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京城初由大漢開朝宰相蕭何依照周代的禮製堪輿興建,後世悉從其經緯增擴。幾縱幾橫的大街均取東西南北走向,其他街道橫七豎八,大多也依南北秩序有條不紊分布,穿插其間的閭裡街巷雖小,犄角旮旯無數,難免轉折彎曲,但始終難逾主城之定製。歐陽華敏順著街巷規則而前,很快追至六名惡人上方,居高臨下潛行,把他們的去向盡收眼底。
六名惡人數次回望不見有歐陽華敏的身影,放心自顧趕路。但見他們穿越幾條大街小巷之後,折入一條東西走向的巷道,往東行得數百步,忽然紛紛躍上巷道北面的屋頂,延頸四下張望。歐陽華敏以為其等已發覺有人盯梢,暗暗一驚,作速伏躲在南面屋脊的飛簷之後,不敢逾越巷道靠近前去。
六名惡人對歐陽華敏的來向隻粗粗掃了一眼,顯然不是疑心被他跟蹤,也沒有看見其人。估計是出於警惕觀察了一小會,便展開輕功,踏著瓦楞牆頭朝東北向飛快縱躍,起起伏伏越過十幾道屋脊,驀地消失不見。歐陽華敏趕緊躍過巷道,迅速跟到六人消失之處,小心察探,卻見周遭盡是飛簷屋瓦,高低錯落的閭裡人家,再也找不見六名惡人的蹤影。
歐陽華敏仍有些擔心自己實已落入對方眼底,對方未予聲張,乃故意藏身某處伺機襲擊。因而絲毫不敢大意,謹小慎微的匍匐在瓦楞之間,暗向附近上下左右窺望搜尋,卻始終未察覺有半點可疑跡象。良久,實在沉不住氣,大膽直腰站起,赫然顯露身形,四下裡依舊不見有何動靜。
歐陽華敏確信六名惡人已經遁去,便又伏低身段,繼續隱秘查找其等可能的去向。留意到東面稍遠處隔著一道屋脊和一條小巷有一堵丈許高的院牆,依稀可見牆內是一戶中等人家的後院,相較他處更顯得可疑,即借著屋脊的掩護順著屋面悄悄靠近過去,伏在高處隔巷窺探院內的情狀。
其時已經日上三竿,院內卻無人走動,靜謐詭異。歐陽華敏猜測六名惡人很可能是溜進了此院人家之中,正欲設法潛入院內詳察。忽見四名下人抬著兩大籮筐的被褥和衣物從前屋來到後院晾曬,隻得暫時躲在原處不動。
那四名下人一邊忙活一邊調笑,看似毫無外人闖入院內驚動打擾的跡象,歐陽華敏不免有些遲疑,怕是自己弄錯了,正要放棄入院的打算,倏然心念一動:“以此間後院而論,該戶人家應該不大,六名惡人進入其內必定避不過眾多下人的耳目,但他們若與這戶人家相熟,境況又將如何?莫非院內人家便是賊窩?”想到此節,決定乾脆一並探明院內人家的底細再說。
那後院與鄰裡相隔的小巷甚為寬闊,歐陽華敏自忖憑自己的輕功應當還能夠飛越過去。等到那些下人忙完活計離開後院,趁著巷內無人注意,即飛身躍向對面牆頭,腳尖在院牆瓦面上輕輕一點,便如飛燕一般悄無聲息的縱入院內。落地後屏息靜聽片刻,確認沒有驚動四鄰,院內也無人發覺,才迅速躲到晾曬的被褥衣物後面,探頭察看院中情狀。
整個後院簡陋空曠,方不足畝,花木稀少,無亭無障,除了身旁晾曬的物事,幾乎無處藏身。晾曬的衣物都是成年男子所用,大多是用上等好料縫製,更有裘皮大氅、絲棉袍襖、貂尾狼兜等極為珍貴的衣飾行頭,但與漢人習俗迥異,盡是胡人式樣。歐陽華敏更是懷疑院內人家的身份來頭。
數間主屋廂房就在東北面不遠,主屋整體座南朝北,四至飛簷斜頂,
漆柱雕牆,有點像是仿造皇宮裡的歇山式建築。只是屋後整整齊齊開著一溜明窗,想來是北向的房屋夏日悶熱,屋主才作此設計,既方便透光,又容易從南面通風,卻不太符合時下漢人的風水講究。後窗個個斜對著後院,好在正值冬日,各扇窗牖關閉得嚴嚴實實,若是洞開著,屋內之人對後院景物一覽無余,定會早已發覺有人潛入進來。西側的廂房與主屋緊挨在一起,當中砌有旁門通向後院,門扉半掩,估計是下人為方便乾活,故意留它不閂。 歐陽華敏心想:“自己衣衫破爛,血跡斑斕,此番模樣靠近前去,太過招人眼目。”遂不管晾曬的衣物是否得體,即從中挑取一件略顯舊色的袍服加在身上,再順手拿過一條絲棉布巾裹住下半邊臉龐。草草將就裝扮一下,自信已不易讓人瞧出名堂和長相,方才緊貼著東南邊的院牆,輕手輕腳向那幾間主屋潛近過去。
到得主屋的後牆之下,仰見簷底有四道懸梁將主屋並排分作五間,便貓著腰依次在每間的後窗下伏身窺探。到得西側的一面窗下時,察覺屋內似有人語,即停下來仔細辨聽。
屋內有數人正在說話,兩人的聲音聽起來頗為熟悉,很像是之前在去西域途中遇到的蟠塚山寨主姚金星和羌王楊普。歐陽華敏大為吃驚,立馬警覺起來,但窗門關得太緊,無縫無隙,窺竊不到裡面究竟有多少人,正在商談何事。
要弄明屋內詳情,須得另想辦法。歐陽華敏約略思索,即轉向屋後東側,縱身躍起,攀住簷下懸梁,輕巧的一個鷂子倒翻身,矯捷上到屋面頂梁的後背。稍稍定神,認準四下裡全無異狀,便繼而踮著腳尖潛行到有人說話的那間屋頂上方,小心翼翼揭開一道屋瓦縫隙,伏身向屋內探看。
但見屋中是一間較為寬敞的客室,其陳設飾物與漢地風格甚為不同,完全像是匈奴人的氈房。有四人圍案席氈而坐,幾上擺放著酥酪、奶茶諸物,品類甚為豐盛,好像是在招待貴客。姚金星和楊普分坐兩邊客首,當中主位盤腿坐著一名匈奴老者,五六十歲年紀,頭戴狐貂尖頂狼兜,臉長口方,虯須白淨,眼目精明。另有一名青年匈奴男子陪坐在下席,長得方面大耳,天庭飽滿,鳳眼朱唇,虎面生威,隱隱然有富貴之相。
那老者對姚金星和楊普道:“兩位高人在此正好合適。單於太子左賢王今日屈尊光臨舍下,你們可以就英雄大會之事一起商量切磋。”姚金星和楊普聞言,向那青年男子略略施禮。那青年男子好像是剛到不久,恭敬還禮道:“晚輩久聞兩位尊長大名,今日得見,定當悉心聽教,並望兩位能為我等參戰英雄大會出力,執鞭把舵。”那老者道:“眼下大家已是自己人,不必客氣。”四人相互寒暄開來。
歐陽華敏細聽其等交談,得知那青年男子乃是匈奴呼韓邪大單於的長子,時任龍庭左賢王,名叫銖婁渠堂。他曾到大漢朝廷出質十年,說得一口流利漢話。那老者是銖婁渠堂的叔父,漢名叫做胡耆堂,過去是匈奴的右谷蠡王,此時則在大漢朝廷中供職,擔任一名典屬國譯官。典屬國是大漢朝廷專設處置歸降蠻夷及屬國事務的府衙,譯官多從匈奴、烏孫、西域城廓諸國入朝侍奉漢廷的官員中選任。
銖婁渠堂此次從漠北匈奴王庭前來大漢,是受呼韓邪單於的委托,例行朝賀。公事已畢,專程登門探望叔父胡耆堂,轉達呼韓邪單於對這位弟弟的問候,且以英雄大會之事相詢。
原來當年呼韓邪的父親虛閭權渠單於去世後,遭受冷落的顓渠闕氏因與當時的右賢王屠耆堂私通,不欲立虛閭權渠諸子,而與弟弟都隆奇合謀,僭立屠耆堂為握衍朐鞮單於。新單於即位後,將虛閭權渠單於之時的當權貴人全部殺掉,免去虛閭權渠諸子的官職,大肆排除異己,安插親信,導致匈奴內訌。匈奴各地名王、貴侯盡皆怨恨於心,不服王庭,各樹其黨。
握衍朐鞮單於非但不思善政,不予安撫人心平息怨望,反而變本加厲,對不服各部橫加征伐,暴虐殺戮,弄得人心離散,惶惶不可終日。匈奴東部的烏桓人見到有機可趁,即派兵侵擾,殺掠匈奴百姓,搶奪牧地。面對內憂外患,匈奴各地名王、貴侯不得已乃養兵自重,劃地而守。
稽侯珊的嶽父烏禪幕與姑夕王、左地貴族聯合,共同擁立稽侯珊為呼韓邪單於,率領數萬大軍向匈奴王廷發難,推翻握衍朐鞮單於,致其自殺。都隆奇等人改立屠耆堂的堂兄薄胥堂為屠耆單於,擊敗呼韓邪所部,重歸單於王廷。但屠耆單於猜忌乖謬,同樣不得人心,於是西方呼揭王自立為呼揭單於,在東面率領重兵與呼韓邪對抗的右奧鞬王和烏籍都尉也分別自立為車犁單於和烏籍單於。一時五個單於相互爭立交戰,釀成匈奴內亂,呼韓邪單於勢單力孤,無力重新統一匈奴諸部。後來遂有呼韓邪單於的長兄左賢王呼屠吾斯自立為郅支單於,攻殺剿滅敵對各支匈奴勢力,並將呼韓邪單於驅趕到大漠以南,迫使其最終向大漢歸附稱臣,結束眾單於紛爭的局面等經過。
這些故事距時下二三十年,相去不遠,大漢朝野常有傳聞,歐陽華敏早已知悉。如今得知那老者胡耆堂在匈奴內亂時,曾替呼韓邪單於大敗屠耆單於,聲望甚眾。在呼韓邪降漢後,因不忍心看著呼屠吾斯和稽侯珊兩位兄長爭鬥,才主動向呼韓邪單於請求到大漢來朝拜當時的皇上漢宣帝,歸順大漢朝廷,聽候差遣。
後來銖婁渠堂被送到大漢長安京城充當人質,多得叔父胡耆堂的照料。依照匈奴單於兄終弟及的習俗,胡耆堂本當是呼韓邪單於的繼承人,但十年過去,呼韓邪單於最終還是召自己的長子銖婁渠堂回國擔任左賢王,立其為單於儲副,指定為下任大單於的繼承人,相當於漢國的太子。從那之後,胡耆堂便將姓名改遵漢俗,以示放棄回歸漠北匈奴王廷的打算。
呼韓邪單於知道這位弟弟必定心有不滿,因而每逢派人出使大漢,均密令使者登門拜見胡耆堂,一者化解兄弟間的恩怨,二者也想窺探胡耆堂是否還有覬覦單於王位之心,以防他借助大漢的兵力策反匈奴各支,返回漠北王廷,推翻自己取而代之。
胡耆堂向銖婁渠堂表明心曲,銖婁渠堂甚是過意不去,拜謝過叔父昔日照料之恩,遜讓道:“侄兒其實無力擔當左賢王之位,更無勝任大單於之能。等父單於百年之後,侄兒定當恭迎叔父返回龍庭繼承大單於之位。”
胡耆堂心知銖婁渠堂不無測探自己之嫌,漠然道:“賢侄大可放心,叔父我決無竊居單於王位之念。如今召募天下武學高士參加英雄大會,純粹是受大單於之托,非我本人有意為之。當初得知大單於許諾與不孝侄兒駒於利受舉行英雄大會,老夫本來就覺得甚為不妥。但大單於有意試探老夫,非要老夫幫忙物色武藝高強的俠勇之士為其出戰。老夫推辭不過,不得已才勉為其難,四處打聽,走訪了幾位高人隱士,均遭婉言謝絕。近日得知姚寨主和楊羌王適好來到長安京城,想他們二位乃是當今豪傑,威鎮隴右西海一帶,若能相助我方一臂之力,必令大單於穩操勝券,遂約兩位英雄今日到敝府相見,告之以大單於相邀之意。兩位英雄甚是爽快,滿口答應,我等正在商量行止,不期然賢侄碰巧來訪。藉此天意,你們正合一同前往漠北龍庭向大單於複命,省得老夫多跑一趟。”
姚金星和楊普皆頜首點頭,銖婁渠堂即代呼韓邪單於謝過他們二人,然後問道:“不知兩位尊長何日可以動身?”姚金星道:“我們還約請了幾位弟兄,等到會齊了,方好起程。左賢王若是等不及,可以先行趕回漠北龍庭,我等隨後必到。”銖婁渠堂道:“等個十天半月應當無妨。”姚金星道:“用不了這麽久。那幾位俠義朋友本來昨日就應與我等碰面了,想必是因他事耽擱,未能依約而至,估料再等個三兩日,定可會齊。”
胡耆堂問道:“那幾位俠義朋友是何方高人?”姚金星道:“是昆侖山彤霄宮的六位高手。”胡耆堂道:“他們擅長昆侖劍法?”姚金星道:“正是。”胡耆堂捋須沉吟道:“昆侖劍法與陵歸劍法相比,各有千秋,若是能請到劍術造詣精湛的昆侖耆宿,當可與李晚那廝一決高下。昔年李陵歸降大胡,將羽林劍法與大漠明月刀法相參詳,獨創一門陵歸劍法,稱雄大漠,無人能敵。但將所創劍法取陵歸之名,表明其仍有向漢之心,遂不為那時的大單於所重用,被封到離大漢絕遠之地做堅昆王,隻守北藩,不與漢交。然那劍法傳到其子李信、李晚等人,為消彌懷漢之疑,硬將胡地天乾五行劍法與陵歸劍法融會貫通,更是揚名顯世,尤其以李晚年少英毫,聰穎過人,三歲即能知劍習練,最是得陵歸劍法之精髓。”
歐陽華敏聽到此處,立馬豎起耳朵來。那胡耆堂續道:“昆侖劍法橫行西域多年,稱得上是三尺青鋒的極技。當年被漢國大將軍衛青賞識,譽其與羽林劍法為無敵雙璧,始為漢人所知。延至霍光把持朝政,仰慕彤霄宮玉虛真人的仙風道骨,絕藝高名,多所起用青睞昆侖劍士,使得昆侖劍法當時威風無比,漢地習武之士,無不聞之色變。後來霍光死後,霍家謀逆王道,被誅滅族,昆侖劍法以逆黨之技,才漸漸失其聲望,昆侖劍士也不得已消遁於朝,隱跡於野。在彤霄宮玉虛真人仙逝之後,弟子弘成子執掌彤霄宮,貪戀塵世功名,儒劍同修,兼好妖術,時常雲遊至長安京城,與朝庭經學博士通才論爭,陰謀奸巧,工於心計,昆侖劍法始為不專。所幸的是,彤霄宮久歷數代經營,弟子遍布天下,昆侖劍法作為曠世絕藝,終不失得其真傳之人,只是這些弟子大多不齒弦成子為人,紛紛歸隱山林,各成其道。當下須覓得此類隱士高人出面,方有把握對付得了陵歸劍法。”
姚金星道:“老英雄不必多慮。那六位俠義朋友均是彤霄宮拔山扛鼎的弟子,精研昆侖劍法長年累月,深得其道。且彤霄宮是昆侖劍法之源,法之正宗,以那六位俠義朋友的武功修為,對付區區一個李晚,當不在話下。”
胡耆堂道:“姚大俠有所不知,即使那六位俠義朋友的昆侖劍法能敵得過陵歸劍法,也未必能執英雄大會牛耳。聽說天山樓蘭王府的安比羅迦為破解昆侖劍法,專門自創一門摩天劍法,功力非凡。之前他一直對郅支單於言聽計從,如今接繼效忠郅支遺孤駒於利受,若果他願為駒於利受參戰英雄大會,昆侖劍法但怕難有勝算。”
姚金星不以為然道:“以老英雄之意,天下應當還有更勝於昆侖劍法的武功了。”胡耆堂道:“此乃必然之事。天下之大,千百般武藝,無所莫有其極。若僅以劍法而論,西域諸地應數昆侖劍法和摩天劍法最強,漠北當以天乾五行劍法為先,可惜後繼乏人,被陵歸劍法取而代之,但漠南大漢也有羽林劍法和荊楚劍法,皆是叱吒風雲,大可問鼎爭鋒的高深劍派。羽林劍法作為強漢羽林將士必修之技,深諳其道之人自不必說,那荊楚劍法乃是一位名叫章成子的歸隱達儒所創,其搏取巧技之長,集鋒銳之精華,以臨敵對決變通為要,劍法套路不求定式,招數變化多端,神出鬼沒,虛幻離奇。其門弟子武功強弱大多取決於修煉之人悟性深淺,若遇之強,確也不易對付。今世荊楚門下出了兩位弟子,一個是遊俠四方的劍牘先生,一個是身為西域都護的甘延壽,均是異乎常人之輩。那甘延壽不僅精諳荊楚劍法,更是羽林劍法高手之中的翹楚,功力造詣非同小可。他敢深入絕遠異域斬殺郅支單於,便是依仗一身超群武功,出入萬軍之中如履無人之境,毅然成就其事。不過他雖真有萬夫莫當之勇,但身為漢軍大將,想必不肯應邀插手胡人的英雄大會之爭,否則有他替大單於出面,大單於何愁戰局的勝負變數。”
歐陽華敏聽著那胡耆堂縱論天下劍法,見他如數家珍,鞭辟入裡,深明其中奧妙,且對自己的師門淵源知之甚詳,不由得心生欽佩,暗暗稱奇。原來歐陽華敏拜入劍牘先生門下,雖極得劍牘先生器重,卻很少聽到師父談及師承之事,也從未拜見過祖師爺,隻偶爾聽說過章成子其人。劍牘先生平日所教,經傳諸子,算簫棋醫,無不尊崇百家,單單向弟子傳授荊楚劍法之時,從未秉持門戶之見。眾弟子以為恩師僅是設壇講經的宿儒,研習劍法武功不過為強身健體,全沒想到所學的荊楚劍法竟是自成一門之神技,世所罕見,早有威名。後來歐陽華敏跟隨劍牘先生行走江湖,才慢慢曉得荊楚劍法的一些來頭,略解師門之秘。如今胡耆堂對荊楚劍法似了如指掌,將之與其他劍法相提並論,比長度短娓娓道來,教歐陽華敏豈能不至感意外吃驚。
銖婁渠堂對甘延壽頓生向慕,立馬接話道:“可否讓大單於上書漢帝,專請此人前往大胡為我方出戰?”胡耆堂移目睨了他一眼,頗含深意問道:“大單於願將英雄大會公然知照大漢朝廷麽?”銖婁渠堂微微一怔,似感失語,低下頭去。
姚金星卻甚為不屑的道:“鄙人與那個甘延壽交過兩次手,其武功並不見得有老英雄誇讚的那般厲害。”胡耆堂轉過目光問他:“你與其人比試,勝負如何?”姚金星道:“彼此相當,未決出高下。”胡耆堂饒有興趣追問:“兩次都是這樣麽?”姚金星道:“正是。每回他見鄙人鬥得來勁,就中途作罷。若非皆因人多摻雜打擾,鄙人決計放不過他。”
胡耆堂不冷不熱道:“想必姚大俠的武功更是出神入化,要勝過那甘延壽一籌。”姚金星傲然於色,假作謙遜道:“哪裡!哪裡!鄙人就不懼怕他神功蓋世而已。”歐陽華敏伏在屋面上聽了,止不住心裡偷笑,知道姚金星即便依憑事實而論,仍免不得要往臉上貼金,多有誇張借口之詞。
胡耆堂又道:“天下劍法之中,更有一絕,古稱勾眉劍法,據說是越王勾踐的宮人所創。越國稱霸諸侯之後,勾踐日日為王事奔忙,無暇顧及后宮妃嬪,眾嬪妃為求寵愛,個個費盡萬般心機,濃妝豔抹,畫眉修面,爭相獻媚。有一名宮女曾習練過武功劍法,心思奇巧,遂將眾嬪妃勾眉之法運用到劍術之上,創就一套奇門劍技,大受勾踐讚賞。勾踐對那名宮女大肆寵幸,雨露恩深之余,命畫工將那宮女所創的劍術圖譜記載,賜名勾眉劍法,並傳令宮女教授后宮眾人盡皆習之。眾嬪妃妒忌那名宮女恃才得寵,遂向國人誣傳勾眉劍法早已有之,是一名越國野女從荒野神人處求得,獻於勾踐擊敗吳軍,助其成就霸業,那名宮女只不過是借來媚惑越王罷了。外人不知由來,隻道真有野女授劍之事,更不知有勾眉劍譜。
“後來越國為楚國所滅,勾眉劍譜流落到越王次子烏程歐陽亭侯手上。時值諸侯紛立,戰國爭雄,歐陽亭侯令子孫後代無論男女,盡皆照譜習練勾眉劍法,以避亂世之難。自那以後,歐陽亭侯的傳人便改以歐陽為姓,以勾眉劍譜為方,精練劍術,以圖自強,勾眉劍法遂得以顯揚於世,歐陽一族也成為赫赫有名的武學世家。歷經二三百年,歐陽家族後人固守一隅,無人能敵其劍刃鋒芒,世人始知武學奇葩勾眉劍法之強。
“傳至當朝文景之世,吳王劉濞串通七國諸侯王謀反,威逼盡起歐陽大族善劍之士以強兵。結果事敗國除,歐陽後人悉數遭受牽連,傾族皆誅,勾眉劍譜隨而不知所終,世上也不再聽聞有研習勾眉劍法之士。時至今日,此門劍術雖已失傳,但聽說其創製縝密,招法神奇,極盡劍術精妙之能事。靈巧處如織女之棱機,攻守間如匠作之巨擘,行雲隨影,鋒芒奪命,以蛛絲之細,能撥千鈞,以尺寸之長,能攝敵於百步之外,仗劍之輩無不為之側目,但求目睹一招一式而無憾。”
胡耆堂說得興起,聲色具厲,危然動容,直令座上其余三人聽得瞠目結舌,腹背生寒。姚金星將信將疑的道:“世上哪有如此高超的劍法!而且還是出自女流之手?”
胡耆堂嘿然笑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老夫適才所言,還只是勾眉劍法的端倪而已,若得機緣領教,親眼目睹,誠恐何止於斯!”姚金星仍不以為意,回應道:“就世上劍法而論,此門劍法可能確有其長處。但縱觀武學眾強,勾眉劍法也無非滄海一粟罷了。”
銖婁渠堂對胡耆堂的廣聞卓見甚是歎服,轉過姚金星的話頭道:“以叔父大人的武功造詣,已算是人中龍鳳,尚且對勾眉劍法心生敬畏,可見天下武學博奧精深,非世人所能窮極。眼下正是我大漠胡族強弱興衰之關鍵,父單於懇望叔父能親率漠南各路英雄回去龍庭,共商大計。”胡耆堂道:“大單於當是想讓老夫為其出戰英雄大會。耐何老夫已經年邁體弱,不似當年之勇,對舞刀弄劍爭勝負之事,定然是力不從心了。”
銖婁渠堂誠摯道:“父單於的確寄望於叔父大人出戰。古稱漢將廉頗八十高齡尚未見老,叔父大人遠較他壯年,必能力挽狂瀾。”胡耆堂道:“老夫焉敢望古人項背。”銖婁渠堂戚切道:“叔父不願再效力強胡之業,甘做一名默默無聞的漢吏,實乃大胡天下之至憾。”
胡耆堂見他言重,默然良久,才徐徐道:“若是定須老夫前往,也得等老夫詳細斟酌後決斷。目前老夫正潛心研習漢人的一本經書,期許其與所習武學、醫術或有相通之處,能夠從中參悟出一些強身健體、治理疑難雜症之法來,以助人助已,頤養天年。此事未了,叔父我實在是無心他顧。”
楊普一直聽而不言,此時忽然插話道:“原來老英雄還有此等雅興,敢問那是一本什麽樣的經書?”胡耆堂約略遲疑,忽然放開嗓門朗聲道:“老夫本不想提它,但說與你等知道也無妨礙。那本經書便是大漢留侯張良所得,用以匡扶劉邦奪取天下的《太公兵法》。不知諸位可感興趣?”其口氣端端就像已知歐陽華敏潛伏在屋面之上,故意向他道破天機一般。
歐陽華敏乍然一驚,差點兒沒暴露出行蹤來。他萬萬想不到《太公兵法》會在胡耆堂手裡,不知胡耆堂是如何得到此書,杜青山的處境又會怎樣,止不住重疑頓起,難以遽去。因見胡耆堂在異樣的舉動過後即恢復原狀,對室內瓦梁連瞧都不瞧一眼,以為其人實未發覺自己,便繼續伏身凝神傾聽。
屋裡其余三人顯然皆聽聞過《太公兵法》,一時神色各異,盡向胡耆堂注目而視。姚金星臉面生光,沉著道:“《太公兵法》不過是一本兵書,當不會記載什麽高深武功、醫術,其於行軍布陣,兩兵相交,可能會不無裨益,但對修煉武學之道,強身健體之法,按說應無甚相乾之處。不知老英雄何以會心生奇念?”
胡耆堂道:“姚大俠必定沒有翻閱過該書,不知其詳。《太公兵法》雖著重講述陣法、戰法,但卻將許多武學經緯、醫理成論融入字裡行間,隨布陣、攻防之要略分類推演,佐助操練行伍,成為增強士率擒拿搏擊之術的根基。內中機理混沌磅礴,博大精深,若能明其訣竅深加探研,便可悟出習練武功的諸般奧秘來。”
楊普躍躍然幾欲得而觀之,懇切道:“此書若是這般神奇,敢望老英雄賞賜我等在此一閱。”胡耆堂婉言拒之,言明情由道:“老夫本當滿足諸位此願。可惜該書除了兵法、武學、醫理,尚有不少荒謬怪論引人誤入歧途。楊羌王身為羌族豪酋,理政安民為要,這些良莠不分、晦澀難解的旁門左道,想來還是不要閱知為好。”
楊普不便強求,微有訕然之色。銖婁渠堂見縫插針道:“既然叔父大人只是放不下一本兵書,不妨隨身帶著它回去漠北龍庭。一來不致耽誤相商英雄大會之急務,二來大可從容參研該書之玄妙,豈不是兩全其美之舉。”
胡耆堂道:“道理雖然,但賢侄有所不知,此書其實是一個禍害。它原本藏在大漢皇宮蘭台禦覽庫被定為禁書,前些日子有人冒死把它偷盜出來,大漢朝廷正在暗中四處追查。老夫僥幸得之,若將它帶至漠北龍庭,難保不會傳入漢人之耳,至時強漢以此書為實據,認定是我等胡人故意偷盜禁書,有背逆強漢朝廷的圖謀,大興討伐之師,那還了得。”
銖婁渠堂道:“大漢朝廷當不致為著一本兵書驟起乾戈。”胡耆堂鄭重道:“漢人見怪大胡邊民侵擾由來已久,本就有欲加之罪,如今我等再授人以口實,添是非於危局,大單於即使有一百張口,也難分辯。眼下大胡各支仍舊四分五裂,國力羸弱,尚不足與強漢對峙,貿然招致戰事,徒然戕害大胡無辜子民而已,實非善策。此中大義,不可不知。”
銖婁渠堂惻然道:“叔父大人有此顧慮,更當親將《太公兵法》獻交龍庭,勸諫大單於以此書為引導,操訓胡族強兵。等到我們大胡當雄崛起,哪裡還怕與強漢兵戎相見!即便雪洗昔日強漢大兵橫掃漠北之恥也必指日可待。”
胡耆堂歎道:“賢侄有此膽略,誠屬可嘉!但要想有那樣的成就,沒有數年甚至數十年之期,斷難做得到。以目前而論,只怕你我前腳剛離開漢地,強漢大軍後腳便已拔營都起,狂飆而至,如同掃蕩郅支單於那般,直襲漠北龍庭。”
銖婁渠堂道:“我們一行將《太公兵法》偷偷帶走,神不知鬼不覺,漢人不可能迅即查出端倪來借口生事。”胡耆堂道:“賢侄太過小覷漢人的耳目了。就拿召募四方英豪出戰英雄大會之事來說,叔父我已盡量做得隱秘,自認是滴水不漏,豈料大漢朝廷還是很快聽到了風聲,時下正不知道他們會采取什麽對策,利害如何。至於這本《太公兵法》,老夫乃從一名曾為國家披肝瀝膽的漢人奇士手裡強借得來,估計他旦夕就會來取,指不定一眨眼即到。如果他發覺我將《太公兵法》帶回漠北龍庭,必能猜到我等的意圖,到時想辦法將消息告知大漢朝廷鷹犬,事情就變得不可收拾了。”
銖婁渠堂不解問道:“那名奇士對國家忠心耿耿,為何還會偷盜《太公兵法》?”胡耆堂道:“《太公兵法》並非為他所盜。他是從賊人手中奪得該書,因有難言之隱須暫時留用,才未及時將之送歸朝廷。”銖婁渠堂難卻奇疑又問:“那名奇士到底是什麽來頭?”胡耆堂道:“他原是漢國的一名忠勇使臣,後來陰差陽錯,受了朝廷的委屈,不過始終未改其忠君為國之心。”銖婁渠堂更顯困惑,刨根究底道:“那名奇士處事這等怪異,不知他受的是什麽委屈?”胡耆堂道:“此節說來話長,且與我等何不相乾,不提也罷。”
銖婁渠堂聽出胡耆堂已有不耐煩之意,知趣止住話頭。胡奢堂讓他與姚金星、楊普繼續商定匈奴之行。姚金星、楊普似不敢過多在長安城內拋頭露面,借口其等與銖婁渠堂結伴出城容易令京城守衛起疑心,雙方約好三日後在長安城北面橫門外渭橋附近的萬家客館會齊,再一同前往匈奴內地,北上單於龍庭。
彼此定下行期,銖婁渠堂尚有公務先行告退。胡耆堂吩咐下人送客, 自己仍留在室內陪著姚金星、楊普二人。一名下人似已在門外守候多時,送完銖婁渠堂即回入室內,對姚金星和楊普道:“早些兒有五位壯士和一名女子路過府前,托在下轉告兩位大爺,說擔心打擾我家主人,今日不便如約在本府相見,改明日他們專程到兩位大爺的客館拜訪。”
姚金星立馬掛不住面子,怪責道:“他們六位明知這裡是胡耆堂王爺的府第,卻過門而不入,真是失禮。姚某已知照在此等候,正打算向胡耆堂王爺引見他們哩。”楊普也顯納悶,但道:“昆侖六劍素好聲名,今日舉動乖異,必有重大緣故。”
胡耆堂怏然不語。那名下人機敏道:“那六人衣裝不潔,行色匆匆,神情沮喪,心事重重,看上去確似有其難處,當無輕視本府之意。”胡耆堂介懷稍解,做出大方的樣子道:“既然這樣,事成之後本王再與一眾豪傑相見無妨。”
姚金星、楊普有些過意不去,挺胸擔保所邀之眾必為大單於鼎力效命,胡耆堂欣然代大單於稱謝。三人接著閑談了一小會兒,姚金星和楊普便一同告辭。
歐陽華敏琢磨著大清早遭遇六名武功高手追殺的怪事,越想越感到不對勁。覺得那六人使的必是昆侖劍法,且剛好五男一女,十有八九正是姚金星和楊普邀請前去參加英雄大會的昆侖六劍,如果所斷無誤,那麽追殺自己之事肯定與姚金星和楊普有莫大乾系。假若姚、楊二人乃因惱恨自己妨礙他們陰謀捉拿太子而欲加害,其等的最終意圖多半仍是衝著太子而來,須得順藤措瓜查個清楚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