向前與甘延壽等人打招呼。甘延壽約略將找到太子和雪兒的經過說知,隻隱去有關寶藏之事。藍玉公主大為感激,恭敬下馬謝過眾人幫忙找到雪兒之恩。甘延壽道:“公主來得恰是時候,我等要急著趕回大漢,正不知如何安置雪兒才好。”
藍玉公主卻突然叩首下拜,歉然道:“甘將軍及諸位對小女一家盡仁盡義,安比羅迦王爺卻銜記舊恨刻意與你們為難,還傷著了將軍閣下,小女心裡實覺過意不去,現下代為謝罪,誠望甘將軍及諸位能寬宥則個。”甘延壽客氣還禮,拿眼去看木本清,心想大概木本清已將那晚安比羅迦追拿己等四人之事告知了藍玉公主,便道:“此事木附馬最是清楚不過,本將不無甚大礙。”
木本清聽了,當即勒馬走上前來弓身叩見,自責道:“那晚小的實在不該跟隨安比羅迦王爺追趕甘將軍一行,但君命不敢有違,身不由已,還請甘將軍多多體諒,不記小人得罪。”甘延壽見他態度誠懇,知其難處,又有藍玉公主在旁,便一笑置之,問道:“安比羅迦王爺可好?”木本清道:“甘將軍四位離開之後,我們很快找到安比羅迦王爺,將他平平安安送回了山中王府。”
樓蘭翁主在遠處聽見三人說話,也策馬走上前來,向甘延壽關心問道:“甘大人的劍傷治好了麽?”甘延壽拱手施禮道:“有勞翁主見問,今已痊愈。”樓蘭翁主歎了一口氣,道:“你莫怪安比羅迦,他對你們漢人忒是恁般記恨。”甘延壽早聽說過當年傅介子刺殺樓蘭安歸王的故事,開解道:“記恨殺父之仇,是人之常情,然而時移世易,隻望年月將他的仇恨抹去才好。有時候於家是仇,於民卻是褔,如今鄯善國繁榮富庶,萬民安居樂業,你們不妨勸引安比邏加回到樓蘭故土去看看,面對太平景象,方知當年熟是熟非。”樓蘭翁主道:“我等正有此意,卻因之與安比羅迦王爺大吵了一番。”
原來那日安比羅迦瞞著樓蘭翁主母女率眾追拿甘延壽四人,非但未能得逞,反遭對方所擒,被屬下救回府上之後,咽不下這口氣,更加憤恨仇視大漢。樓蘭翁主和藍玉公主察覺問明經過,甚是氣惱,忍不住要與他理論是非長短。
因受李晚十幾年的私下關押,樓蘭翁主悉將一腔仇怨遷怒於匈奴人身上,母女兩人均斷定,
俯就依賴匈奴人,只能為虎作倀,決無可能有復國之望。甚至認為當年安歸王若不是投靠匈奴,與大漢交惡,應不至有殺身之禍,之後安比羅迦雖然想借助匈奴勢力雪仇復國,但卻一直被匈奴人玩弄於股掌之中,長此以往,必將貽誤一家老小和忠心追隨的樓蘭子民。況且目前匈奴人已四分五裂,舉國岌岌可危,郅支單於遠在絕域仍遭強漢誅殺,所率兵力也已被漢軍剿滅;呼韓邪單於仰仗大漢得以苟延殘喘,存亡未卜,豈可指望其等相助樓蘭與強漢為敵!就此等局勢度之,若要恢復樓蘭故國,關鍵在於大漢,而不在匈奴。既然鄯善在大漢朝廷的監護治理下,國富民殷,便力勸安比羅迦捐棄前嫌,與漢修好,不可再以私仇問尋國難。 安比羅迦耗盡大半生心血皆為漢仇,哪裡肯聽?當面痛斥樓蘭翁主母女妄顧亡國之恥,定是受了漢人的蠱惑。雙方爭執起來,大損親情顏面。樓蘭翁主和藍玉公主氣不過他,遂決然帶著木本清和閔大寬離開山中王府,出來找尋雪兒,打算等到一家團聚後,回到伊循城去,瞧瞧樓蘭故土的情狀,以謀計將來長遠。
四人沿著從安比羅迦的山中王府到范夫人城的道路仔細尋覓打聽,也是從鞮汗山北面的牧民營寨中得知雪兒和太子走了岔路,誤入鞮汗群山蒼茫浩瀚的叢林之中。同時聽說甘延壽一行也在此途查找太子和雪兒,一家四口即深入山林追尋。
幸好藍玉公主曾教誨過雪兒,若在陌生樹林或荒山野嶺中行走,每隔一段就留下標記,以識別所經過之處,防止迷路。雪兒照言而行,四位親人在樹林中見到她的熟悉手法,便一路尋來,曉行夜宿,非止一日。昨天傍晚到得思歸崖附近,木本清、閔大寬和樓蘭翁主認得舊路,知道前面是死對頭李晚的一個落腳所在。為防萬一,特地在樹林中歇了一宿,養足精神,做好向李晚尋人之備。不料今晨一早,竟突然聽見巨大的爆炸之聲,四人馳上高崗往思歸崖下一望,正好看見甘延壽等一行人快馬離開,其中有兩個少女的身影至為熟悉,隱隱約約便是閔兒和雪兒。四人當即勒騎加鞭夾道下山,穿出樹林疾追,及時趕了上來。
甘延壽聽明經過,應付幾句,留下雪兒,準備率隊辭行動身。雪兒對太子百般不舍,但因藍玉公主和木本清在旁,不敢太過任性,只能眼巴巴望著太子道:“鎬民哥哥,若能跟著你們一起去長安京城玩玩該有多好,我還從未見過大漢皇宮是啥模樣兒。”
太子隨口應道:“將來有的是機會,什麽時候你爹爹媽媽要到長安京城去,就讓他們帶上你罷。”雪兒一片癡心問道:“到時我上哪兒找你?是直奔皇宮裡去麽?”太子趕忙道:“那可不行。”雪兒又問:“是不是要到你家裡去?”太子敷衍答道:“就到家裡找罷。”他其實心想,皇宮就是我家,我家就是皇宮,雪兒連這個都分不清,即便到了長安京城,也決難找得到自己。
甘延壽看著眼前兩個情竇初開的少年男女糾纏不清,一個落花有意,一個流水無情,不好從旁規勸,心想此處乃是非之地,得抓緊離開。顧念雪兒已有爹媽照應,不知閔兒見到爺爺閔大寬之後作何想法,轉身急欲探問,卻見她和歐陽華敏也鬧起了別扭來。
原來閔兒已從閔大寬口中得知,歐陽華敏和她的這位爺爺其實不是什麽新朋好友,兩者不過陰差陽錯打了一番交道而已。閔兒不肯死心,改向歐陽華敏求證,歐陽華敏無法再加隱瞞,隻好將自己如何認識閔大寬,乃至後來在墜月沙洲與甘延壽再次遭遇閔大寬及萬兜沙師兄弟的非難等等情節約略說知。
閔兒聽得心頭七上八下,如同打翻了油鹽醬醋混雜在一起,分不清是何種滋味。之前她一直盼望著歐陽華敏與閔大寬相見,此時卻恨不得他們誰都沒見到對方,糾結得不知該說什麽才好。若要責怪歐陽華敏從不以實相告,隱然莫名不忍,總覺得其人處處情有可原,而且爺爺閔大寬在歐陽華敏隨甘延壽遭難之際沒有施以援手,已足夠讓她倍感愧疚不安,哪裡還會去計較歐陽華敏的是非短長?在她的心中,爺爺是至親,可歐陽華敏堪比至親還難割舍。她對歐陽華敏已是死心塌地,隻盼意中人與爺爺能盡快消除彼此之間的誤會隔閡,親和如同一家。但女兒心事,羞於啟齒,不好公開挑明撮合自己最放不下的兩人,便頻頻以目示意歐陽華敏,希望他能主動上前向閔大寬問安,釋解前嫌。孰料歐陽華敏似是渾然不覺,未解其意。
閔兒正暗地裡左右為難,甘延壽已洞若觀火,向閔大寬呵呵笑道:“閔老爺子,咱們真是不打不相識。既然都是自己人,彼此卻好同路回去大漢了。”閔大寬婉言謝絕,既無回漢的打算,也不肯讓閔兒再跟著甘延壽等人,想要將她留在身邊。
閔兒心裡一百個不情願依從爺爺之計,但體諒爺爺全是為著自己,難以直吐胸臆拒之,不由得生起悶氣來。甘延壽瞧在眼裡,調解道:“閔老爺子,你如今已經找到了閔兒,帶她一同回長安京城去,豈不更好?”閔大寬面有難色,沉默不語。
樓蘭翁主知道閔大寬的隱衷,見他不願說出來,即代為解釋道:“甘將軍有所不知。閔老爺子乃是拙夫,我們倆被迫生死相隔了幾十年,直至日前才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一家人豈有再分開之理?定當是一同回去樓蘭故土了。”
此言一出,直令甘延壽一行驚異錯愕不已,實在想不明白好端端的樓蘭王妃,怎的一下子變成了閔大寬的愛妻。樓蘭翁主微顯羞澀,蒼老的面容哆嗦猶豫片刻,曉得以閔大寬和甘延壽的境況,一個是功成名就之將,一個是負罪之軀,若不將事情的原委略加言明,彼此心有隔閡,難以溝通,遂道:“請各位大人莫要見笑,此事說來話長。老身與安比羅迦,其實並非是真做夫妻。在去安比羅迦的山中王府之前,老身已和閔老爺子相好多年,定下了終身,在伊循城附近安了家。後來我們夫妻二人到安比羅迦王府去見家嚴,母親卻不準許我與閔老爺子的婚事,硬生生將我們倆拆散。”說到傷心處,老淚控不住流了下來。閔大寬陪著一臉戚然,對樓蘭翁主之言悉無異詞。
樓蘭翁主顧全閔大寬的臉面,沒有提及先前閔大寬為幫護她而違逆大漢朝廷使命之事,更不堪回首駐守伊循城的漢軍將士拿閔大寬當叛國投敵的罪靶子百般侮辱的慘狀,隻揀彼此相愛的悲歡離合娓娓細述一番。由於事情已經過去三四十年,到甘延壽擔任西域都護騎都尉之日,世異時移,物換人非,後人已慢慢將這些前人舊事遺忘,無論朝廷上下還是西域大漢,都無人再提起閔大寬當年叛逆軍命之罪,但凡與閔大寬有過交情之人,也早已將其不光彩之舉隱瞞得一乾二淨,是以甘延壽對閔大寬的情況一點兒不知。
不過樓蘭翁主作為安比羅迦的王妃,倒是大名鼎鼎。甘延壽統轄西域城郭諸國,多少留意過有關其人的傳聞軼事,卻從未聽說過她與眼前這個最是普通不過的閔大寬竟然曾經有過一場哀婉曲折的離奇姻緣。此際若不是當面耳聞樓蘭翁主緬懷往日情事,親眼目睹她與閔大寬的悲苦之狀,實難相信這兩位花甲老人顛沛流離的身世。出於好奇同情,也出於敬重尊長,不便急於辭行,遂暫且按轡傾聽。
樓蘭翁主情難自已,繼續說道:“與閔老爺子分開之時,我已有孕在身。懷甲十月,冒著被天下人取笑生下一個可愛的女兒,她便是你們眼前見到的藍玉公主了。安比羅迦垂念我孤苦伶仃,年紀輕輕一個女流,難把孩子撫養成人,遂將她收養為義女,封她做了樓蘭國的公主,取名藍玉,即是有樓蘭美玉之意。我因女兒之故,隻好在山中王府長住下來,日日盼望閔老爺子重回府上尋我,討得母親回心轉意,好讓一家重新團圓。
“然而世事難料。光陰荏苒,一晃三年過去,到了匈奴虛閭權渠繼任單於,那廝久慕老身當年的美色,竟然提出要娶我為妃。其時山中王府正一力向匈奴尋求庇護,若將我嫁給匈奴單於,於國於家乾系重大,母親和安比羅迦皆有應允之意。但我已心有所屬,自認是閔家之婦,怎麽還能再另嫁他人?不管母親如何逼迫,安比羅迦如何苦勸,就是堅決不從。
“兩位親人執拗不過,無可奈何隻得由我自行做主,不過礙於虛閭權渠單於的威勢和死死糾纏,須得找到妥善的理由才好回絕這門親事,否則觸怒對方,後果不堪設想。慮及僅有我的回絕斷不足以讓匈奴單於收手,為免釀成禍患,也怕走漏風聲經不起匈奴人的深究,安比羅迦思來想去數日,皆無善策,不得已和母親商量再三,托言他與我早已成婚,並育有兒女,賤內之辜,實難從命,以此方才了卻那匈奴單於的癡心妄想。可事情到了該等地步,我也只能和安比羅迦假意做起了夫妻來。從那以後,外人不知,都當我真正成了安比羅迦的王妃,其實我與安比羅迦仍純屬表兄妹而已,從未有過一點兒夫妻情份。安比羅迦另有妻室,兒女也有一大群,他們私底下全叫我做翁主娘娘,從不敢稱我是王妃。”
她越說越激動,打不住話頭:“我們已這般委曲求全,豈料老天爺還是放不過我。十幾年的含辛茹苦,把玉兒撫養得如花似玉,一表人才,慕求相偶者甚眾。我這個為娘的,一心隻盼她嫁個好人家,誰知玉兒偏偏陷進了李晚那廝的冤孽情障,遭他玩弄。我難咽屈辱,去到匈奴軍營找李晚算帳,想不到那廝居然膽敢使詐把我抓起來,帶至這裡思歸崖下的地宮惡魔般關押不放,困我在暗無天日的地牢內生不如死、備受煎熬折磨,整整虛度了十三年。外人不知,還真以為我已經不在人世了。直到半個月前,閔老爺子的乖孫女閔兒假冒李晚的愛女,闖入地宮裡面,歪打正著才將我從地牢放出來。想來合當是冥冥之中天命早有安排,讓自己人來救自己人,有了閔兒姑娘的相助,我終於得以重見天日。更為湊巧的是,我剛剛逃出李晚的魔掌,第一個就碰上了閔老爺子和萬兜沙師兄弟三人,更想不到的是,安比羅迦的侍衛木本清竟然已成了我的女婿,你們說,這一切是不是上蒼故意弄人的緣分?
“甘將軍大人,我與閔老爺子、萬兜沙師兄弟當時在此地重逢,原是想把閔兒姑娘、還有你和歐陽公子一道救出地宮的。後來適好見到閔兒姑娘的留言,知道你們已經脫險,我和閔老爺子四人便回到山中王府,先與安比羅迦及一眾家人見面,闡明事情原委。
“家嚴早已不在人世,安比羅迦也不再阻撓我與閔老爺子的結合,但對藍玉公主下嫁木本清一事顯得頗難啟齒。我追根究底,得知玉兒與木本清的婚事並非由安比羅迦做主,而是玉兒一意孤行,自願賤嫁。木本清當然求之不得,安比羅迦礙於他乃禦前侍衛,不好當眾強行阻止,改在暗中教他找理由拒絕玉兒。木本清癡心妄想,笨嘴笨舌,竟在玉兒面前將安比羅迦之意直白相告。玉兒大為氣惱,與安比羅迦鬧得不歡而散,帶著年幼的雪兒和木本清離開山中王府,隱居到大漢邊境的墜月沙洲,十幾年不肯再見安比羅迦。
“那日你們護送玉兒回到山中王府,我們一家人闊別團聚,真是難得的機緣,實盼能盡享天倫之樂,好不開心。老身對你們相救玉兒的大恩大德,尤為感激莫名,愧無以報。誰知數十年過去,安比羅迦對你們漢人的刻骨仇恨仍舊沒有絲毫改變,非要無禮驅客,大是不該。更沒想到在你們離開之後,他還要惡意為難,竟至瞞著老身和玉兒,夤夜帶兵追拿你們,真個是恩將仇報了。老身在此且代王府上下一家老小,向眾位恩人陪個不是,望能稍稍彌補安比羅迦之過。”言畢,欠身下騎,向甘延壽一行跪拜在地。
甘延壽忙即下馬將她扶起,溫言寬慰道:“翁主的一番心意,卑職能夠理解明白,事情已然過去,請翁主莫再掛懷。至於相救藍玉公主,我們一路尋太子而來,也是順手人情,不足言謝。”樓蘭翁主堅執客套幾句,忽向閔兒招呼道:“乖孫女兒,你且過來。”閔兒已聽明樓蘭翁主的身份,應聲趨前恭恭敬敬拜見,尊稱她為祖母。
樓蘭翁主慈愛地從頭到臂撫摸著閔兒,顫聲道:“乖孫女兒,那日你謊稱是李晚的女兒,說你娘叫做藍玉公主,我見你長得與玉兒年少時恁般相像,就信以為真了。心想李晚那廝若能教出你這麽一個有出息的女兒來,也算良心沒被狗吃盡。孰料陰差陽錯,你雖與李晚那廝和玉兒毫無乾系,到頭來終究還一樣是我的乖孫女兒,真是讓我高興極了。有賴上蒼眷顧,奶奶晚年能有此福份,心願已足。乖孫女兒,你自己決定,是想跟甘將軍一行去長安京城,還是想和奶奶回到伊循城去?奶奶都依你。”
閔兒見到閔大寬已有樓蘭翁主相陪,不再是孤身一人,也不用再去找什麽《太公兵法》,有心要和歐陽華敏在一起,答道:“奶奶,我且先送甘將軍、歐陽哥哥他們回去長安京城,日後再到伊循城侍奉您和爺爺。”閔大寬不悅地望了歐陽華敏一眼,還想勸阻閔兒,礙於樓蘭翁主有言在前,猶豫不決問道:“你為何定要遠送無關之人?”閔兒已經想好如何回應,理直氣壯道:“爺爺,甘將軍、歐陽哥哥他們曾把孫兒從杜青山手裡救出來,孫兒豈能不知恩圖報!”
閔大寬一時語塞。太子從旁愣頭愣腦插嘴道:“閔姊姊能一同回去長安京城,乃是最好不過。”閔大寬沉聲問道:“有什麽好?”太子興奮答道:“到了長安京城,姊姊護送本殿下有功,一切悉當由皇宮接待。皇宮裡面什麽東西都有,吃穿玩耍,脂粉花紅,綾羅綢緞,樣樣隨便姊姊用度。不久就是仲元佳節,本殿下巴不得攜陪閔姊姊一道遊賞花燈鬧市哩。”
閔大寬聞言,若有所思,不再堅持己意。閔兒雖得爺爺允準,但很是討厭太子自作多情瞎張羅,對他不客氣的道:“你這呆子瞎嚷嚷什麽?我到長安京城,是跟著甘將軍和歐陽哥哥去,又不是跟著你去。我才不稀罕你的什麽皇宮寶貝哩,留著侍候你的嬪妃丫頭罷。”太子的苦心被直言不諱搶白了一頓,尷尬不已。
甘延壽替太子解圍道:“閔姑娘,太子殿下熱切邀你,誠系一份好意,實在怪不得他。皇宮當然不是隨便亂住的,你去不去長安京城,自己要思慮周全。往後多的是時日,不見得一定爭在此次跟隨我們前去。”他看到閔兒對太子神情冷漠,屢屢言語相激,擔怕途中鬧得不快再生事端,言下之意,已是改變初衷,不希望閔兒同行了。
閔兒立顯懊惱,對太子更生厭惡,但因舍不得和歐陽華敏分開,壯著膽子對甘延壽道:“那我跟著歐陽哥哥好了。歐陽哥哥還有要事在身,不必直送你們到長安京城。他上哪兒,我便到哪兒,不會妨礙你們。歐陽哥哥,你樂意麽?”
歐陽華敏生怕扯到《太公兵法》節外生枝,不好當眾拂拒閔兒,然則暗知甘延壽的顧慮,心竅和他想到了一處,便婉勸閔兒道:“此次我們勢必要護送太子殿下回京,路途遙遠,鞍馬勞頓,多有不便。你且陪送爺爺、奶奶回伊循城去,其他啥事日後再說罷。”
閔兒心底一涼,鬱鬱問道:“你也嫌我和你們在一起成為累贅,是麽?”歐陽華敏遲疑分辯道:“決無此意。一路而來,你倒是幫著不少忙,只是誠怕太子殿下一不留神,又要因你招惹出麻煩來。”閔兒曉得此次太子闖入匈奴內地,確是為尋自己,心裡早已老大不高興,故即賭氣道:“他惹他的事,我走我的路,我與他有何相乾?”歐陽華敏不想更令閔兒不悅,轉而開導道:“太子想做什麽事,即便因你而起,自然也不能怪責到你的頭上。我實是切望回程途中,不會再給甘師叔增添亂子。”
閔兒聽見歐陽華敏這麽說來,心中仍是不舍,癡癡的看著歐陽華敏,拳拳問道:“那你真心想不想要我和你們一塊兒回去大漢?”歐陽華敏委實狠不下口氣斷絕和閔兒的情義,換個說法道:“你若定要跟我們在一起,也非全然不可。不過你和爺爺、奶奶一家人好不容易團團圓圓相聚,多共處一些時日,多分享天倫之樂,豈不更好?爺爺、奶奶他們雖然口裡不說,心底裡還是巴望著你能和他們一同到伊循城去的。”
閔兒看了看閔大寬和樓蘭翁主殷殷期待的眼神,心知歐陽華敏所言端的是實情,不該光想著自己的事兒任性固執,垂眉尋思片刻,問歐陽華敏道:“那你什麽時候來看我?”歐陽華敏不是輕薄敷衍之人,情難自主,不易作答,猶豫少頃,想起師父劍牘先生的告誡,才道:“閔兒,我們往後還是不要再見面的好。”閔兒登時神色大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追問道:“歐陽哥哥,你說什麽?”歐陽華敏咬了咬牙,將所言重複了一遍。
閔兒一刹那間呆若木雞,目光激射如箭,直愣愣盯著歐陽華敏不放,身軀如同遭受雷霆重擊,撕心裂肺幾難自持。雙頰原本紅雲籠罩,瞬間由緋變紫,瞳孔澹澹,已是淚湧如泉。歐陽華敏情知自己的話傷透了閔兒,怕她承受不了,關切問道:“閔兒,你不會有事吧?”
誰知不問還好,一問真是絞斷癡情人的肝腸。閔兒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痛楚,哽咽失聲,揮淚如雨。突然趨步上馬,揚鞭不擇方向,竟往荒山野林直奔,一晃眼消失在樹叢之中。
此番情狀大出眾人意料,但聞其悲泣如怨哀訴, 一同隨風而去。
閔大寬第一個反應過來,火速縱騎向閔兒疾追,口中著急大叫安撫閔兒。樓蘭翁主也趕忙向甘延壽歉意辭行,躍上坐騎隨閔大寬一同追去。藍玉公主和木本清領著雪兒與甘延壽一眾匆匆別過,快馬跟在二老之後。道上頃刻只剩下甘延壽等十五騎漢人,除歐陽華敏隱然不安,太子有些悵惘若失之外,余皆嗟呃慨歎不已。
歐陽華敏自知不能接納閔兒的情意,但眼看著她傷心至極飛騎而別,心坎上仍似有亂鞭撻笞,止不住一陣陣抽搐難受。既因辜負了閔兒之望而滿懷愧疚,也有絲絲不忍相棄之哀,擔心閔兒會因此生出什麽不測之事來。
甘延壽看見藍玉公主等人已經去遠,安慰了歐陽華敏幾句,便即翻身上馬,領著眾人縱韁南行。剛剛馳出百步左右,忽然發覺木本清不知何時掉轉轡頭,竟獨騎急促追來。一眾不明白木本清有何用意,悉皆勒馬駐步稍待。
木本清到得甘延壽面前,拱手當眾一揖,即開門見山道:“木某思慮再三,覺得有一事須得告知各位才好。安比羅迦王爺早已經派快騎前去通報駒於利受王子,要他領兵前來漠南搜拿漢國太子,估計不日就到。此事因屬機密,樓蘭翁主、藍玉公主及閔老爺子皆不知曉,木某看在各位乃是恩人的份上,有情有義,專程掉頭私下提醒。望甘將軍與各位抓緊籌謀對策,最好火速趕回大漢國境,免生意外。”言畢,不待甘延壽等人答話,便又掉騎匆匆揚鞭而去。
甘延壽一眾聞訊大驚,不敢再加耽擱,立刻快馬加鞭向南飛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