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準備燒掉寶藏動身之時,甘延壽揣度皇上的密旨,總覺得不拿當於慕斯的六名手下盤問郅支單於藏寶圖的下落,心有不甘。假如之前呼延鎮南所言並非捕風捉影,郅支單於的藏寶之地必定不止此處,這裡的地宮守衛即便不知道藏寶圖的詳情,也可能會聽說過其他各處。與其日後再重踏西域胡地大費周張,不如就此多耽擱一時,或多或少應當能獲得一些有用的信息。
由於押著四輛大車趕到居延城,起碼要耗三四日腳程,為了兩頭都不耽誤,便與劍牘先生和許方確定路向,約好沿途留下標記,讓其二人率領原班大隊人馬護送四輛大車連夜先行出發,自忖辦完事情再與余眾追後,應該不難趕上。同時,交待許方路上分派兩名羽林勇士持印符快騎趕往居延城報訊,請求居延都尉派兵到邊塞接應,以防遭遇不測。
劍牘先生和許方等大隊人馬走後,甘延壽馬上提審當於慕斯的六名手下,首要是確認其等是否知悉郅支單於藏寶圖的隱情。因當於慕斯所中的箭銳果真煨有劇毒,普通傷藥無法化解,至時箭創已烏黑如焦炭,四周腫脹可怖。若不是甘延壽預先已封住其穴脈,恐怕早便一命嗚呼。六名匈奴武士眼見當於慕斯多半不活,守衛的地宮寶藏已遭對方踐踏,個個心灰意冷,唉聲歎氣。聽見甘延壽問起郅支單於的藏寶圖,更是悲憤交加,寧死不肯吐露片言隻語。
甘延壽察覺對方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強加逼迫毫無用處,細細斟酌之下,改從別的話機切入,指著旁邊奄奄一息的當於慕斯,用商量的口氣道:“諸位都是忠勇之士,本將實在不忍心加害。如今當於都尉因所中機關暗箭有毒,僅剩下一口氣,你們且將化解箭上劇毒的解藥拿出來,先救他一命要緊。”
六名匈奴武士一齊看著昏迷不醒、危在旦夕的頭兒,怒容稍緩,心事重重,默然良久。甘延壽看出其等與當於慕斯情同手足,不忍卒棄,即加以反激道:“你們不想活就算了,難道對自家親兄弟也見死不救麽?”
卜裡格沉不住氣,答道:“我等受郅支大單於之命,誓死在此守護地宮寶藏。你們既已砍開寶藏鐵門,得悉內中之秘,必定盡將寶藏囊括而去,我等哪個還能再苟存於世上!只可惜了當於頭兒,與我等手下兄弟一場,卻要先於我等撒手人寰。你們若是還有一絲兒良心,就將我等六人與他一同好好掩埋,免得拋屍野外,慘被毒禽猛獸糟蹋。”
甘延壽道:“本將決不會殺害你們六人,也不會眼睜睜讓當於都尉死去。要滿足你們求絕之願,請恕本將實在做不到。”卜裡格不解問道:“那你們想要拿我等怎地?”甘延壽不答反問:“眼下當於都尉還有望救活,難道你們真忍心不給他解藥麽?”
卜裡格漠然道:“機關暗箭所煨之毒,本就專門用來對付覬覦侵奪寶藏之人,豈有容他再活之理!所以根本就沒有配製解藥,當於頭兒必死無疑。”甘延壽歎道:“如果起初當於都尉肯將寶藏鐵門打開,就不至於慘死箭下了。其實我們不過想一探鐵門之秘而已,你們何必以死相抗?在此等遠離大漢、深入你們國土的去處,就算是郅支單於的寶藏,我們也決計帶不走。”
卜裡格隱隱動容道:“我等能得郅支單於重用,豈是貪生怕死之輩!豈能無視汝等不良居心!況且當於都尉隻掌管一半的鑰匙,其余皆在李晚大將之手,僅憑我等實確無法打開寶藏鐵門。”甘延壽又歎道:“即使打不開鐵門,
只要將守護機關如實告訴我們,當於都尉也可免遭此難。假若他真的死了,凶手實際上就是你們自己。” 卜裡格一下子激動起來,憤然作色道:“我們大胡將士要是全如你這般想法,大單於遍布在大漠東西南北各處的寶藏哪裡還能夠守得住?須知寶藏乃是我胡人國本,專為開疆守土、整軍備戰之用。寶藏若無,我大胡兵力以何支撐?凶災荒年,以何賑困救急?安撫千萬子民,以何度計?不怕實話告訴你,大單於的寶藏誠如你們漢人的朝廷府庫一般,有它,國家興旺有繼,治國有恃;無它,則寸土難治,眾民難安,忘國滅族不過早晚而已。”
甘延壽道:“照你所言,此等機要重地,為何只有你們區區七人把守?”卜裡格不答,賀六韓卻接話道:“你們漢人兵法有雲:‘實則虛之,虛則實之。’我們大胡部族素以遊牧為生,日日遷移,徙地千裡,若要以重兵駐守每一處,不知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是以大單於才將大量資財絕密分藏在隱秘之地,派駐忠勇得力的武士,假以修造廟宇之名日夜守護。今日若不是被汝等僥幸識破天機,如何能夠劫奪得了我們的寶藏!”卜裡格立即以目示意,提醒不可多言,賀六韓至才打住話頭。
甘延壽裝作漫不經心,隨便問道:“但凡你們守護寶藏之地,皆以修造廟宇為名麽?”卜裡格三緘其口,其余五名同夥也不肯再隨便發話。甘延壽見狀,轉頭對陪同盤問的歐陽華敏道:“賢侄,那兩粒天竺神仙丸還在你身上麽?”歐陽華敏道:“還在。師叔有何吩咐?”甘延壽道:“你給當於都尉服上一粒,且看能否起死回生。”
歐陽華敏依言照辦,喚一名羽林勇士取來一杓清水,從懷裡取出一粒丸藥,剝去封蠟,研成粉末,撬開當於慕斯的唇嘴,給他灌服下去,然後與一眾靜候有無神奇功效。但過得半個時辰,仍不見當於慕斯有好轉跡象。
甘延壽向其六名手下深表惋惜道:“你們胡人所製之毒冥奧古怪,頑劣難解。本將已讓賢侄給當於都尉服用了百毒還魂的仙丹,希望你們的頭兒命不該絕,能撿得一條性命回來。可從眼下情狀來看,只怕是難有回天之力了。”卜裡格顯得不太自然,取笑道:“你們想叫他活過來遭罪,當然沒門兒。指不定他正在陰間向郅支大單於稟奏你們的罪行,詛咒你們哩。”甘延壽不和他爭辯,又再歎息道:“且看他的造化罷。”心底裡著實是希望救活當於慕斯,以感化其手下六人。
彼此折騰了一夜,渾然不覺已至四更雞鳴時分。甘延壽急於盤詢出結果,心想對方之眾悉在一起可能會相互顧忌,暗生掣肘,有話也不敢放開明說,不妨將其等分隔開來,各各單獨審問,保不準便有所收獲。因為依照常理,私下打開一人的話舌,應比當眾讓其開口容易得多。
拿定主意,即與范曄、劉堇暗中商議,將當於慕斯的六名手下轉移到地宮外面入口處的石室,然後在另一間石室逐一提審其等。閔兒除了沒與先賢速和屠裡蠻打過交道,對其余地宮守衛都較為熟悉,見到還要換地方重審,知道事情必定進展不順,便悄悄向甘延壽點明道:?對方若不肯如實交待,賀六韓是最守不住話的人,師叔可對他著重盤問。?
甘延壽在前頭盤審時已有所察覺,聽了閔兒所言,心裡更加有數,遂挨個先提審其他五人,將賀六韓留到最後。從卜裡格開始,到先賢速止,已審五人皆口如銜枚,不管使何手段,就是絕口不說藏寶圖的詳情和去處。
甘延壽每審問完一人,就將其身上的要穴封死,使之昏迷不醒,然後交由范曄、劉堇劃破其喉間皮肉,用朱砂滲水塗抹其頸,棄置在室內一旁的陰暗角落,看上去就像被割喉而戕一般。輪到審訊賀六韓,果然其人一進來便神色慌張。待偷眼瞥見五名同夥橫七豎八躺在不遠的地上,頸項殷紅一片,似已慘遭毒手,愈是倍加惶恐不安,兩股戰戰,渾身直打哆嗦。
甘延壽裝作火氣未消,不問而直言道:“前面五人均已交待了郅支單於藏寶圖的詳情下落,可是各說不一,出入甚大,本將疑心他們之中必定有人瞎編胡謅,故意愚弄蒙騙本將,是以一怒之下,統統將他們處決。現下本將隻想聽你一句,在此躺著的五人之中,平日裡誰最為可信。”
賀六韓不知前面五名同夥到底都交待了些什麽,當然無法判斷誰真誰假,該指哪個值得信任。猶豫半晌,難以抉擇,隻好道:“他們幾個都知道大單於的藏寶圖是在何處,至於熟是熟非,本人沒有聽到他們所說的話,無法決斷。”甘延壽道:“那你不妨將自己所知也說來聽聽,若是與在前的五人中任何一人對得上,我便饒你不死。”賀六韓道:“你們漢人有言:‘士可殺,不可辱。’今日我等性命落在你們手中,要殺要剮,悉聽尊便。若想讓我賀六韓拿藏寶圖之秘換取性命,決無可能。”
甘延壽嘖嘖連聲,曉以利害道:“本將並非要你出賣機密,只是想給你留一條活路,沒想到你比前面五位更加不如,連對證的話都不敢說一句。其實你說與不說,已無多大乾系,本將最終必能分辨出不同說法的真假,只是要多花一些功夫罷了。不過你的處境就大不一樣了,假如你說出來,能與此前某位對上,表明已經有人先行泄露機密,決非是你賀六韓把持不住忠節,背叛國家,既犯不著罪疚自責,又活得何其輕松自在;假如都對不上,本將更不知你們誰人說的是真,誰人說的是假,徒然多添迷惑困擾,無所適從,耗費心力,不是正中你們下懷麽?!”
賀六韓思慮再三,似覺甘延壽所言不無道理,止不住猶豫起來。甘延壽趁熱打鐵,續道:“你們當中五位兄弟已死,當於頭兒也活不成了,如今就只剩下你一人。你在這裡說些什麽,做些什麽,大胡舉國上下有誰得知?有誰能夠作證?有誰會懲罰指責?你若迂腐而不開竅,就此白白丟了性命,棄家中老小無人照料,那就太可惜了,太可悲了。”
賀六韓誠非真的想死,聽著聽著漸漸動搖念頭,道:“本人若不是家中確有老小,實不願聽你多說費話。但要本人對證,須得有言在先,本人對大單於的藏寶圖也曾聽說而已,所知未必屬實,假如後面的話與前面諸位的交待無一相合,懇望你們也能放過本人不殺,可否答應?”甘延壽含糊其詞道:“你是最後一個受審之人,殺與不殺好像沒什麽兩樣。”
賀六韓遲疑片刻,才道:“郅支大單於的藏寶圖隻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上面詳細標明數十處寶藏的所在,這裡僅是其中的一處,由當於頭兒率同我等七位武士守護,外加李大將軍時常巡查。”甘延壽想起呼延鎮南曾經對自己說過有關郅支單於寶藏之事,問道:“郅支單於的寶藏不是才六處麽?你為何說是數十處?”賀六韓道:“他們說是六處,我說是數十處,究竟誰說的是事實,你自行判斷。”
甘延壽假作是聽先前五人所言,掰著指頭數道:“他們交待在堅昆、燕然山、姑衍山、天山和休屠海中的墜月沙洲各有一處,加上這裡,總共是六處。”賀六韓聽了,確實以為前面已有人說過真相,便狡黠道:“他們告訴你的,應該只是那些規模儲量大的寶藏,據我所知,應是五處,而不是六處,另外還有與這裡相當的許多較小寶藏。若想確鑿無誤找出諸處方位,須得拿藏寶圖來對驗。不過休屠海的墜月沙洲是在漢國境內,有無寶藏你們可以自己去查探。”
甘延壽想了解更為詳細的信息,問道:“每處寶藏都像這裡一樣守護麽?會不會有無人守護的,譬如墜月沙洲?”賀六韓搖頭道:“各處情況大不相同,得看其地是否仍歸大單於所轄了。我們隻負責守衛這裡,對其他各處的詳情並不知曉。”
甘延壽暗察火候已到,問道:“藏寶圖現在何處?郅支城破之日,我們搜遍全城未得,是不是郅支單於在遭圍困之前,已先讓駒於利受將之帶去了堅昆?”賀六韓道:“不是之前,而是之後。”甘延壽甚顯迷惑道:“此話怎講?難道郅支單於死後,還能變鬼將藏寶圖交給駒於利受麽?除非藏寶圖另有秘密去處,唯其父子二人知曉。”
賀六韓道:“你猜到了一些皮毛,但決計想不到郅支大單於乃是將藏寶圖刺於胸腹的肌膚上,所以你們只顧將郅支單於的首級梟去,卻把他的軀體隨意丟棄在亂屍之中。在清理填埋眾屍之時,一名被你們抓去幹活的大胡良民認出了郅支單於的無頭血屍,感念他是我等胡人的英雄和大單於,便偷偷在他被埋之處做了標記。待到你們撤走,駒於利受王子趕回郅支王城善後,那名大胡良民立馬求見,告知埋葬郅支單於的所在。駒於利受王子趕急率領心腹衛士將郅支單於之軀挖掘出來,所幸天氣寒冷,屍體尚未腐爛,因而得將藏寶圖完好無損保留下來。之後,駒於利受王子忍住悲痛,把郅支單於身上的藏寶圖連著皮肉剝走,風乾成寶物隨身攜帶。藏寶圖乾系到我大胡興衰,歷經浩劫,幸賴上天庇佑,能得續存於世。此乃表明我大胡尚不當絕,他日必定強盛起來,重將眾胡歸於一統,教你們漢國嘗嘗厲害。”
甘延壽續審有關藏寶圖的巨細,賀六韓已沒有更多值得留意的交待。甘延壽自忖基本可算摸清了郅支單於藏寶圖的隱情,估計守衛寶藏的武士所知可能也就只有這些,遂給前面受審的五名地宮守衛解開穴道,讓其等醒轉過來。賀六韓見狀,方知中了圈套,悔之不及,無可奈何。
甘延壽抓緊處置余下事項,令己眾迅速做好撤離準備,到石室門前集結。由於暫時無法將雪兒送回藍玉公主身邊,也不敢把她留在思歸崖,隻好叫她和閔兒一同跟隨己眾,待回到大漢境內再作打算。雪兒高興不已,立刻奔到石室後側的馬廄中牽出其與太子來時的坐騎。歐陽華敏發現馬廄中良駒甚多,乾脆多取兩匹,分給太子和閔兒充當腳力。
十名羽林勇士早已在地宮寶藏內堆滿可燃諸物,並倒出許多硫磺、硝粒、木炭與之混在一起以助燃燒。等得甘延壽下命,即以火把引燃,頓時整間寶藏石室烈焰騰騰,濃煙滾滾,如同一座巨大的煉丹熔爐。由於火勢太大,地宮內四處封閉,煙霧無法消散,全都湧積在地宮裡面。
甘延壽不忍心把當於慕斯棄在地宮內遭受煙霧之害, 吩咐羽林勇士將他抬出到地宮山洞外面,與其六名手下一塊兒鎖在那間審訊所用的石室之中。然後訓誡諸匈奴武士道:“你們仇視大漢,恣意為敵,本該將你們一概處死。但顧念你們也是普通胡人百姓,並非血債纏身、大奸大惡之徒,故此權且饒過你們,暫把你們關押在這裡。等得你們的李晚大將軍回到,自會解救你們出來。”
一切辦妥,正要起行。猛然聽得地宮內傳來巨大的爆炸之聲,震耳欲聾,地動山搖,人馬幾乎立足不穩。緊接著就見地宮洞道在巨震之下,轟然倒塌,連著入口門牆的石室也搖搖欲墜,幾不能存。跟著一股氣浪濃煙從地宮入口的塌方巨石間奔湧而出,嚇得眾皆面面相覷,惶惑莫明所以,直疑有神鬼作祟。
原來那時尚無炸藥,不曉得庫藏內存放的大量硫磺、硝粒、木炭在烈焰高溫之下,會一齊燃燒急劇反應,受石室空間所限突然間爆炸,如同引發巨能炸藥,摧山填壑,毀宮裂室。幸得眾人已經出了地宮洞道,否則必定在劫難逃,至死稀裡糊塗,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不過這樣一來更好,適將整座地宮炸毀得乾乾淨淨。
甘延壽一眾在石室前的地坪上呆若木雞,耳朵被爆炸聲震得久久嗡嗡作響,同時聽見馬廄中良駒長嘶,悲鳴不已。歐陽華敏稍稍安定心神,忽然想到留下諸多良駒為敵所用,終究不妥,便與羽林勇士過去將余下的良駒盡皆放走,四散逐入荒山野林之中。
此時天已大亮,為盡快趕上劍牘先生和許方所部,甘延壽一聲號令,即率眾快馬揚鞭,飛馳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