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一少說定規矩,各藏隱衷,在山道中繼續對飲。杜青山難得有伴,興致怡然,開懷暢飲,不知不覺酩酊大醉,倒在地上酣嚕大睡。歐陽華敏喚他不醒,隻得耐心守在一旁,待他醒來。直至天晚,道上悉無行人車馬往來,唯有朔風陣陣,漸漸的飄起紛紛小雪,把兩人遮蓋得如同石頭一般。
杜青山在夢中數次糊語,均是責命胡耆堂還他《太公兵法》,好讓他治愈瞎眼。歐陽華敏在雪夜之中靜靜地看著他寒酸落泊的煢煢之軀,心想他目不見物,長年孤苦無依、顛沛流離,實在是生計維艱,不知不覺對他增添了許多憐憫同情。
杜青山睡至夤夜方才醒轉,酒勁尚濃,頭重腳輕,不便趕路。歐陽華敏無奈只能陪著他,在山道中以地為席,以雪當褥,和衣歇宿。夜深寒氣更劇,歐陽華敏運起般若菩提內功心法,漸漸覺得溫暖舒適,通體和暢,幾如身處錦被玉帳之中。
正將迷糊睡去,卻被杜青山推醒,詢問自己有何法子能夠睡得如是香甜。歐陽華敏見杜青山被凍得瑟瑟發抖,起了惻隱之心,未予多想便將般若菩提內功心法傳授給他。杜青山依法施為,果然片刻寒氣盡禦,酥暖莫可名狀,不由得嘖嘖讚道:“妙哉!善也!乖孫兒,你這個暖身法門功效奇佳,非等閑內修之道可比,是你師父傳授與你,還是你自己參悟而得?”
歐陽華敏道:“都不是。”杜青山大感詫訝,問道:“那你緣何懂得?”歐陽華敏道:“曾因巧幸結識一位西域高人,他見晚輩正受重傷困厄,性命垂危,遂將此門法術好意相授,幫助在下醫治傷情。後來晚輩日日習練,才偶然體察其所授心法兼可禦寒。”杜青山止不住追問:“那位高人尊姓大名?”歐陽華敏道:“晚輩不知其姓,隻曉得其法名叫釋迦癡諾,且時常雲遊四方,不圖功利,是一位超凡脫俗、從佛揚善的修禪大師。”
杜青山流落西域多年,知悉早已傳入西域的佛家門道,雖然從未聽聞釋迦癡諾之名,倒不覺奇怪,隻道:“原來是個異族僧侶。”便不再深究,轉而問道:“你當時受的是什麽傷?何人所為?”歐陽華敏不想重提舊事,簡單答道:“一次晚輩與三位匈奴高手相鬥,被其中兩位夾以陰陽掌力擊傷。”
杜青山歎道:“乖孫兒,你的運氣要比爺爺我好多了。爺爺我年輕時,這雙眼睛像你的一樣,明澈犀利無比,錙銖必察。可恨的是後來竟被閔大寬那廝惡逆招奸弄瞎了,幾十年來爺爺我遍尋名醫,遺憾從沒能遇到高人讓爺爺我重見一絲光亮。”
歐陽華敏想起杜青山與閔大寬的宿怨爭鬥,不解閔大寬為何要弄瞎杜青山的雙眼,遂問其故。杜青山半生銜恨屈辱,巴不得一吐為盡,立將往事向歐陽華敏一五一十細細道來。歐陽華敏方知他原來也是一名忠心為國浴血奮戰的羽林勇士,在執行朝廷使命時純因同伴閔大寬貿然私救敵女樓蘭翁主,彼此交惡才被刺瞎雙眼。之後他與漢軍失散,陰差陽錯成了為國捐軀的英雄,無法恢復身份,以至淪落到今日的悲慘地步。
歐陽華敏聽著聽著,對他油然而生敬佩之心,此前對他所持的成見也如冰雪消融,不再拿他當作一名江湖奇士看待。因他的諸多不幸與閔大寬和樓蘭翁主的情感糾葛分不開,歐陽華敏邊聽邊拿他的話與閔大寬和樓蘭翁主的一番離奇姻緣相印證,絲絲縷縷盡皆釋然,止不住感慨造化弄人,世事難料。
兩人在荒僻山道上相處一夜,
彼此都說了許多話。歐陽華敏深知重見光明乃是杜青山的畢生夙願,暗萌相助他醫治眼疾之意。但對他與胡耆堂的交情終究仍有顧忌,因而盡管已明了他的身世遭遇,對他添多幾分信任,最後還是沒有向他說出自己的血海深仇來。 次日趕往京城之時,歐陽華敏誠心誠意讓杜青山坐到自己的鞍上,同乘一騎,方便照應。兩人快馬到了長安城中,歐陽華敏不想驚動熟人,頗費一番功夫打聽清楚歐陽地余的住處,即與杜青山火速趕往前去。
在東城光明裡金雞小巷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好不容易才找到歐陽地余的府宅。卻見門第尋常破舊,幾同平民百姓居所。大過年的雖然貼紅張彩,但宅門緊閉,無人出入,不免顯得門庭冷落。歐陽華敏頭一回見到如此寒酸的公卿士大夫之家,簡直不敢相信其主人便是赫赫有名、曾身居高位的當朝博學大儒。
策騎直至大門階前,與杜青山一同下馬上前叩門,有頃方見出來一位上了年紀的男仆。雖然正當除舊迎新佳節,那男仆看到兩位來客風塵仆仆的落泊模樣,倒不見嫌。歐陽華敏和杜青山向其言明有事專程前來拜訪歐陽少府,懇請通報賜見。然而擔心胡耆堂正好是在府上,不敢報上姓名,以免驚跑了他。那男仆馬上轉身入內,不久便來回話,說家主今日卻好染上風寒,不方便見客。
歐陽華敏眼見連門都進不了,大過年的又不好強請入見,為刺探宅內虛實,故意向那男仆打聽最近是否有一個名叫胡耆堂的人來過。那男仆見問,神情立顯厭惡,冷冰冰的詰責道:“你們都是些什麽人?為何恬不知恥,輪番來打擾我家主人?”歐陽華敏察覺其言極為可疑,抓住破綻道:“我等二人今日初次登門拜訪,之前並未來過,不知前輩何以怪責?”那男仆卻不答話,返入門內要將大門關上。
杜青山已曉得不太對勁,快步搶上前去,堵住門口,對那男仆威嚇道:“這道門決計攔不住我等二人,你趕緊老實說來,那胡耆堂是不是就在宅內?”那男仆見杜青山面相凶惡,怕他蠻橫生事,才心不甘情不願的道:“確實有一位名叫胡耆堂的匈奴人連番來找我家主人,大過年的仍賴在府上不走,已經有好幾日了,你們是不是他的朋友?也想來混飯吃麽?”
杜青山一聽,登時大為興奮,衝著歐陽華敏樂道:“乖孫兒,爺爺我猜得沒錯吧?切莫小瞧爺爺我眼瞎,有時候可比明眼人強一百倍。”歐陽華敏聞知仇人正是在歐陽地余家中,彼此不過相隔一道門檻,可說已近在咫尺,霎時激動至極,反倒冷靜下來,顧不上搭理杜青山,急思應對之策。
杜青山沒得到歐陽華敏回應,轉而對那男仆道:“你且莫管我們二人是不是胡耆堂的朋友,大可放心讓我們先進門去。難不成我等適因聽說胡耆堂在貴府騷擾少府大人,特地趕來幫你們把他攆走,你還怕我等貪吃你們府上的白飯麽?”
那男仆捉不準杜青山的意圖,對其言語甚表反感,謹慎道:“你們若當真為把那胡耆堂打發走人,敢情最好,只怕蛇鼠一窩,都不安好心。須知我家主人早已辭官在家,為圖清靜,連學徒都不收了。你們卻接連上門找他麻煩,實是不該。要不是過年尊重習俗禮節,鄙人連門都不會給你們開。”歐陽華敏急忙越前一步,恭敬施禮道:“我們二人此來,確是企望能製止那胡耆堂對少府大人的煩擾,但因這番計想有些唐突,著實不宜明白與你家主人講,隻好托事求見,還望前輩通融一下。”
那男仆見歐陽華敏說得認真客氣,方才願意重去通報。過了好一會兒回來,像換了個人似的,面露歡容,恭請歐陽華敏和杜青山入宅,並喚馬夫將客人之騎牽去宅廄喂食。
歐陽華敏急著要拿胡耆堂是問,進門即道:“快快將我等領到胡耆堂處。”那男仆卻道:“主人有話,專門囑咐在下迎引二位先去見他。”歐陽華敏仔細一想,反應過來:“在此府上胡耆堂好歹算是客人,自己與他清算冤仇,必定免不了爭鬥擾攘,確應在事前向宅主交待清楚才好。”便暫忍仇恨,和杜青山跟著那男仆去見歐陽地余。
整座宅觀雖不起眼,房舍倒是不少,院圍甚大,極似學堂館所。歐陽華敏跟在那男仆身後冒昧問詢,得知少府大人畢生窮治上古之學,猶以講解《尚書》為淵奧,曾在家中收徒教授,開經明義,博論宏旨,冠壓鴻儒。盛時弟子多至千人,洋洋讀書之聲,蔚為壯觀。近因老弱多病,才不得已罷館歇教,辭退弟子,領著一家老小二十多口人貪享清福,頤養天年。
歐陽地余廣額深目,須眉盡雪,老態龍鍾,在臥榻前接見歐陽華敏和杜青山。歐陽華敏敬重其人,向他大禮叩拜,報上姓名家世。歐陽地余聽得歐陽華敏是南郡秭歸巴山越墅的歐陽世族子弟,似在懷疑自己老眼昏花認錯了人,驚奇問道:“你當真是歐陽大族的後人?”歐陽華敏懇切答道:“晚輩決不敢造假。”
歐陽地余問明其輩序,道:“你應該稱我為太公了,為何適前不表明真實身份,卻要虛托由來?”歐陽華敏心中悲戚,哽咽道:“孫輩有苦難言。”不待歐陽地余追問,悉將族難家仇的前後經過原原本本詳實以告,直令在場聽者瞠目結舌,震驚駭然。
杜青山無論如何想不到巴山越墅和歐陽華敏的父母家人會慘遭那樣可怕的劫難,大感意外,呆若木雞,結結巴巴的道:“乖孫兒,此事……此事……你為何不早些說來?!”歐陽華敏道:“晚輩數次話到嘴邊,皆念前輩乃是胡耆堂的舊友,決難相信其辜,是以在找到胡賊之前,莫敢向前輩言明實情。”杜青山激動道:“造孽作惡慘無人道,天地難容,爺爺我豈能偏私!不過……不過……這等暴惡行徑……你能確定是胡老兒所為麽?”歐陽華敏憤恨道:“罪行昭彰,豈容置疑!”杜青山仍似難以確信,喃喃自語道:“老子這雙瞎眼若是能看得見就好了,保準能讓殺人放火的惡魔畢露原形。”
歐陽地余愕然良久,若有所悟,略略沉吟自語:“難怪胡耆堂一定要到舍下來。”隨即對歐陽華敏道:“老夫以前與胡耆堂同在朝中做事,彼此雖然認得,但從未有過深交。近段他卻常到寒舍叨擾,請教一些經學之惑,老夫見他用心誠懇,不好拒而不納。臘月將盡他又前來,說家人已經遷回匈奴,其因私事未了,要留在京城再呆些時日,欲借舍下暫住。老夫反覆婉言相拒,他硬是賴著不走,執意要在舍中住下。老夫拉不下臉面,拿他沒有辦法,隻好由他。今日正為此煩惱,適好你們二人到來,老夫自是巴不得你們真個能將他勸走,沒想到內中竟有此等重大冤仇。眼下他就在後院偏房之中,整日裝模作樣參研經書,老夫馬上領你們前去向他問罪。”
杜青山卻忽地遲疑起來,斟酌道:“這麽重大的案情,人命關天。大人若遽然拿胡老兒是問,恐怕他抵死不認,難定其罪。鄙人與胡老兒交情不薄,莫如讓鄙人先去見他,從旁測探,待他露出證據,再與他對質不遲。”歐陽地余聽其所言甚是在理,不置可否,以目征詢歐陽華敏之意。
歐陽華敏心知杜青山明著這般說來,暗地裡實是顧慮到當著歐陽地余這位公卿大夫之面不便向胡耆堂討要《太公兵法》,對胡耆堂殺人放火之惡也存疑在心,欲找由頭將自己尋仇之事暫緩一時,好搶在前頭先私下辦完他的事情。遂道:“晚輩對胡耆堂的諸般惡行可說親眼目睹,何須前輩更費口舌。”
杜青山還想拖延,支吾道:“即便證據確鑿,也須稟報官府,才好繩之以法。”歐陽地余似與歐陽華敏同仇敵愾,也似為打消杜青山的顧慮,不由他們二人爭辯,作速拿定主意道:“且先將胡耆堂拿下,官府那邊老夫自有主張。”當下吩咐在旁的男仆歐陽敦叔去把大門閂好,招呼幫手,自個兒則領上歐陽華敏快步趕往後院。杜青山的小算盤打不成,隻得趨步跟上。
到了胡耆堂借宿的偏房門口,歐陽地余在門外大聲咳嗽。胡耆堂聞聲開門出來探看,一眼見到歐陽華敏和杜青山,不由得一怔。杜青山斷然衝他喝斥:“胡老兒,你在巴山越墅乾的好事!”胡耆堂不解問道:“杜兄何出此言?”杜青山道:“聽說你為圖謀得到勾眉劍譜,濫殺無辜,焚燒村墅,是也不是?快快從實招來!”
胡耆堂愕愣了一下,旋即鎮定答道:“焚燒村墅決不是胡某所為,濫殺無辜更加無從談起。”杜青山聽他矢口否認,立將手中的銅杖往地上重重一頓,如釋疑慮道:“老子量你也沒有那麽大的膽子,敢去幹恁般傷天害理、十惡不赦的勾當。”
歐陽華敏察覺胡耆堂聽聞巴山越墅遭難毫不感到吃驚,面對指責不問詳情即予辯解,像是早已知曉那晚所發生的一切,而杜青山越俎代庖質問胡耆堂,對其言辭不加深究便信以為真,擺明在心底裡有意偏袒舊友,故責備道:“杜老前輩,晚輩的大仇決不是你三言兩語便能查得清楚,此時才剛開個頭,你就草草定論替賊人開脫,是何居心?”杜青山抱屈道:“哎呀,乖孫兒,爺爺我這不是著急幫你快些弄明事實,好報大仇嘛!”歐陽華敏道:“那你應該好好問問胡耆堂,晚輩的父母家人是如何死的。”
胡耆堂臉色微變,不等杜青山向他張口,即接話關切問道:“歐陽公子的父母家人被大火燒死了麽?”歐陽華敏怒道:“你明知故問,少來裝蒜。”胡耆堂道:“胡某實確不知。那天晚上火勢那麽大,衝天烈焰,把整座村墅燒成了一片火海,有人逃命不及,葬身火海,估料在所難免。”歐陽華敏悲憤道:“我的父母家人豈是純因大火而死!明明是被你殘忍加害!你休想文過飾非,假裝沒你的事兒!”
胡耆堂沉著問道:“你為何認定我是凶手?”歐陽華敏道:“我母親臨死之前,將出生未滿百日的幼弟藏入井下,在其繈褓上留下血書告知,仇人乃求勾眉劍譜。之前只有你到過我家中索要勾眉劍譜,鐵證如山,行凶之人不是你還能是誰!”
胡耆堂突然放聲大笑,道:“勾眉劍法著為天下神技,覬覦其劍譜大有人在,豈獨我胡某而已!”歐陽華敏咬定不放道:“他人有何想法,我可不管。但知至今為止,唯獨你妄自斷定我習練的是勾眉劍法,千裡迢迢跑到我家去尋找劍譜。凶手必定是你無疑,其他人決無可能。”胡耆堂斬釘截鐵道:“老夫確有借閱劍譜之意,但決無殺害你父母家人的歹念和惡行。”
歐陽華敏駁斥道:“那你何至心狠手辣刺傷家父,惡毒相逼?得不到劍譜又欲拿太子脅迫於我?分明是因為我等將太子救下,你害怕事泄擔責,懷恨在心,所以連夜重又趕回巴山越墅,殘忍殺害我父母家人,然後放火燒宅,企圖消除罪證,毀屍滅跡。結果欲蓋彌彰,引發滿村大火,反教惡行昭然若揭,你還能抵賴得了嗎!”
胡耆堂聽得如芒在背,強辯道:“胡某為求一睹勾眉劍譜為快,行事太過心急,方式欠妥,但事實決不是如你所說那般。”杜青山插話道:“那你趕緊交待,究竟是怎麽回事?”胡耆堂道:“當晚我發覺和杜兄走散之後,便四處尋找。到得山林高處,卻遠遠望見巴山越墅的方向光焰照亮了半邊天,如同燃起了山林大火。趕往前去察看,到得巴山越墅前面的山崗,果真驚見整座村墅已經陷入火海之中,正在熊熊燃燒。”杜青山道:“那你為何既不趕回神農軒館報訊,也不速去相助救火?”胡耆堂道:“那樣的大火,即便神仙降世也無力撲救,胡某隻好繼續找尋杜兄去了。”
歐陽華敏揣摩胡耆堂的說詞,覺得大有牽強附會之嫌,更加堅信凶手必是其人,為迫使他現出真面目,質問道:“事情真是你說的這般簡單麽?那你為何要對杜老前輩遮遮掩掩,謊稱事發當晚你碰到了什麽蹊蹺的麻煩事?你既不敢直言,必與殺人放火有關!”胡耆堂道:“胡某絕非撒謊。本欲將巴山越墅突發離奇大火之情告知杜兄,但因那晚更遇上麻煩複雜、撲朔迷離的可疑怪事,臨急莫明所以,過後愈加琢磨不透,遂未向杜兄詳加分說。”
杜青山又搶話道:“什麽可疑怪事?不妨說來聽聽。”胡耆堂卻猶豫起來,閃爍其辭道:“這個……在沒有弄清楚事實真相之前,最好還是不要妄加猜測。……其實胡某不過對村墅大火的起因甚為不解,胡亂多心,感覺事情有些不對勁而已。”
歐陽華敏見他越說越像包藏禍心信口胡謅,即冷笑道:“你瞎編亂湊的情由倒是不少,說謊的功夫更是一流,但想撇開你殺人放火、行凶作惡的罪狀,恐怕欠了些火候。”胡耆堂冤屈道:“凶手真的不是我胡某。”歐陽華敏逼問道:“那你認為是誰?”胡耆堂道:“老夫尚無暇查究,但必定另有其人。”
此時歐陽敦叔已領著八條壯漢快步奔來,一下子將胡耆堂圍住。歐陽地余看見人手已到,忽地義憤填膺,忍無可忍,厲聲喝斥道:“胡耆堂,到了這等地步,你還要胡攪蠻纏敷衍塞責麽!”
胡耆堂顯得極其無奈道:“我胡某若是凶手,甘願即刻俯首就戮。然則至時真相不明,胡某豈能無辜替罪,縱容真凶逍遙法外。當中是非曲直,敢望少府大人明鑒。”
歐陽地余道:“你既口口聲聲力辯殺人放火的暴行非你所為,老夫且命你如實交待,你輪番到我家來有何圖謀?”胡耆堂謙然施禮道:“少府大人學識淵博,獨辟蹊徑深研《尚書》新學,胡某仰慕不已,專程前來虛心就教。”
歐陽地余呵責道:“簡直是一派胡言!你對《尚書》之學新舊不分,根本全無興趣。只不過借它做個幌子,欲謀不軌之事,你以為老夫瞧不出來麽!”胡耆堂道:“不知少府大人此話怎講?”歐陽地余道:“事到如今,你還裝瘋賣傻,不肯說出實情,存心想要拿老夫當三歲兒童玩耍。我且問你,你屢次偷偷潛入老夫的書房密室,翻閱有關歐陽大族的典籍史冊,卻是為何?”胡耆堂乍然一驚,問道:“大人怎能得知?”
歐陽地余道:“要讓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老夫見你異乎尋常接連來訪,行蹤詭異,早有防備之心。在你求教學問之時,有意將《尚書》新學當舊學講,把舊學當新學講,兩者相差十萬八千裡,而你卻裝作深受啟發,全然不管其中謬誤,豈能不令人生疑!老夫當然要暗中觀察你的一舉一動,以至今日終於曉得你窺竊他人之私,竟意在查找與歐陽大族後人相關的記載。”
原來當時《尚書》已有新舊之分。該書本是成於上古之世,記述諸多治世史例經論,後由東周魯國聖人仲尼編繹整理,教授弟子。秦王嬴政統一六國建立秦朝後,忌恨學士借古非今,詆毀朝政,便頒布《焚書令》,除少部分醫藥、卜筮、農用之書外,將天下經卷史籍幾乎焚燒殆盡。博士伏生冒死將《尚書》抄本藏於自家舊宅牆壁之內,才使之僥幸保留下來,但也僅存部分而已。漢興之世,文帝詔求能通《尚書》之人,伏生時已年邁,口授《尚書》呈奉朝廷,得以列為官學。後來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仲尼後人孔安國又挾《尚書》另一抄本以獻,言其得自仲尼故宅。兩傳本差異甚大,時人莫能辯其真偽,遂將伏生所授壁藏《尚書》定為新學。因孔安國所獻之書以先秦六國古字記載,被定為舊學,然而疑似托古,終不得入官學之列。有漢一朝,博士儒生對新舊《尚書》孰是孰非爭論甚殊,大凡窮經治學之人,無不欲究其真偽樊籬。胡耆堂一心參研武學經典,對儒家經學實無喜好,不知辨別《尚書》新舊差異,是以漏出了馬腳來。
歐陽地余抓住了胡耆堂的軟肋,直戳其要害道:“你之所以想找到歐陽大族的後人,必為追尋勾眉劍譜的下落,企圖敲訛詐取,據為己有,苟不得手,即殺人滅口,銷匿罪證。以此推斷,殺害華敏孫兒的父母家人、焚燒村墅的凶手舍你其誰!事後你趕返京城,欺負老夫一直被蒙在鼓裡,死皮賴臉留在敝府不走,意欲接著查明其他歐陽大族後人的確鑿去處,好逐一去找他們的麻煩,繼續作惡多端,直至得到勾眉劍譜為止。幸虧老夫還不算昏聵顢頇,多留了一分心眼提防,才沒讓你再次得逞。”
胡耆堂似恍然大悟,神色慌張道:“難怪此番始終找不著原先那些有關歐陽大族的籍冊,原來你已經把它們藏了起來!”歐陽地余聽得他圖謀敗露,惱怒道:“藏起來有何用!你一日賊心不死,歐陽大族的其他後人就一日不得安寧。在你重來敝府強要住下之際,老夫便知你必不安好心,為根絕禍患,索性忍痛將所有載明歐陽大族後人去向的物事一把火燒個精光!遺憾的是,終究沒能讓華敏孫兒的父母家人逃脫你的毒手。”
胡耆堂已隱瞞不住,無可辯駁,眼見斷了一條極有可能找到勾眉劍譜的門路,不由得大失所望,又羞又氣,騰地凌空躍起,想要越出人圍脫身逃走。歐陽華敏積壓仇火如熾,早便運氣於胸,察覺胡耆堂的腳跟稍動,果斷劈出雙掌隔空向他猛擊過去。
胡耆堂之勢適離開地面,無處著力相抵,刹那被狂飆般的掌風掀了個跟鬥。但他的身手著實了得,半空中來了個力壓千鈞,重又穩穩落回地上。圍在他身周的八條壯漢迅即長劍齊出,刺向其前胸後背,封住他的去路。歐陽華敏心知胡耆堂的武功非同小可,抓緊向他接連發掌,強行壓住他的陣腳,以助八條漢子將他拿下。
胡耆堂應變神速,足剛著地,已算定歐陽華敏的掌風必會排山倒海而至,作速借勢躺倒,卻好同時避開了從各向刺來的八柄長劍。跟著蹚地橫腿急掃,逼退北面圍攻的兩名壯漢;唰的一聲,佩劍出鞘在手,精準絕倫反刺另外六名壯漢握劍的手腕。
六名壯漢猝不及防,皆險些中招。歐陽華敏擔心他們合力仍不是胡耆堂的敵手,而自己的隔空掌力即便能阻擋胡耆堂一時,卻顯然傷不了他;若要取胡耆堂性命替父母家人報仇,須得趁他分心對付八名壯漢之機,攻其不備。遂收掌拔劍,搶步上前,三尺青鋒直挑胡耆堂的腦門。胡耆堂宛如早有所料,往旁一個鯉魚打挺,輕捷避開歐陽華敏的鋒銳,立身起劍力戰九人。
歐陽華敏加入合圍,仇切發狠,使出渾身解數,急欲置胡耆堂於死地。但胡耆堂之前已試探見識過歐陽華敏的劍法套路,潛心研究過其武學根底,此時要化解其精湛劍招,雖不得不兼防另外八條壯漢的殺著,仍顯得遊刃有余,毫無凶險。
加之那八條壯漢的劍法功力遠遜歐陽華敏,很快被胡耆堂摸清強弱,聯手之下,頂多能牽製住胡耆堂的一招半式。而胡耆堂平素不知與多少劍門高手打過交道,精通數門劍法,招數變化無窮,盡管以寡敵眾,已幾乎不拿八條壯漢當回事。如此一來,場上看似以九敵一,實則與歐陽華敏獨鬥胡耆堂無多大差別。
頃刻雙方纏鬥了上百個來回,己方九人始終對胡耆堂構不成威懾局面。歐陽華敏自忖照此下去,決難有望製住胡耆堂,趕忙慫恿杜青山道:“杜老前輩,你若想取回你的物事,就快些相助晚輩一臂之力。”杜青山站得離胡耆堂雖近,卻神情木訥,充耳不聞。
歐陽華敏心裡著急,盡使絕殺依然奈何不了強敵,仇火焚身,既恨又怒,止不住衝動起來,決然豁出性命,招招鋌而走險,哪怕同歸於盡,也非手刃胡耆堂於劍下不可。胡耆堂邊鬥邊對他喝斥道:“小子,你不想活了麽!以眾欺寡,即使報得了仇,也決非好漢!”歐陽華敏哪還有心思和他理論,頻頻痛下殺機,舍命相搏。
杜青山豎起耳朵聽聲辨狀,似對雙方惡鬥了然於胸,不無擔憂道:“胡老兒,你不要一錯再錯。假若我乖孫兒的父母家人非你所殺,你須得留些手段,不要再失手誤傷人命。否則你就算跳到大江大河也難洗得清白了。”胡耆堂正被歐陽華敏的利劍逼得喘不過氣來,惡聲應道:“杜兄此言差矣!分明是這小子想要殺我,哪由得我手下留情!他若恁般是非不分,定要自行撞上劍來送死,須怪我不得。”
杜青山還想搭腔,遠在一旁的歐陽地余立馬嚴詞厲色道:“這位杜兄,你究竟站在善惡的哪一邊?難不成與胡耆堂有舊,就非得親眼看到他在巴山越墅殺人放火,才肯相信他的罪行麽!”杜青山言不由衷道:“他胡老兒若真是那樣作惡多端,我杜某決不會姑息縱容。”歐陽地余責問道:“那你為何不幫忙將他製服,好查明事實?”杜青山狡辯道:“本人與胡老兒已有二十來年的交情,在未確證其罪之前,不相助你等拿他是問,是我不仁;與你等一同對付他,是我不義,端的讓人左右為難。”他心裡想的其實仍是如何向胡耆堂討回《太公兵法》,暗地裡巴不得反助胡耆堂脫身逃走,過後好私下和他交涉。因怕倒行逆施觸犯眾怒,落下助紂為虐的罵名,才心大心小,一直不敢輕舉妄動。
歐陽華敏已對杜青山給己方施予援手不抱太大指望,聽他巧言令色,說得有板有眼,止不住大為歎息道:“杜老前輩,想不到你曾經是大漢朝廷堂堂的羽林郎將, 今日卻變成了善惡莫辨、首鼠兩端的滑稽小人!恐怕哪天你雙目複明,也難回復昔日的榮光和令譽了。”
此言有如光蔭利箭,恰好刺中杜青山的畢生痛處,令其心頭頓然巨震,失魂落魄,形同木偶。且歐陽華敏的話聲甚高,在場眾人皆聽得一清二楚,歐陽地余聞之大顯吃驚,盯住杜青山發問:“你以前是羽林郎將?怎的會與匈奴權貴陰相結交?”杜青山有苦難言,卻不得不點頭答道:“此事說來話長。”
歐陽地余更加猜疑道:“莫非你早已背叛大漢,充當匈奴人的走狗,甘願替匈奴人賣命?要不然如何解釋你與胡耆堂長達二十來年的交情?……老夫實在不敢相信,素有朝廷股肱之譽的羽林營中,竟然也有似你這等認敵為友的敗類!”
杜青山邊聽邊使勁搖頭,多少心酸往事一刹那翻江倒海湧上唇舌,卻莫知從何說起,急得幾欲垂淚,怔怔的站著不知所措。若在年輕之時,他必已奮不顧身衝上前去,與胡耆堂拚個你死我活,以證清白。但數十年寒暑冷暖,落寞孤寂淒涼,榮辱催心,秉性幾乎盡被歲月消磨如磐石,只知道強撐麻木之軀茫然察聽著身周黑暗一片,任由良知一點一點的吞噬自己。
歐陽地余捉摸不透杜青山的心思。見他滿臉戚容,神情怪異,好像一下子變成了啞巴,念及他年事已高,自己雖比他年長,但當著眾多後輩之面,不宜責之過甚。正想著放低聲氣探問他有何苦衷,卻聽得身後有人道:“爹爹,莫管這老瞎子,且讓孩兒出手,力助華敏賢侄和眾位家甲收拾胡耆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