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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曳影鳴劍錄》第14回 家仇族望(三)
  那人便是杜青山,只見他手執一壺一盞,正盤腿坐在關道當中自斟自飲,雖然煢煢一身,卻甚是怡然自得。

  歐陽華敏激動不已,心想:“杜青山纏著胡耆堂討要《太公兵法》,追著胡耆堂離開神農軒館,必定知曉胡耆堂的下落。”即速下馬上前拜見問候。杜青山聽出是歐陽華敏,既感吃驚,又是高興,關切道:“乖孫兒,大過年的你不在家中孝敬父母享福,跑到這荒山野嶺上來做什麽?莫非是要來陪我老瞎子過年不成?”

  歐陽華敏見他張口便提及自己的家人,心頭不由一陣悲痛,幾欲垂淚。但聽他的語氣似乎尚不知道自己的家人已經遇害,急欲弄明白那晚他與胡耆堂相鬥的後來章節,強忍心中淒苦,裝作輕松答道:“晚輩臨時有事往來京城,適好路過這裡。前輩不是一直窮追胡耆堂討要物事麽?怎的有閑暇興趣在這裡消遣?”

  杜青山道:“胡老兒太過狡猾,爺爺我把他跟丟了。”歐陽華敏有些失望,故意問道:“那晚你們兩人一道離開神農軒館時,尚還打得不可開交,後來你怎的卻被他甩了?”杜青山道:“提起那晚的事情,爺爺我就忍不住來氣。胡老兒逃出神農軒館後,竟引著爺爺我往深山老林裡鑽,把爺爺我弄得暈頭轉向,結果他倒好,趁機躲了起來,溜走了。爺爺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認準一個方向摸索了整整一夜一日,才得走出山林,孰料卻好已到秭歸城外,撿回一條老命來。”

  歐陽華敏聽得仔細,疑道:“照你所說,那晚胡耆堂過後的所作所為,去向何方,你是一點兒都不知道了?”杜青山似覺被問得多余,略顯煩躁道:“我若知道,還能讓他跑掉麽?不過任由他胡老兒耍盡心機,也休想逃出爺爺我的手掌心。”歐陽華敏順著他的話頭刺探道:“可惜之後你便沒有他的音訊了,是麽?”

  杜青山卻神氣活現道:“非也非也!爺爺我從你家鄉的深山老林逃出來,其實當日便找到了他。因爺爺我熟知胡老兒的品性,所以到得秭歸城中,即直奔他喜歡落腳的伎館中覓尋,果然撞著他正與數名風塵女子在飲酒作樂。”歐陽華敏聞言,差點沒有嘔吐出來,想不到胡耆堂年邁之軀,竟會此等好淫放浪。但能聽到有關他的消息,仍是驚喜不已,抓緊續問:“你既能輕易找到他,為何還把他跟丟了?”

  杜青山歎道:“說來話長。爺爺我當時急著向他索要被他偷走的物事,他不肯交出來,爺爺我便將他身邊的風塵女子悉數趕跑,向他下手硬搶。他倒是不敢拿爺爺我怎麽樣,隻管奪門逃走,爺爺我堵不住他,即立馬聽聲追趕。胡老兒在秭歸城中兜了一會兒圈子,發覺仍躲不開爺爺我,便故伎重演,往城外逃去。但他這回不是潛入荒郊野外,而是展開輕功向城南的大江邊上飛奔。

  “爺爺我拚了老命緊隨在後,到了商旅埠頭,遠遠聽見他在與一名船家商談前往下遊夷陵的價錢,立知他要借水路脫身。其時天色將晚,爺爺我趁他和船家不備,悄悄藏到了他們談妥待發的船上。等到胡老兒察覺爺爺我也在船上,那船已順流而下數裡之遙。胡老兒情知在大江之上暫時無法棄船更逃,隻好在船上與我僵持了兩日。到了夷陵,他作速離船改走陸路。爺爺我緊跟著他下了船,繼續纏住他不放。但他很快買了一匹良駒增添腳力,爺爺我徒步無法跟上,不得已才又給他走掉了。”

  歐陽華敏聽到這裡,心想:“難怪家人被害之後自己在秭歸找不到胡耆堂,

原來他適好跑到夷陵去了。但他上那兒顯然並非全為擺脫杜青山,而像另有所圖,估計正是為尋勾眉劍法及歐陽大族的其他後人。”為獲知胡耆堂在夷陵的更多訊息,不動聲色向杜青山又問:“隨後你在夷陵還找得著胡老兒麽?”  杜青山有些遲疑答道:“應該算是找著他了。”歐陽華敏聽得不甚能解,質詢道:“此話怎講?”杜青山隱含不悅抱怨道:“其實用不著爺爺我去找他。胡老兒對爺爺我在夷陵的行蹤始終了如指掌,要見爺爺我完全不費吹灰之力,可他就是不肯現身碰面。爺爺我在城中苦尋他兩日,他過意不去,便雇托一名馬夫找到爺爺我,給爺爺我備好坐騎,要送爺爺我回長安京城。爺爺我問那馬夫有關胡老兒的去向,那馬夫說胡老兒已先離開夷陵,正在趕回長安京城的途中。爺爺我著即命那馬夫領路,兩人快馬加鞭,欲追上胡老兒。但從夷陵追到臨沮,又從臨沮追到房陵、鍚縣、旬陽,仍不得胡老兒的蹤影。”

  歐陽華敏深知從秭歸、夷陵等地取陸路至長安京城,不僅途程遙遠,而且多是山道偏僻難行。覺得以胡耆堂和杜青山的交情,胡耆堂為免杜青山四處瞎摸亂跑,雇請馬夫護送杜青山回京確有可能,但胡耆堂是否真的也回去長安京城,倒很難說。遂提醒杜青山道:“沒準胡耆堂是借馬夫之口哄騙你返京,他自己則另去別處或根本沒有離開夷陵,你哪能追得著他。”

  杜青山苦笑道:“爺爺我原本也持此疑,但沿途問訊,皆有人親眼見到他一路北歸。且所過必經要地,他都托人給爺爺我留下口信,讓我安心趕路,可見他對爺爺我莫管是出於歉疚,或是憐憫,多少還有那麽一丁點兒體恤之情,不至沿途處處相欺。”

  歐陽華敏聽出杜青山雖不無惱責胡耆堂,但其打心眼裡仍當胡耆堂是好人一個。顧及他們二人的恩怨非同一般,便沒有馬上揭發胡耆堂的惡行,隻道:“古來人心隔肚皮,他這樣待你究竟有無其他用意,你未必盡知。”杜青山卻似無所謂道:“爺爺我早剩下賤命一條,他能把爺爺我怎樣?”歐陽華敏道:“你的寶物不是正在他的手上麽?他若不想歸還,難保不會生出歹念來。”

  杜青山眉頭一皺,斷然道:“此事倒是務須尋他理論清楚。”歐陽華敏即著意詰問:“那你為何不速至其家中看個究竟?”杜青山似知他話中有話,辯道:“爺爺我何其不想盡快找到胡老兒?但那馬夫隻把爺爺我送到旬水源頭,就急著要趕回去過年,不肯再往前加送半步。爺爺我心想大過年的家人團聚乃是人之常情,便沒有強行難為馬夫。待自己摸索著山路走到這裡時,聽見遠近已盡是除歲喜慶之聲,覺得讓胡老兒暫過幾天安穩日子又有何妨,遂未遽赴其家中打擾。”

  歐陽華敏試探道:“胡老兒若趁年關舉家遷走了,你還能上哪兒找他?”杜青山似成竹在胸道:“只要他留在世上,就不怕他把窩安到天上去。”歐陽華敏為弄清他著實有何計較,激將道:“天下之大,你焉知他會在何處落腳?”杜青山卻談定道:“貓兒想要吃腥,定會往有魚兒的地方去。胡老兒既然志在得到勾眉劍譜,就決不肯輕易放棄,必在想盡一切辦法四處查找。爺爺我抓住他這個把柄,當不難尋到他。”歐陽華敏見他仍是泛泛而談,全不出自己先前所斷,克制不住恨恨的道:“那是當然。所以你盡可由著他殺人放火,犯下禽獸不如的滔天罪行不管。”

  杜青山聽得略顯詫異,問道:“你何出此言?是因胡老兒刺傷了你的父親麽?”歐陽華敏難以隱忍,疾言厲色道:“豈止刺傷!分明是圖謀加害!”杜青山默然尋思頃刻,搖頭道:“胡老兒雖因貪念太重行事魯莽,但應不至於心狠手辣,要歹毒害人。”歐陽華敏又氣又悲,憤然道:“你怎知他不會歹毒害人?!你就恁般認定他心地善良麽!”鄉難家仇已奪口欲出,可終究還是咽了回去。

  他想到那日杜青山在神農軒館與胡耆堂相鬥之時,盡管雙方招數凌厲,然則不難看得出來,杜青山始終沒有對胡耆堂痛下殺著,胡耆堂對杜青山也不無刻意相讓之嫌,其二人顯然並未因《太公兵法》結怨而恩斷義絕。如今杜青山似對胡耆堂在巴山越墅慘無人道的暴行一無所知,假若自己馬上言明有關實情,指責胡耆堂乃是罪魁禍首,杜青山因看不見證據,必定不肯輕易相信,說不定還要替胡耆堂辯解袒護,到時再想從其口中探知有關胡耆堂的確切線索就難了。在徹底消除杜青山對胡耆堂的好感之前,最好不要打草驚蛇,以免嚇住了杜青山的話頭。

  杜青山果然深信不疑道:“以爺爺我對胡老兒的了解,他做事再怎麽不擇手段,也決不是那種作惡多端之人。”歐陽華敏強壓住氣頭,將就杜青山對胡耆堂的態度問道:“那麽依前輩之見,胡耆堂若純為得到勾眉劍譜而無害人之心,此際會耍些什麽花招?”杜青山不無賣弄關子道:“他詭計多端,辦法定然不少,且看他喜歡動哪一門子心思了。”

  歐陽華敏挑明疑處續問:“他會不會重回巴山越墅去找晚輩的父母族人?”杜青山頗有把握道:“應當不會。他既然已經到過巴山越墅,知道勾眉劍譜不在你的父母族人手上,還回那裡去找他們做甚?討冷飯麽?”歐陽華敏又問:“他會不會繼續在找晚輩恩師?”杜青山笑道:“乖孫兒蠻有孝心的嘛!拐彎抹角猜來問去,原是怕胡老兒不肯放過你的家鄉親人。不過你大可不必為你師父操心,你師父雲遊天下沒個蹤影,胡老兒焉知上哪兒能找得著他?估計胡老兒就是跑斷了腿,也尋不著你師父的一根頭髮。”

  歐陽華敏細細琢磨杜青山的神情,隱隱覺得他極可能知曉胡耆堂現在何處,有意爭執道:“那可難說,胡耆堂既已疑心晚輩的恩師劍牘先生把勾眉劍法傳授給弟子,必定踏遍千山萬水也要找到他。”杜青山道:“不能說胡老兒沒有這個念頭。可他並不是傻子,與其奔波勞碌的四處瞎找,還不如乾脆在神農軒館守株待兔。那裡是你師父的老剿,你師父總有一日是要回來。”

  歐陽華敏鍥而不舍問道:“前輩怎知胡耆堂不會重去神農軒館伏候?”杜青山有些不耐煩起來,口氣頗重道:“乖孫兒真是囉嗦。爺爺我一直守在這裡,胡老兒若是再回南郡秭歸到神農軒館去,我能不知道嗎?”歐陽華敏掐住一根筋分辯:“他未必就走這條道。”杜青山愈加堅決道:“他必定不會返回神農軒館,而是去了別的地方。”歐陽華敏察覺到一些名堂,揪住眉目追問:“什麽地方?前輩可是知道?”杜青山脫口即道:“當然知道。”

  歐陽華敏心頭一震,渾身血脈僨張,難抑衝動,迫切道:“敢請前輩將胡耆堂的去處告知,晚輩急著要去尋他。”杜青山聽出歐陽華敏的言語不大尋常,覺得奇怪,沒有馬上說出胡耆堂的去處,反而問道:“乖孫兒有什麽急事找他?胡老兒不來找你的麻煩已經不錯了,難道你還想去找他的麻煩麽?”歐陽華敏仍不敢言明實因,隻約略答道:“晚輩此行正是為他而來。”

  杜青山心中生疑,嗤笑道:“你是不是想通了,要把勾眉劍譜送去給他?”歐陽華敏心想,若是沒個合適理由,估計杜青山不會當真,更未必肯以實相告。遂道:“那倒不是。只因他能夠識辨出晚輩習練的是勾眉劍法,而晚輩卻一點兒不知,想要找他切磋請教。”他語帶雙關,將最後一句說得擲地有聲,明為取信於杜青山,暗地裡卻狠下念頭,假如能夠找到胡耆堂,須得用勾眉劍法削下他的頭顱,方解痛心徹骨之恨。

  杜青山不解歐陽華敏的話中深意,隻道他真的有心要向胡耆堂討教,便道:“原來乖孫兒和爺爺說了半天話,為的乃是這般想頭。可惜胡老兒所去的地方不在附近,你趕這一時半回,恐怕見不著他哩。”歐陽華敏強作鎮定道:“只要能找得到他,晚輩不在乎多耽擱些時日,懇望前輩明白告知其去處。”杜青山忽似想要變卦,含糊道:“他要去的地方,爺爺我不是十分肯定,僅憑猜測而知,尚作不得準。”

  歐陽華敏見他露頭縮尾,怕他推來推去故弄玄虛,抓住時機刺探道:“大過年的,難不成他沒回家去麽?”杜青山道:“胡老兒年前已把家遷回匈奴去了,因要找尋勾眉劍譜,他才一個人留在大漢,沒有隨家人一同回去匈奴。”歐陽華敏又問:“胡耆堂怎的突然倉促舉家遷回匈奴?是在他前住南郡之前還是之後?”杜青山道:“應是在他前往南郡之後,所以爺爺我到京城找胡老兒討要物事之時,還能見到他的家人。不過他的婆娘親口告訴爺爺我,胡老兒早有舉家遷返匈奴的打算,並非因事臨時起意。想來他們本是胡地權貴,回去匈奴與族人為伍,如佚鳥歸巢,無可厚非。”

  歐陽華敏聽他說的切合已查明之實,心想:“杜青山找過胡耆堂的家人,得知其等遷回匈奴並不奇怪,但他決不會想到自己也已知曉此事。假若他存心隱瞞胡耆堂的消息,大可哄騙自己到胡耆堂在京城的家中白跑一趟,完全不必照實直言。以此看來,杜青山在自己面前當無刻意包庇胡耆堂之嫌。”遂誠執道:“前輩若能猜知胡耆堂的具體行蹤,不管有多少把握,盡可說出來聽聽。”

  杜青山神色恍惚的思索了一會兒,卻道:“爺爺我一時不知該怎樣才能讓你清楚他的去處,你先陪爺爺我喝上兩杯,讓爺爺我醒醒腦子再說。”

  歐陽華敏確信他不是在找借口糊弄自己,見他一個人大過年的孤苦伶仃守在荒僻的山道上獨自飲酒實確淒寒,不免心生同情之感。況且自己的確已無家可歸,孑然一身尋仇,處境和他一樣的孤單悲涼,彼此算得上是同病相憐,陪他喝上兩杯也是應該。遂亮聲答應,恭敬道:“前輩只有清酒一壺,沒有相襯的飯菜,不足為樂。晚輩適好帶有一些鹵肉干糧,可取來與前輩一同開懷暢飲。”

  杜青山聞言大悅,眉飛色舞,讚許道:“乖孫兒果然懂得孝順!有酒有肉再好不過,你快快拿來。”歐陽華敏即往坐騎從鞍後的行囊中取出兩根火腿,一打薄餅,回到杜青山面前席地坐下。因無多余杯盞,權且與他杯壺相交,舉壺倒酒入喉,借酒澆愁,豪飲起來。

  幾口清酒下肚,暖上心頭,孤苦悲涼之感消緩了許多。杜青山漸漸打開話匣子來,對歐陽華敏推心置腹道:“乖孫兒,你想要找到胡老兒,有爺爺我幫忙,定非難事。不要說在區區長安京城,哪怕是在匈奴大漠,他也跑不了。”

  歐陽華敏立馬豎起耳朵,急問:“前輩是說,眼下胡耆堂就在長安京城?”杜青山道:“正是。爺爺我即便是推測,也必定八九不離十,決不會瞎猜。”歐陽華敏又問:“他家已經遷走,他在長安京城還有何處落腳?”杜青山道:“京城內大小客館比比皆是,他何愁找不到安身之所!不過爺爺我可以肯定,他在城內必會去麻煩一戶人家,不達目的決不會輕易離開京城。但那戶人家現今在京城的哪個犄角旮旯,爺爺我尚未查實,沒辦法準確告訴你。”

  歐陽華敏道:“那戶人家的主人姓甚名誰?前輩只要把他說出來,晚輩前去京城打探,必能弄明其住處。”杜青山想了想道:“那戶人家嘛,其主人在京城倒是頗有聲名,且說起來與乖孫兒你多半會有些淵源。你不妨推敲推敲,歐陽一姓在長安京城中誰最有名望?”

  歐陽華敏道:“晚輩孤陋寡聞,只聽說過前任少府歐陽地余,再無聽說過其他同姓高人。”杜青山道:“你知道有個歐陽地余已經足夠,他是你們歐陽一姓的當世耆宿,你應該知道他家所在。”歐陽華敏道:“晚輩聽說他是住在長安東城一帶,但與其一家從未打過交道,不曉得其府宅的詳實位置。”

  杜青山道:“胡老兒必然會去的地方,便是歐陽地余的府第。”歐陽華敏覺得此斷過於突兀,不太敢相信,問道:“歐陽少府乃是經學博士,與一介武夫胡耆堂有何乾系?”

  杜青山道:“此節還真得從勾眉劍法說起。當年歐陽一姓僻居吳越一隅,以勾眉劍法為天下人所知聞,號稱歐陽大族。其實這個名頭有點危言聳聽,但前朝吳王劉濞篡逆謀反,為借勾眉劍法大壯軍威,盡征歐陽大族練劍弟子入伍,與大漢朝廷相抗衡,以致才有你們祖上先人被族誅之禍。

  “當時朝中有一位聖人叫歐陽生,學富五車,博學通儒,尤以精研《尚書》聞名於世。他的祖上本是你們吳越歐陽侯族,因世代在外為官,遂遠鄉源。在歐陽大族受禍於吳王之亂慘遭族誅後,他悲憫於懷,暗暗訪尋各地,私下將歐陽大族幸存余脈廣泛收錄,補闕宗祠,子孫相繼為之,傳至歐陽地余之手,幾無缺漏。

  “胡老兒必定事先知悉你們正是當年歐陽大族的後人,才特地到你家鄉訪求勾眉劍譜,而非單止懷疑你使的是勾眉劍法。若他要查究清楚你們巴山越墅一脈祖上先人之秘,在京城最有可能便是找歐陽地余了。爺爺我熟知胡老兒的性情,他做事向來盤謀縝密,深思熟慮,在遠去南郡之前,必定已和歐陽地余打過交道。

  “因在你家村上查不出勾眉劍譜,到神農仙館又沒能見著你師父,他便企圖在南郡一帶找尋你師父的下落。以故去了一趟夷陵,隨後從那兒返京,途經各縣一路打聽查覓,結果卻似一無所獲。既然四處奔波難有指望見到你師父劍牘先生,為達心願,他自必會設法另找歐陽大族的其他余脈。但他不可能沒個準頭的一山一水、一鄉一裡探訪,他既沒有那麽多的時日,也不會有那種耐心,更不會去幹大海撈針的傻事。他肯定會采取最簡易快捷的辦法,你不妨仔細想想,他若望求全求快的查明其他歐陽大族後人何在,最有可能會去什麽地方?當然仍是歐陽地余的家了。”

  歐陽華敏認真聽完,覺得杜青山的推測不無道理,不過略加深究,又覺得其所言事由迂回較遠,臆斷之處甚多,胡耆堂未必便如其話裡頭那般計慮而行。遂慎重道:“前輩之見鞭辟入裡,確令晚輩頓悟不少。然則晚輩若冒昧前去打擾歐陽少府,而胡耆堂卻沒在他那兒,或從沒到過他那兒,又該如何是好?”言下之意,實是想從杜青山口中探聽更多胡耆堂的訊息,到時好隨機應變。

  杜青山毋庸置疑道:“爺爺我雖不至料事如神,但對胡老兒肚子裡的那點心思,還是捉摸得透。乖孫兒隻管前去,無須多慮。”歐陽華敏堅持道:“終歸多一些應計才好,以防胡老兒另有門路,出乎前輩意料。”杜青山不以為然道:“乖孫兒,若要辦成事情,有時候不能太過強求十足把握。”歐陽華敏道:“歐陽少府乃當世經儒翹楚,晚輩實難相信胡耆堂會去麻煩他,敢望前輩多指明胡耆堂的其他可疑去處。”杜青山借著酒勁痛快道:“胡老兒若不去找歐陽少府,爺爺我敢割下腦袋給你當酒壺。”

  歐陽華敏聽他口氣說得板上釘釘,奇道:“前輩何以這般肯定?”杜青山詳述道:“爺爺我大膽作此斷言,並非毫無實據。那日爺爺我在秭歸城中再次找到胡老兒,曾當面斥責他。爺爺我說:‘胡老兒,任你像龜孫子一般到處逃跑也沒有用。你以為昨晚把老子帶到深山老林裡就能躲得開麽?門兒都沒有。即使你躲到天涯海角,老子照樣尋得著。你若是識趣,趕即物歸原主。’胡老兒當時不但不生氣,反而道:‘昨晚愚弟壓根兒沒想過要躲開杜兄。倒因誤入山林與杜兄走散,愚弟心裡甚是不安,本來打算定要找著杜兄才一同到城裡來,豈料適好碰到一件蹊蹺的麻煩事,隻好先到城裡來等杜兄。如今杜兄已經平安無礙,不妨先回長安京城去,愚弟手頭有要緊事須得馬上去辦,恕不能奉陪了。’爺爺我不客氣說:‘你有什麽要緊事?不就是為了找尋勾眉劍譜麽?!’胡老兒道:‘愚弟正是為找勾眉劍譜,不過可能終究也要回去長安京城向知情人家相詢。’爺爺我說:‘你在京城既然找得到知悉勾眉劍譜之人,為何還要大老遠跑到這裡來?’胡老兒道:‘那家人只聽說過勾眉劍譜,不曉得它在何處,愚弟找他們是要查明當年歐陽大族所有幸存後人的下落。’他已把話明明亮在那裡,乖孫兒,爺爺我的斷定豈會有錯!”

  歐陽華敏聽見杜青山說到胡耆堂在離開神農軒館當晚遇上了蹊蹺之事,覺得胡耆堂極可能是潛往巴山越墅行凶作惡,之後為隱瞞暴行,才會在杜青山面前巧言搪塞。想起父母家人被戮殺焚燒的慘狀,胸中仇恨之火刹那直衝雲霄。竭忍至杜青山把話說完,哪還能冷靜分清是非,即刻怒責道:“前輩為何不問胡耆堂,他到底碰到了什麽蹊蹺的麻煩事?!”

  杜青山不明白歐陽華敏何以突然激憤起來,辯解道:“爺爺我曉得他是在找借口,沒有什麽好問的。”歐陽華敏痛斥道:“你該問不問,如同縱容其惡!”杜青山耐住性子道:“爺爺我不認為胡老兒存有惡意。想是他愧對爺爺我,不敢與爺爺我撕破臉面,自必有些虛與委蛇。既實則他的心腸沒有壞掉,對老朋友還不算過分,爺爺我但求討回自己的物事,沒必要與他計較小節之虞。”

  歐陽華敏眼見杜青山說來說去仍是向著胡耆堂,愈加氣苦,直想把胡耆堂的諸般惡行原原本本抖露出來,讓杜青山認清楚胡耆堂的真實面目。但想到在找見胡耆堂之前,自己還得依靠杜青山相助,為免節外生枝,隻好強行隱住念頭,暗藏話機道:“胡耆堂此等言行,在前輩看來是小節,對晚輩而言卻是天大的嫌疑。前輩不要以為其人會安好心,須知他之所以還沒有對前輩下毒手,不過是因為前輩的物事尚在他的手中,他對前輩可能還有利用而已。”

  杜青山固執道:“乖孫兒,你不能把胡老兒盡往壞處想。他為得到你們族人的勾眉劍譜確實太過蠻橫強梁了些, 可那無非是因沉迷劍法武功一時難以自拔,不見得就會有什麽險惡用心。”歐陽華敏怒不可遏,譏諷道:“前輩若已認定胡耆堂不至有蛇蠍心腸,怎的他要屢次將前輩舍棄在荒山野嶺之中?且始終佔著前輩的物事不肯歸還,沒半分誠意體恤前輩的難處?”

  杜青山渾似不當回事道:“爺爺我的物事對他必定尚有秘用,他為多留些時日,耍些小小手段何足掛齒。爺爺我諒他過後決不敢不還。”歐陽華敏氣不過他,別有深意道:“等得他躲到你不熟悉的地方,你便拿他沒有辦法了。”杜青山仍顯得無動於衷,道:“他能躲得到哪裡去?就算刨開地底,躲去見閻羅王,爺爺我照樣能把他挖出來。”歐陽華敏直截了當質問:“難道他跑回匈奴,你也要跟到匈奴去麽?”杜青山矢口即答:“那是當然。只要他一天不歸還爺爺我的物事,爺爺我就一天跟他沒完,哪怕追到天涯海角,必窮究不放。”

  歐陽華敏聽他說得堅決,心想若與他結伴找尋胡耆堂,即便到歐陽地余那兒毫無收獲,終不難另尋胡耆堂的確鑿去處。遂趁機道:“既然這樣,敢請前輩陪同晚輩一起前去歐陽少府家裡尋他。”杜青山不知歐陽華敏心裡所想,勉強應允道:“爺爺我陪你前去未嘗不可。但你須得記好了,到時你辦你的事,爺爺我自己辦自己的事,兩不相乾。”歐陽華敏爽快答應。

  其實杜青山光顧著提防歐陽華敏插手《太公兵法》之事,全沒想到此時此刻,歐陽華敏整個人都撲在了盡快復仇之上,根本已毫無心思和他爭搶《太公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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