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華敏火速趕回南郡秭歸的神農軒館,得知師父劍牘先生仍然未歸,便與同門師兄弟分頭四出打聽。熬了幾近兩個月之久,各路回報皆無師父劍牘先生的消息。歐陽華敏無法忍耐全無頭緒的繼續找等下去,咬牙將心一橫,改變主意,毅然隻身前往匈奴。心想:“即使豁出性命,拚個魚死網破,也要與胡耆堂算清血債。”
眾位師兄弟憐憫歐陽華敏身負大仇,無不戮力同心,想要跟隨他前去。但歐陽華敏已然抱定必死的念頭,對解救歐陽少熙又無十足把握,且巴山越墅災後複建正亟需青壯人手,實不願因己之仇再連累村族同門,遂堅拒眾師兄弟的陪同,將包裹行囊放上坐騎,策馬獨自一個人匆匆上路。
從南郡秭歸到匈奴少說也有二三千裡之遙。歐陽華敏快馬加鞭,日夜兼程,不出十日,已到漢匈邊界陰山以北光祿塞外的受降城。該城是武帝時專預備為迎接匈奴左大都尉欲謀殺匈奴烏師廬單於後歸降而修築,結果左大都尉事泄反被烏師廬單於所弑,大漢派往受降城外接應的首將趙破奴也被匈奴俘虜,受降城遭到匈奴左賢王率八萬匈奴騎兵圍攻,因城堅池深才沒有被攻下。後來匈奴呼韓邪單於降漢稱臣,借受降城之堅固得以抵擋住北面強敵的攻擊,同時南面漢庭一旦有事,呼韓邪單於則可率兵退保受降城。因而該城雖有其名,卻從無受降之實,倒是成了大漢跨入匈奴地界的一座孤城,不時為漢匈兩方所佔據。城中居民漢匈雜處,幾無涇渭之分。兩國罷兵的年歲,往來使節、差役、商賈大多要在此處歇腳,補充馬草物料。
歐陽華敏在城中歇了一宿,次日作速急急趕路。出城往北而行,盡是望無邊際的大草原,蒼穹漠漠,地廣人稀。縱馬荒原之上,但見春晴日早,冬雪消融,嫩蕊悄長,近看蕭瑟依然,遠望卻已隱隱泛著一絲絲淺淺的綠意。
正行走間,到得一個叉道口,忽見前面道旁豎立著一根粗大的木樁,既像是道路標識,又像是匈奴人拆走氈帳後遺下之物,也有可能是牧人拴系生畜所用的夯柱。近時察覺一樣物事赫然插在木樁頂端,著實令歐陽華敏心頭震顫。
那物事無疑正是杜青山的神鬼暗箭,只不過其尾端不是指向北行,而是確鑿無誤指向正西。歐陽華敏不禁疑惑起來:“難道胡耆堂沒有直回漠北匈奴龍庭,轉往大漠西邊去了?抑或杜青山因眼瞎分辨不清,搞錯了路向?”
正自拿捏不準,卻聽得身後遠遠傳來似是車駕馳騁之聲。立馬回望,頃刻便見天幕下的荒原上冒出一隊商旅來。由於一下難定該往西還是往北,遂暫且避讓到道旁,想等那商隊過去後再作決斷。豈料待那商隊到得稍近之處,竟驚覺他們乃是長安九市各家行頭,萬子夏、賈無財夫婦、樓中經以及張家、趙家、樊家、李家、馬家等各位大俠具在隊伍之中,裝束車駕甚盛,滿載商貨而行,總共約有二三十人之多,只是全不見樓無恙的身影。
歐陽華敏心想:“這些市井行頭必定是如約結隊前去破壞呼韓邪單於和駒於利受商定舉行的英雄大會,估計以萬子夏為首,樓無恙不甘向其降顏隨行,只派了樓中經代表樓家前來。”為免打擾他們,故意勒馬遠離商道,別過頭去,對一行人視而不見。
然而賈家夫婦大老遠就認出了歐陽華敏,快騎馳上前來叩見招呼。賈無財甚為恭敬的道:“前次承蒙少俠相助,賈某與賤內一直未得機緣致謝,今日真是湊巧,恰好在此處相遇,
敢望少俠受賈某與賤內一拜。”言畢,夫婦二人作勢要下馬向歐陽華敏施以大禮。 歐陽華敏趕忙止住他們,婉言辭絕道:“那日晚輩自感於情於理不公,貿然出手添亂,豈敢言助。二位前輩若要致謝,必當折殺晚輩。”賈無財礙於歐陽華敏年少,介意長幼之序,原本只是想做個樣子,見歐陽華敏推拒不受,即順著話頭打住。
甄二娘倒是真心要謝,但因賈無財沒有下馬,夫唱婦隨,只在鞍上躬身向歐陽華敏再三稽首作揖,口稱:“拙婦謝過恩人。”歐陽華敏謙然回禮以敬,無心多言,切盼他們夫婦二人能盡快趕路,兩邊各走各的道。
甄二娘卻關心詢問:“少俠如何稱呼?與少俠一同出手相助的那位姑娘可是安好?少俠能否見告其芳名?”歐陽華敏道:“不敢有勞前輩垂詢,晚輩小姓歐陽,下名華敏,那位姑娘叫閔兒。”
甄二娘道:“閔姑娘聰穎善良,美麗動人,拙婦切盼有緣與她再次相見,當面向她答謝相救之恩。”歐陽華敏道:“她已經往別處去了,前輩的心意,晚輩定會向她轉達,不勞前輩掛懷。”甄二娘道:“這樣甚好。你們兩個天生地造的一雙,拙婦甚是羨慕,若能喝上你們倆的一杯喜酒,方可了卻平生所憾。”
歐陽華敏知她誤會了自己和閔兒的交情,不得不辯白道:“晚輩與閔姑娘只是要好的朋友,並非前輩所說的那般景況。”甄二娘略微吃了一愣,隨而決不相信的笑道:“此話可當不得真,想必少俠不好意思向拙婦明言。但拙婦是過來人,豈能不理解?年輕人的面皮都是薄了些,等到成全周公之禮,嘗盡人間樂事,就不會再為男女之事靦腆羞澀了。”
歐陽華敏聽得渾身發燥,臉上熱熱辣的難受,但想到可能會越辯越亂,越描越黑,便沒有向甄二娘多作解釋,急著擺脫她道:“前輩正在趕程,晚輩也有急務在身,為不耽誤正事,冒昧就此別過。他日若得機緣,晚輩定當恭聽指教。”
說話之時,萬子夏等人已到近前,欲停在道上相候。賈無財不想延滯隊伍的行進,對歐陽華敏道:“今日賈某與賤內的確有事,不能陪少俠詳敘。待哪日少俠與閔姑娘到了長安京城,賈某誠邀二位屈尊下榻寒舍,以盡地主之宜。”言畢,向甄二娘丟個眼色,夫婦倆一同向歐陽華敏告辭。
樓中經正面帶慍色朝這邊三人注目而視,聽見賈無財對歐陽華敏客套表謝,神情鄙夷嘲諷之極,卻默默的不發一言。其他人沒有和歐陽華敏打過交道,不知道歐陽華敏是什麽人,等得賈家夫婦歸入隊中,即繼續向北而行。
萬子夏邊策馬而前邊靠近賈無財,悄悄探問:“賈兄,道旁這位少年好像於你家有恩,他是你什麽人?”賈無財不想說出那日在客來香酒樓幸得歐陽華敏出手相助之事,約略答道:“彼此曾有過一面之交,賈某和賤內對其為人頗為讚賞,但尚不清楚他的底細,說不上是賈某的什麽人。”萬子夏聞言,回望歐陽華敏數次,方才快騎趕到商隊的前頭去。
歐陽華敏眼望萬子夏領著商隊走遠,決定取道向西而行。若不是大仇在身,他必定跟隨萬子夏等人一路北進,然後想辦法控制住樓中經,拿他盤問清楚謀害太子的幕後主使傅大人到底是誰,還有施明、吳光兩位殺人凶手的下落。可如今血海深仇刻不容忍,只能暫將追查謀害太子的罪魁禍首擱置一邊,留待日後再說。加之想起那日在客來香酒家被眾夫所指,皆不分青紅皂白責罵自己和閔兒是匈奴走狗,甚而賊喊捉賊,差點讓自己和閔兒脫身不得,至今仍然顧忌在心,不知這些行頭能否信得過自己,實不宜冒失對樓中經強行下手。
向西不是主道,水草漸漸稀少,黃沙戈壁相雜,荒漠丘陵連綿不斷,百裡無一氈帳。歐陽華敏信馬由韁而馳,走著走著,發覺前面已無道路可尋,也不見杜青山多留一支神鬼暗箭指明準確去向,隻得咬著日影星宿放馬西奔。
在茫茫大漠中急行了兩晝夜,才重新見到草場牧民。歐陽華敏之前在匈奴內地經歷過一番生死,已粗略懂得一些胡語,之後常受閔兒指點,用胡語交流漸毫無障礙。當下向匈奴牧民打聽有沒有見到過杜青山這個人,牧民不是答否,便是搖頭。
歐陽華敏心裡沒底,硬著頭皮堅持一路向西,逢人就問,然則全無杜青山的半點聲訊。又趕了兩日,到得一座大山之前,但見連綿起伏的山麓草原上,駐扎著胡人氈帳無數,轅門帥旗高掛,匈奴騎兵進進出出,校場操練聲聲,顯然是一座龐大的軍營。
歐陽華敏立馬瞭望營地,依氈帳之數估測,少說也有三五萬員額。心想:“似這等軍營陣勢,警戒必嚴,耳目眾多。杜青山若是從這一帶經過,斷難不被巡防士卒發覺。”遂欲前去轅門打聽。數名營外軍士早便盯上了他,不等他靠近軍營,已吆喝著遠遠搶上前來將他攔下,盤查身份意圖。
歐陽華敏不願報上姓名,隻說是為尋找一位名叫杜青山的老瞎子路經此地,並將杜青山的模樣描繪了一番,詢問對方前些日子有無遇見過其人。那幾名軍士對杜青山之名似是聞所未聞,粗聲粗氣的回答說沒有。歐陽華敏不以為忤,繼而探問該處是何所在。一名軍士沒好氣告知,周遭方圓千裡皆屬夫羊句山東南草場,此間駐扎的乃是匈奴右骨都侯祖渠黎的總兵大營。
歐陽華敏聽得此情,忽地心念一動:“以胡耆堂從前在匈奴人中的聲望,眼前這些軍士指不定曉得他的一些狀況,莫如把他的名頭抬出來,旁敲側擊查究他回至匈奴的大概去向。”於是改而問起胡耆堂有沒有到過這裡。
那幾名軍士立馬警惕起來,神情詭譎怪異,卻像對胡耆堂一無所知。歐陽華敏瞧在眼裡,詳加解釋道:“那胡耆堂便是當今呼韓邪大單於的弟弟,曾任你們胡人的右谷蠡王,後來投奔大漢服侍朝廷,不久前卻莫知何故舉家遷返胡地。在下要找的那位杜青山適與他有些過節,因而追到胡地來欲找他的麻煩。估計他到哪兒,那杜青山便到哪兒,所以在下冒失見問。”
那幾名軍士將信將疑,交頭接耳嘀咕起來。為首的應是一名什夫長,在與同夥商量過後,對歐陽華敏謹慎的道:“小子,我們這兒可是兵營重地,決計無人膽敢前來搗亂,也沒有你說的什麽右谷蠡王。你肯定是找錯了地方,趕緊離開。”
歐陽華敏留神暗察一眾軍士的異樣情狀,尋思:“這幾人多半藏有貓膩,只是不肯如實說來。光天化日之下不便與他計較,莫如等到晚間再來探營,設法弄明就裡。”遂佯作對那什夫長畢恭畢敬聽命,勒馬繞開祖渠黎的總兵大營,先取道向西而去,然後在偏僻處轉入山林躲藏起來。
到得夜深人靜,換上一身緇衣,以黑巾蒙面,棄騎回至營盤之側,躡手躡腳潛入營內,神不知鬼不覺的將一名小頭目擄到荒山野林中逼問。那名小頭目被嚇得屁滾尿流,狀如篩糠,見問即答,不敢有絲毫隱瞞。原來半個多月前,兵營裡確實從大漢歸來一位匈奴王爺,而且正是呼韓邪單於的親弟弟,曾任匈奴的右谷蠡王,但其名不叫胡耆堂,而是叫做攣鞮呼揭耆堂。
歐陽華敏料定兩者必是同一人,止不住又喜又憂,喜的是得悉仇人的下落,憂的是在偌大的一座兵營之中,要向胡耆堂尋仇,決非易事,須得了解清楚詳情,知己知彼,方好見機行事。便接著盤問:“呼揭耆堂到祖渠黎的總兵大營來有何圖謀?他身邊是不是還帶著一個名叫歐陽少熙的漢人少年男子?”
那名小頭目答道:“呼揭耆堂王爺確是押著這麽一個漢人少年到此,並把他交由祖渠黎大人關押在軍牢裡。但王爺來了之後,每日若不是陪著祖渠黎大人操練兵馬,就是召集高級將官秘密會商。至於王爺有何打算,小的官職卑微,沒有資格參議軍中要事,實在是無從知曉。懇請大爺饒命,放過小的。”
歐陽華敏聽他言語不像有假,更加確信呼揭耆堂即是自己要找的胡耆堂,以致歐陽少熙就在軍營之中。當下詳細問明呼揭耆堂在軍營內的下榻營帳,以及歐陽少熙被關押的所在,還有軍中巡防的更次部署等等。臨了,為防該名小頭目回去後會驚動胡耆堂及營眾,故意威嚇道:“今晚之事,你權當什麽都不知道,回到營中隻管睡你的大覺。若敢走漏半句風聲,必當人頭落地。”言畢,把青龍寶劍架在他的脖頸前,借著夜光晃了幾下砍頭之勢。
那名小頭目登即魂飛魄散,跪倒在地叩頭如搗蒜,指天發誓道:“小的盡行遵照吩咐,決不向他人提起,否則定遭天打雷劈。”擔怕歐陽華敏信任不過,惶惶然又加分說道:“軍營執紀如山,小的回到營中若是多嘴多舌,即使大爺不殺小的,王爺和骨都侯大人也決不會放過小的。小的能否活命,實賴大爺周全,豈會糊塗到自取殺身之禍的地步。”歐陽華敏見他曉得利害,言辭懇切,量他不敢食言,方才將他放歸營去。
那名小頭目得脫虎口,遽速飛奔奪命而逃。歐陽華敏返回拴棄坐騎之處,正欲歇下,忽見黑暗林中驀地竄出一條人影來,不由得大吃一驚。為防不測,迅即橫劍當胸,向那黑影厲聲喝問:“什麽人!快快報上名來。”那黑影卻應道:“乖孫兒莫要慌張,是爺爺我老瞎子在此。”竟是杜青山的話音。
歐陽華敏意外驚喜,收劍招呼道:“杜老前輩,別來可好?”杜青山直趨到他的身前,答道:“爺爺我好倒不算好,只是暫時還死不了。”歐陽華敏道:“晚輩依循前輩用神鬼暗箭指明的去向一路尋來,卻到處找不見前輩的蹤影,正擔心前輩會不會把方位搞錯了。沒想到前輩果真緊跟著胡耆堂那廝不放。”杜青山詡詡笑道:“那是當然。爺爺我不是已有言在先麽?他胡老兒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也休想逃得出爺爺我的手掌心。”
歐陽華敏道:“前輩能追尋胡耆堂到這裡來,晚輩端的佩服。然則胡耆堂回至匈奴不去安定家小,卻跑到這裡的軍營來做甚?”杜青山道:“爺爺我也搞不清楚。他一跨入匈奴地界,就東南西北到處跑,起初像是要甩掉爺爺我。直至來到這裡的軍營,才停留下來。照看他是因以前在匈奴時常常領兵出戰,與這裡的軍營將士有舊,故來探望。”歐陽華敏道:“只怕沒這麽簡單。你到軍營中找過他了麽?向他討要物事結果如何?可曉得他關押少熙公子的軍牢在哪兒?”杜青山道:“這些說來話長,咱們暫且先擱一邊。爺爺我好幾天沒得吃飽,都快餓死了。你有沒有帶上吃的?快些兒拿出來孝敬爺爺。”
歐陽華敏按下話頭,從旁邊坐騎的包裹內取出隨行攜帶的一些乾糧,連同半皮壺淨水遞到杜青山手上。杜青山一把接過,張口就狼吞虎咽起來,嘖嘖有聲,情形實確饑餓狼狽。歐陽華敏見他衣著單薄,吃了好一些乾糧仍意猶未盡,便體恤道:“早春天氣尚寒,晚輩去撿一些乾柴來生起篝火,好給前輩取暖用膳。”
杜青山道:“乖孫兒無需那麽麻煩。自從你教授爺爺我習練那叫什麽般若菩提心經之後,爺爺我每晚依法運功,周身熱氣不散,好比夏日一般暖和,真個受用不淺。只是眼下光吃粗糧,沒有一點兒肉味,未免無趣。”
歐陽華敏道:“若是有些火光,指不定能招來一兩隻山林野獸,晚輩將它們逮住烤熟了給前輩下酒,豈不正好?”杜青山聽了立馬興起,獵癮上來,放下手中乾糧,點頭讚許。兩人摸黑在林中找來許多枯枝乾木,收拾積雪下乾燥的落葉和著點燃,片刻便生起一堆旺熾的篝火來。
彼此圍著火堆默然而坐,豎耳細聽,但聞山林沉寂,四周全無動靜。杜青山候得一會兒,不無失意的歎息道:“乖孫兒想得周到,欲捉野味孝敬爺爺,心誠可嘉。只是爺爺我在這片林中已尋捕了多日,什麽野獸都沒碰著,連個兔子的聲響也沒有。估計附近一帶的飛禽走獸悉被山下軍營裡的那些匈奴貪吃鬼狩獵殆盡,爺爺我空有好酒,難望有美味佳肴相襯了。”歐陽華敏道:“前輩須得耐心些,整座夫羊句山那麽大,決不至連個小小野物都沒能剩下。”兩人遂又默不做聲,屏息靜氣的一邊烤火,一邊守察有無獸禽出沒。
過了差不多半個時辰,忽聽得山林中遠遠傳來熊嗥狼嚎之聲,俄而似有野物從旁邊的樹叢間驚慌逡遁掠過。杜青山不知何時已悄悄握了一枚劍鐔大小的尖石在手,說時遲,那時快,但見他辨聲揚手甩出,迅捷無倫,那枚尖石有如鋒利的箭簇穿過黑暗叢林勁向那野物射去。只聽那野物吱叫一聲,便好像已撲倒在地。
歐陽華敏執著火把尋將過去,發現那野物乃是一隻十多斤重的狗獾,頭部已被尖石擊中,骨骼粉碎,腦漿迸裂。歐陽華敏見此情狀,實在不得不暗自佩服杜青山發射暗器手法之強,聽聲定位之精準。當下撿起那隻狗獾提回篝火之旁,用劍剝去皮毛內髒,就著烈焰炙烤。一會兒便濃香四溢,飄滿林間,催人饞涎如湧。
杜青山急不可耐從後背取下一個裝盛酒水的皮囊,輕輕搖上一搖,擰開囊口木塞。內中似是尚有半囊酒水,頓時飄出濃烈的酒香來,與烤肉的炙味夾雜在一起,美不可言。杜青山對著囊嘴小酌一口,隨即使勁地呼吸著四處飄蕩的肉香氣味,略解饞癮。等到歐陽華敏把獾肉烤熟,兩人就著半壺烈酒,切肉分食,大大地飽餐了一頓。
杜青山享足了口福,才道:“乖孫兒,你的大仇人和那歐陽少熙現今是在山下的軍營之中,軍牢把守也不算嚴。如果你隻想救出歐陽少熙,應當不難,爺爺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但你若是想削掉胡老兒的腦袋替你父母家人報仇,恐怕會很難辦得到。”
歐陽華敏道:“晚輩情知殺他不易,然則父母家人之仇不共戴天,焉能不報!晚輩心意已決,即便陪上性命,也要與他胡耆堂拚個你死我活。”杜青山道:“你一定要拿命去與他決鬥,爺爺我可不讚成。你們兩人一邊是爺爺的乖孫兒,一邊是爺爺的多年至交,到時爺爺我不知幫誰才好,實確是難以抉擇。”
歐陽華敏早知他會有此顧慮,坦然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擔當,晚輩就算敵不過胡耆堂,命喪其劍下,也斷不妄求前輩施以一招半式援手。只是晚輩若孤身闖入軍營向胡耆堂尋仇,因匈奴兵將眾多,晚輩必定難有機會與他決鬥。敢請前輩想個法子,幫忙將胡耆堂那廝一個人引到此處山林中來,好讓晚輩與他算清血債。假如前輩能夠相助此舉,晚輩就已經感激不盡。”
杜青山尋思有頃,搖頭道:“此計甚為不妥。爺爺我將他胡老兒引誘到這裡來,雖然並非難事,但你乖孫兒分明不是他胡老兒的對手,到時鋒刃不長眼,爺爺我實不想讓你年紀輕輕就白白葬身在他的劍下。”歐陽華敏憤然道:“難道晚輩與前輩相交一場,連幫個舉手之勞的小忙都不肯答應麽?”杜青山道:“乖孫兒切莫心急。爺爺我決不是想置身事外,但要幫這個忙,須得想個妥善的法子才好。你且容爺爺我思量思量。”
歐陽華敏道:“前輩滿腦子向著他胡老兒,還能想得出什麽良策來?”杜青山道:“爺爺我倒還真是想到了一個較為可行的辦法,隻不知說出來你能否接受得了。”歐陽華敏對他正在氣頭上,全沒指望的道:“甭管我受不受得了!你愛說也罷,不愛說也罷,反正沒人撬你的嘴,也沒人阻攔你。”
杜青山和顏悅色道:“依爺爺之見,既然你一個人對付不了胡老兒,我們不如先設法把歐陽少熙解救出來,然後你們叔侄二人就在山林裡相互切磋勾眉劍法。等到習練得滾瓜爛熟,劍技精湛,珠聯璧合,爺爺我再千方百計去將胡老兒引到山林裡來,交給你和歐陽少熙處置。你們叔侄並劍對敵,或才有望報得了你的大仇。”
歐陽華敏邊聽邊仔細斟酌,覺得莫管杜青山是不是真心替自己綢繆,他的一番主意未嘗不可一試,且解救歐陽少熙也是當務之急。顧念及此,心氣稍解,以商量的口氣問道:“前輩對救出少熙堂叔可有穩妥之法?”杜青山道:“辦法是有,但當然不可能十拿九穩,尚須擇機行事。因爺爺我在此林中已伏守了十多日,至今仍未被胡老兒和匈奴官兵發覺。你我不妨接著在這裡呆下去,專等夜間潛入軍營,悄悄打探清楚歐陽少熙的情狀,才好動手救他。”
歐陽華敏聽後,對其行蹤有些不解,問道:“前輩不是來向胡耆堂追討那……那物事麽?為何要呆在這山林之中躲著他?”杜青山道:“乖孫兒有所不知,在匈奴與在大漢絕然不同。到了匈奴內地,胡老兒人多勢眾,爺爺我直接登門找他麻煩,即使不被他趕走,他的那些匈奴走狗也不可能容爺爺我在他身邊長日纏擾。爺爺我心想,既然胡老兒是偷偷從爺爺我身上取走那物事,爺爺我不妨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也設法把那物事從他身邊偷回來,省得彼此當眾撕破臉面,鬧得不可收拾。所以到了這裡之後,爺爺我沒有去驚動胡老兒,而像你適才那般,暗地裡抓了一名匈奴頭目盤問清楚胡老兒的虛實,就在附近這山林中呆下來。等到夜裡,再悄悄潛入軍營去,躲在胡老兒的氈帳後面,趁他不在之時鑽入其氈帳內查找。只可惜如是幾日,均找不見爺爺我的那件物事。爺爺我揣估胡老兒可能是時時把那物事隨身攜帶,那樣的話,惟有鋌而走險,在他熟睡之時到他身上搜找。”
歐陽華敏吃驚道:“胡耆堂的功力非常人可比,就算睡著了,也必定超凡警敏。前輩若對他進行搜身,豈能不被他發覺?”杜青山道:“爺爺我正是曉得這個厲害關節,才遲遲沒有下手。為做到萬無一失,打算先配製一些麻藥,偷偷下到胡老兒的茶水裡,等他喝下後迷倒,便可搜他周身。”
歐陽華敏心想:“山下雖是匈奴兵馬大營,但決不像通都大邑百業齊備,且周遭到處是荒山野嶺,估計遠近無一藥鋪,杜青山上哪裡找得到配製麻藥的物材?豈不是異想天開麽!”忍不住好奇問道:“前輩有何法子配得了麻藥?”杜青山卻似毫無難色,信心十足的道:“這個無需乖孫兒操心。爺爺我本來已在匈奴軍營的藥師處弄齊了配製麻藥的物材,可恨幾日前出了一點兒差錯,險些害得爺爺我丟掉性命,否則麻藥早該配製妥當。”
歐陽華敏續問:“前輩出何差錯?是不是嘗試所配藥物誤中劇毒?”杜青山既羞又怒,答道:“配製藥物乃是爺爺我的拿手把戲,譬如神鬼暗箭上所煨的劇毒,便是天下一絕,唯獨爺爺我能解。以爺爺我此等手段,哪可能會嘗試麻藥中毒?!爺爺我所說的差錯,實與配製麻藥沒什麽乾系,而是由於山林中禽獸稀少,爺爺我耐不住腹中饑餓,夜夜到山下的軍營廚帳去偷些好酒好菜。後來必是廚子們已察覺連日丟失酒肉,疑心有賊,那日把眾多酒肉藏了起來,單單留一塊上等精良牛肉放在爺爺慣常下手之處。爺爺我沒有多想,隻管取之帶回山林中食用,殊不知那些廚子心腸好生歹毒,竟然在那塊肉中下了滅鼠之藥。要不是爺爺我擅長克毒之法,隨身帶有劇毒解藥,必已當場斃命,焉能活到今日。吃此一塹,爺爺我就不敢再到軍營廚帳去偷肉了。可是嚴冬剛過,山林中百物凋敝,鮮有食物充饑,爺爺我只能忍饑挨餓,終日為食奔忙,渾身酸軟無力,研製麻藥之工自是難以用到火候上,至時才粗略配得一小瓶雛樣,尚不曉得成效如何。”言畢,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青色瓷瓶交給歐陽華敏過目。
歐陽華敏瞥了瓷瓶一眼,馬上想起之前在蓮花宮自己身中神鬼暗箭時的情狀,若非幸得杜青山所製的蛇藥解毒,自己恐怕早便命喪黃泉。此際想來,仍心有余悸,不得不對杜青山之言深感信服。然則杜青山配成了麻藥,也須讓胡耆堂喝到肚子裡去才起作用,欲成其事,談何容易!故而憂心又問:“有了麻藥之後,前輩如何能教胡耆堂服藥就范?”
杜青山似已深思熟慮,老謀深算道:“這個嘛,心急不來,只能見縫插針了。爺爺我數次躲在胡老兒的氈帳後偷聽,發覺他幾乎每晚都會派人將歐陽少熙押來帳內問話,甚至有時會命部卒暫時除去捆綁歐陽少熙的繩索,交給歐陽少熙長劍,逼迫歐陽少熙與他一人交手過招,仿如耍猴取樂。過後胡老兒會使喚部卒送上奶茶點心當作宵夜,爺爺我只要在那當兒候準時機暗將麻藥放入奶茶之中,胡老兒當無提防,必定中計。”
歐陽華敏讚道:“原來前輩對胡耆堂的慣常行徑了如指掌,知其用心粗細,是以想出給他下麻藥的辦法來。”杜青山如同計已得逞,笑道:“那是當然。胡老兒喝下麻藥之後,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聽由我老瞎子擺布了。”歐陽華敏道:“前輩成算在握,倒是不妨一試,不知前輩欲待何時動手?”杜青山道:“爺爺我還須對麻藥再詳加參研,更去除些藥味,才能確保瞞得過胡老兒。”
歐陽華敏自是報仇心切,原想盡快去找胡耆堂了斷,但見杜青山此番謀劃周全,遂改變主意,決定借助其計行事。口上說道:“望前輩能早些動手,至時晚輩一同前去,好趁機將歐陽少熙解救出來。”心下卻想:“等得胡耆堂被麻藥毒倒,本人在旁即刻給他當胸一劍,豈止救了少熙堂叔,自己大仇立馬就報。只是那般直截了當處死胡耆堂,沒讓他體會一丁點痛苦懺悔的滋味,未免太過便宜了他。”
杜青山似是猜透了歐陽華敏的心思,叮囑道:“你若為搭救歐陽少熙,跟隨爺爺前去未嘗不可。但若想借爺爺之計取胡老兒性命,爺爺我絕不能答應。”歐陽華敏被他道破玄機,甚感不悅,負氣道:“胡耆堂若真著了道兒,前輩隻管取前輩的物事,晚輩自報晚輩的大仇,你我各不相乾,有何不可?”
杜青山道:“話可不能這麽說。如果你在胡老兒被爺爺我麻倒之時殺他,那就不是你報的仇,而是爺爺我替你報了仇。可爺爺我與胡老兒並無冤仇,豈能無端犯下殺害朋友的不義惡名!”歐陽華敏聽見杜青山只顧其江湖道義聲名,不肯讓自己借機報仇,憤懣駁斥道:“那時不殺他,等得過後前輩專程約他到山林裡來,再讓晚輩與歐陽少熙聯手殺他,不都是一樣的道理麽?”
杜青山大搖皓首道:“那可大大的不一樣。前者胡老兒乃是因我之計糊裡糊塗而死,屬我不義;後者胡老兒卻是因不敵你們二人而亡,自然是你們殺仇成仁。爺爺我即便有約他前來相鬥之實,但無加害其人之舉,也算不得背信棄義。胡老兒眼睜睜看得真切,死得明明白白,黃泉之下就怪不得我了。”
歐陽華敏聽聞此言幾近迂腐,對杜青山氣苦之極,不過以江湖道義而論,其顧慮又無可厚非。一時拿他沒有辦法,隻得道:“晚輩到時會相機而定,只要前輩不插手乾預就行。”杜青山固執己見,堅持道:“反正爺爺我決不允許你趁人之危,讓胡老兒死得連做鬼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歐陽華敏怒道:“前輩若是這般事理分明,那在胡耆堂殺害晚輩父母家人之時,前輩為何不勸他心慈手軟一些?為何不阻止他濫殺無辜?”
杜青山辯解道:“事發之時爺爺我當真沒和他在一處,實是哀莫能助。”歐陽華敏信不過其說,嗤之以鼻。杜青山語重心長又道:“爺爺我並非不予體諒乖孫兒身負大仇,不能不報。可是你若在胡老兒麻木懵懂之時殺他,強仇雖戮,他卻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死於仇敵之手,恐怕還以為是夢中逍遙仙逝,做鬼依然快活無比。那樣報仇,無關痛癢,有何意義?”
歐陽華敏被他勸到心坎上,始有猶豫之色。杜青山眼看不見,卻洞若觀火,繼續委婉規諫:“乖孫兒急著要報大仇,是人皆當理解。假若仇人已被確證是胡老兒無疑,爺爺我決不會替他爭長論短。然則爺爺我始終覺得,胡老兒未必便是真正的殺人凶手,敢請乖孫兒還是多加查實為好。”
歐陽華敏聽他恁般說來終究向著胡耆堂,知他心底裡仍抱存胡耆堂有可能無辜受冤之念,真想拂袖棄他而去。但想到為救歐陽少熙,最好是借助杜青山之力,方才強忍下氣頭,暗定復仇主意,不願更和杜青山多說一句。
杜青山察覺歐陽華敏忽然不接話了,曉得他仇恨在胸,難免對自己替胡耆堂開脫心生怨氣,便轉移話頭問道:“乖孫兒,你且猜猜胡老兒如何欺負歐陽少熙?”歐陽華敏默然不答。杜青山道:“歐陽少熙差點給他折辱死了。”歐陽華敏對此雖不難預料,仍是略感吃驚。盡管氣惱杜青山阻撓其乘計刺殺胡耆堂的想法,可對歐陽少熙畢竟牽掛於懷,放心不下,立想問知詳情,卻又賭氣不份得向杜青山張口,只是不由自主地輕輕啊了一聲。
杜青山似明了歐陽華敏心念所及,接著道:“歐陽少熙倒是甚有骨氣,每次見到胡老兒就破口大罵。但胡老兒全然不當回事,故意出言調侃,旁敲側擊想要打聽有關勾眉劍法的秘情。歐陽少熙對胡老兒的企圖一清二楚,當然不肯透露半句實況,反而天南地北胡謅一些謊話由頭,拐彎抹角侮辱胡老兒。他伶牙俐齒,能說會道,極盡口舌之能事。胡老兒在言語上套不出想要的信息,便逼迫他與自己動手過招。起初估計歐陽少熙以為有長劍在手,正可趁機殺死胡老兒,每每爽快接應挑鬥。是以在交手之時,招招使狠,出手盡是致命絕殺,劍氣之聲令人顫栗不安。那種架勢豈是在試招?分明要舍命相搏!可他的武功與胡老兒端的相差太遠,不管如何拚命,都難奈胡老兒一根毫毛。後來他明白殺胡老兒無望,自身又陷重重敵營,無處可逃,既不甘心受辱,便斷然反手橫劍自刎。”說到這裡,杜青山有意停下話來,揣聽歐陽華敏有何反應。
歐陽華敏強作鎮定,像是無動於衷道:“前輩少拿這些由頭來嚇唬人,剛剛不是說少熙堂叔尚還活著麽,既然他沒有死,任他怎樣兒自盡,有何乾系!”杜青山卻一板一眼的道:“歐陽少熙真個但求一死,之所以自盡未遂,那是幸虧胡老兒及時把劍奪去,才讓他活了下來。過後胡老兒便不再強迫歐陽少熙與他比試劍招,且責令軍士日夜嚴加看管,不給歐陽少熙絲毫尋短見的機會。以此觀之,胡老兒的心腸似乎不算太壞。”
歐陽華敏咬牙辯駁道:“胡耆堂人面獸心,那樣折騰少熙堂叔,實際就是想要少熙堂叔生不如死,決不會有一丁點兒好心腸!他為著有望從少熙堂叔口中套出勾眉劍譜的下落,才假惺惺留下少熙堂叔一命,欲取故予,前輩安可輕視其惡!”杜青山道:“乖孫兒斷定胡老兒必是大仇人,一味隻記恨他的壞處,對爺爺我的肺腑之言自是聽不進去。但胡老兒若是凶手,大可不必說出後面的一些話來。”歐陽華敏憤恨問道:“他說了些什麽甜言蜜語?把前輩的良心迷惑住了,連是非都分辨不清?”
杜青山道:“胡老兒為防歐陽少熙再走絕路,曾用心開導他,對他說:‘賢侄因誤會而仇恨老夫,當可理解,但血氣男兒仇事未竟,焉能輕率尋死!老夫承認確實抱有窺竊你們歐陽世家的勾眉劍譜之心,然決無殺害歐陽大族後人的惡念。那晚老夫驚覺巴山越墅起火之後,親眼見到兩名蒙面黑衣人從村墅那邊逃來,因其時還不知道村墅中已發生滅門凶案,便沒有攔下那兩人盤問。後來仔細想想,那兩名蒙面黑衣人很可能就是真正的殺人凶手。今日你們不肯相信老夫無辜,老夫百口莫辯,惟等到哪天老夫找到那兩名蒙面黑衣人,真相必定會大白於天下。切望賢侄好生愛惜自己性命,留待將來見證老夫的不白之冤。’胡老兒這一番話,應該不是虛假捏造,度之推斷,殺害你父母家人的,指不定真是另有他人。”
歐陽華敏痛心疾首道:“胡耆堂為掩飾罪行謊話連篇,開脫之詞乖悖牽強,錯漏百出,想不到前輩居然會輕信且引以為據!”杜青山平心靜氣問道:“乖孫兒何以見得其言不實?”歐陽華敏坦陳所疑道:“晚輩之由有三。一者,胡耆堂深更半夜在荒山野嶺間碰見兩名蒙面黑衣人,此事過於巧合,根本不足為信。二者,就算他真的遇上了兩名蒙面黑衣人,但對方若是殺人凶手,身著黑衣連夜潛逃,必定行蹤隱秘,去之惶急,哪容易被胡耆堂發現得了!更為荒謬的是,那兩人既是蒙面黑衣,胡耆堂連他們的面目都沒能見到,又怎能知道他們是什麽人?往後如何去查找辨認他們?杳無對證,胡凶豈不正好把惡行遮掩得天衣無縫麽?!他聲言要尋那兩名蒙面黑衣人替他洗雪冤情,豈不直如同笑話!此種虛假托詞,焉能夠站得住腳!”
杜青山聽著歐陽華敏分辨得井井有條,鞭辟入裡,不由得漸漸迷惑起來,茫然不解道:“胡老兒不是傻子,這些道理他應該明白,若是存心要找借口,他必定會深思熟慮,構思縝密,卻為何偏偏要拿兩名蒙面黑衣人來說事,開罪卸責?”歐陽華敏道:“這就叫做欲蓋彌彰,不打自招!他說當時遇到蹊蹺之事,晚輩估量其用心也不出此計,故弄玄虛,一切早有預謀。那兩名蒙面黑衣人若不是子虛烏有,就必定是他的合謀同夥!”杜青山無話可說,對胡耆堂似已不再像先前那般堅信不疑。
當晚兩人就在山林中歇宿。雖然已是冬去春來,但林間陳雪厚積未化,朔風陣陣,凜冽仍有如冰窟之寒。兩人以般若菩提內功心法護體,安睡如常。
一夜無事,次日也不見山下匈奴軍營有何異樣動靜。歐陽華敏估計昨晚被自己所擒的那名匈奴軍小頭目可能真的害怕生事惹禍,如諾未將自己的行蹤暴露,是以沒有匈奴兵將到山林中來搜索巡查。遂安下心來,在林中相助杜青山研製麻藥。
杜青山先在附近找到一塊光潔的大石,以之作墊,然後從懷中取出一些藥材放在石面上,教歐陽華敏用銅杖將之搗碎,研成粉末,再小心翼翼地配入那隻青色的小瓷瓶內。藥料配齊之後,杜青山又往瓶內倒入少許烈酒,伴著藥漿搖拌均勻,才用溫火持續烘烤,直至瓶內藥漿乾結成朱砂一般的小小顆粒。如此費了兩日功夫,方得將麻藥配製停當。
歐陽華敏適從林中抓來一隻碩大的野兔子,為試麻藥之效,把瓷瓶內已經配製好的藥粒倒出一小些,給它灌服下去。不一會兒,藥力發作,那隻野兔搖晃幾下便癱軟躺倒,沉睡如死,好半天都醒不過來。杜青山掐算好時辰,給它施以解麻之法,那隻野兔緩緩複蘇,俄而重又活蹦亂跳。
麻藥已成,杜青山決定當晚就到山下匈奴軍營去察探情狀,伺機對胡耆堂下手,歐陽華敏自然是要跟隨前去。兩人到了軍營外的密林中,熬到天色盡黑,聽聞軍營中更鼓已過一響,便輕身出了叢林,悄悄摸向匈奴軍營的後側。
杜青山之前對軍營巡防本已相當熟悉,如今添多歐陽華敏一雙明眼在旁,兩人避過軍營哨探耳目易如反掌。到得軍營之內,杜青山領著歐陽華敏徑直溜向胡耆堂的氈帳。軍營裡的氈帳級秩分明,雖在黑夜之中,仍能看出胡耆堂的氈帳高大威風,卓爾不群,遠非其他氈帳可比。
帳前有數名匈奴軍士把守,警戒嚴備。歐陽華敏心想:“胡耆堂這等防守門戶,不知杜青山如何能曾經日日出入其氈帳而不被發覺。”正感納悶之時,卻見杜青山在黑暗中以手示意,令自己屏住呼吸跟隨其行事。
兩人躡手躡腳地偷偷潛伏到胡耆堂的大帳後面,歐陽華敏發現帳後還有一間小小氈房,應是如廁之所。大帳有後門與廁房相通,門扇從裡反扣著,無人看守。依匈奴人的習性,普通氈帳當無此等便利講究,夜間多在帳內放置便器,次日再將汙物清除。想必因胡耆堂貴為王爺,受不得汙氣侵擾,是以軍營例外給他就近專設廁房。
兩人伏在大帳的後門外竊探帳內情狀,聽得裡面有人正在說話。歐陽華敏仔細辨認,識得卻是胡耆堂和祖渠黎的聲音。他們二人雖以胡語輕聲交談,但歐陽華敏約略能聽明其等言中之意,好像是在談論一些排兵布陣之法。祖渠黎對胡耆堂甚是敬重,每言必稱王爺在上,方敢陳述己見,如同臣屬侍奉君主。胡耆堂對其卻始終以兄弟相稱,親善籠絡之心溢於言表。
祖渠黎在帳中呆了許久,歐陽華敏和杜青山在帳外伏守到腳底生根發麻,卻又莫能輕舉妄動。正感局促煎熬之時,胡耆堂忽然招呼下人送進來茶水點心。祖渠黎似知胡耆堂已有歇息之意,方才禮貌告辭,胡耆堂隨即將他直送出到帳外去。
杜青山趁此機會輕叩一下門扇,確認帳內再無他人,立即探手入懷取出一物,插入後門的縫隙輕輕撥弄幾下,裡面門扣便脫槽松開。兩人迅速推門閃身入內,然後重將門扇小心掩好扣上。
帳內燭火甚是明亮,堪比白晝。歐陽華敏遊目四顧,發覺諸般室物用器富貴奢華,似是剛剛添置不久,煥然一新。坐榻前的幾案上正放著兩大杯熱氣騰騰、尚未飲用的奶茶,想必是祖渠黎顧及禮節,沒有品嘗奶茶便行離開。
杜青山的鼻子似比耳朵還要靈敏,嗅著奶茶香氣將那瓶麻藥遞給歐陽華敏,交待他作速倒入奶茶之中。歐陽華敏接過藥瓶,因不知胡耆堂會喝哪杯,乾脆將整瓶麻藥對半分別倒入兩杯奶茶之中。那麻藥顏色甚淡,遇水即溶,兩杯奶茶雖添加了麻藥,看上去仍與原樣沒有多大差別。
杜青山擔怕被胡耆堂回來撞見,一等歐陽華敏完事,就拉住他往一個樹藤皮筋編制的大儲箱裡鑽,熟門熟道,如同是在自己的家裡一般。歐陽華敏顧不得胡耆堂能否看出茶中道兒, 趕緊與杜青山一同躲入儲箱之內,合上箱蓋。
那儲箱可能是專門為搬運存放大件物事之用,體量甚大,內中空無一物,兩個身長八尺的漢子收身卷縮藏入裡面,雖有些擠壓磕碰,但勉強能容得下。歐陽華敏猜忖杜青山之前潛入大帳,便是隱身箱內,若只有他一人,自然轉圜有余。當下攝定心神,透過藤條縫隙,密切注視帳內動靜。
過不多時,胡耆堂回入帳中,並未察覺出有何異樣變化,慵懶地伸腰哈欠,脫下裘皮大氅扔到臥榻上,端起其中一杯奶茶,在帳庭中央踱步尋思啜飲。俄而似是覺得奶茶味道與以往有所不同,嘟噥道:“廚子今日怎地聰明起來了?懂得在奶茶中添加香豆,來投老夫所好。”喝了幾口又道:“好像還有當歸、川芎之味,莫非是找到了什麽消遣貨色,急欲先給老夫補氣行血?”勃然興起,爽性將余下大半杯奶茶一飲而盡。
忽地腳下踏空,打了個踉蹌,猛然警醒起來,惶惑道:“怎的好像還有其他藥味?……老夫今日似覺不妥……”說著,頭重腳輕的放下空杯,徑往臥榻上趨行坐倒,頃刻便昏迷過去。
原來杜青山頗知胡耆堂的性情喜好,在配製麻藥時添加了他最愛食用的香豆,又將滋補的當歸、川芎滲入少許以迷亂其心智,而配製麻藥所必需的古怪物材與香豆、當歸、川芎等攪和了氣味,自是不易被察辨出來。等到胡耆堂心中生疑,其已深陷麻藥的道兒,毒滲心脾,神志不清,哪裡還能夠提防得了。
歐陽華敏見狀,遽掀箱蓋躍出,拔劍向胡耆堂撲將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