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杜青山便催促胡耆堂去取《太公兵法》,胡耆堂欣然應允。兩人離開胡耆堂的大帳,走不多時,來到軍營另一處氈帳之內。杜青山兩腳方才站定,胡耆堂便裝模作樣去取《太公兵法》,卻乘杜青山不備,悄悄移步靠近氈帳門口,突然縱身躍出帳外。杜青山發覺情形不對,反應奇捷,迅速飛身跟上,急欲搶門而出。可是哪裡還來得及,只聽得重重的一聲悶響,胡耆堂在外已反手把帳門關上,落下鐵栓巨鎖。
杜青山心頭大驚,知道陷入了胡耆堂的圈套,使勁猛推帳門不開,揮起銅杖便朝帳門砸去。但聽得著力處呯然雷動,震得虎口發麻,如遇銅牆鐵壁,堅不可摧。原來此處氈帳乃是軍中秘密監牢,通體皆由精製鐵條鋼梁結網合鑄而成,裡外裹上氈布毛皮等裝飾,表面看起來雖與其他氈帳無異,實則像鐵籠子一般,是專門用來囚禁要犯之所。帳門由堅韌的牛皮和鐵框所製,裡面再夾一層烏金精甲,縱使杜青山武功高強,氣力再大,也斷難劈門破壁而出。
杜青山被困在監牢裡面,氣得暴跳如雷,惡聲叫罵:“胡老兒你這個烏龜孫子王八蛋,喪盡天良,忘恩負義,竟然陰毒算計最信任你的人,把老子誘騙到這鐵牢裡當犯人對待。虧得老子還在那歐陽小子面前一勁兒替你分說,力辯你無辜,想不到還真是有眼無珠,把你錯看成好人!快把老子放出去!”胡耆堂道:“杜兄莫要慌張,大可安心在裡面多呆些日子,等到英雄大會結束之後,為弟一定放你出來。”杜青山質問道:“你關押老子在此是何用心?”胡耆堂道:“為弟決無歹意,止是想給杜兄找個安樂窩,免得杜兄不聽話四處亂跑,耽誤正事。為弟這就去交待軍廚每日送來好酒好肉,任由杜兄享用。”杜青山怒吼道:“你奶奶的想把老子囚困在這破地方,簡直是白日做夢!”揮舞銅杖連連向氈牆帳幕惡狠狠地狂砸亂劈,可氈帳堅固無比,哪裡還能打得開出路來。
胡耆堂聽任杜青山在帳內罵罵咧咧,隻管甩手離開。
卻說歐陽華敏領著歐陽少熙從胡耆堂的大帳脫身之後,趁著黑夜專揀無人處潛遁狂逃,出了偌大的匈奴軍營,方才定下心來。雖然身後尚無追兵,兩人仍不敢稍加停留。歐陽華敏想到杜青山既然始終護著胡耆堂,便不再指望他約胡耆堂獨個到軍營外與自己叔侄倆相鬥,決定先把歐陽少熙送回大漢再說。於是匆匆回到山林之中牽上坐騎,與歐陽少熙同乘一駒夤夜向南面的大漢邊界飛奔。
從夫羊句山南下一百多裡,到了一片望無邊際、寸草不生、鷹鷲盤旋的浩瀚黃沙戈壁之前。兩人改向西南有水草之處而行,走得兩日,卻是到了巴丹大草原上。因從大漢武威向北交通匈奴的商道途經巴丹大草原,歐陽華敏前番隨甘延壽到范夫人城尋找太子之時,已走過此道,識得路徑,遂攜引歐陽少熙照著商道趕往大漢國境。
兩人確信已經脫險,便放慢馬步,攀談起來。言及胡耆堂將歐陽少熙押到匈奴去的手段,歐陽華敏得知自己和杜青山在胡耆堂的大帳內藏身的那個大儲箱,竟是胡耆堂將歐陽少熙藏入其間帶到匈奴軍營去的具物。那時歐陽少熙周身被綁,口中被塞,身上堆壓著胡耆堂的生計物用,動彈叫喊不得,只能任由胡耆堂擺布。經受一番折磨屈辱,加之累日長途奔波,確是令歐陽少熙這位富家公子吃盡了不少苦頭,對世間險惡方始深有體會,對胡耆堂更是痛恨得直入骨髓。
訴及胡耆堂之罪,
歐陽少熙咬牙切齒道:“胡耆堂那廝往後若敢再踏入漢地半步,為叔定要將他碎屍萬段,替賢侄一家報仇。”歐陽華敏細細思量胡耆堂的所作所為,斷言道:“那胡凶舉家北遷,連太子殿下也敢劫擄,十成已無重返漢地的打算。”歐陽少熙道:“若是那般,賢侄的大仇如何能報?”歐陽華敏道:“侄兒一路在想,要報大仇,須得重回祖渠黎的軍營去尋那胡凶。因而到了漢境之後,隻好委屈叔叔自行回去長安京城,恕侄兒不能繼續相陪。” 歐陽少熙仗義關切道:“在匈奴國內,賢侄一個人對付胡耆堂那廝太過凶險。要不然為叔先不回大漢去,且與你尋機將那胡凶了結,再圖歸計。”歐陽華敏道:“叔叔有此心意,侄兒已經知足。只是胡俗與漢地迥然不同,叔叔不通胡語,在匈奴難藏行蹤,舉事多有不便,還是先回長安去的好。待侄兒報得大仇,定會到長安京城向叔叔和太公稟告。”
歐陽少熙明白歐陽華敏所言確是實情,但念他此番舍命闖入匈奴軍營,好不容易才將自己解救出來,如果再去孤身冒險尋仇,必定吉凶難料,對他既感激又憂心,叮囑道:“賢侄報仇之計,不能急在一時,不能意氣用事,務須潛藏行蹤,等到看準時機再行下手,那樣才有把握,且成與不成皆好脫身逃走。”歐陽華敏悲憤道:“若能報得大仇,即便身死,又何足惜!”
歐陽少熙敬勉道:“賢侄壯烈而行,必撼萬類之誠,得蒙上蒼眷顧。昔日伍子胥為報家仇,歷盡艱辛終得如願,侄兒隻管放寬心思,謀定而後動,必能成事。”歐陽華敏暗恨自己武功不敵胡耆堂,黯然道:“若是能如叔叔所言,當是有賴父母家人在天之靈庇佑。”
歐陽少熙聞言,忽生不祥之感,惻然問道:“賢侄有無未了之事交由叔叔去辦?”歐陽華敏猶豫有頃,惆悵道:“侄兒的家人僅僥幸存下一個尚在繈褓中的弟弟,名叫歐陽歙,眼下寄養在西域都護甘延壽師叔的府上。但望叔叔不棄,等他年事稍長,將他培育成才,歸入族門之列。”歐陽少熙道:“親族血脈,必當視同已出。此事就包在叔叔身上,請賢侄放心。”歐陽華敏心中大受寬慰。
兩人到了休屠湖北岸的小鎮,歐陽少熙另兌坐騎趕往長安,與歐陽華敏不舍而別。歐陽華敏目送歐陽少熙遠去,忽然想起太子喬裝打扮潛入匈奴內地之事,心下盤算:“自己一副漢人的長相闖入匈奴軍營去找胡耆堂,確實不可行。不如喬裝成匈奴人的模樣,蒙混過關,才好設法靠近胡耆堂,尋機會殺他報仇。”遂到集市上買了許多喬裝打扮的物事,找個無人處把自己弄成一個隆鼻厚臉、滿腮胡絡、渾身長毛的十足匈奴漢子,然後把剩下的喬裝物事存放在包裹之內備用,再返程北行。
起初因易容總覺得不甚自在,但見凡遇路人,對方果真把自己當作胡人,方得安定。一日到了一片水草豐茂之地,正策馬急行,忽見前面一名男子手持兩三根拐杖,背負數隻大大小小的破爛包裹皮囊,衣衫襤褸,跣足蹣跚,左一腳,右一腳,不知欲往何處。他聽見馬蹄聲響,木然回頭張望,歐陽華敏刹那認出其人正是在思歸崖下守護匈奴單於寶藏、曾經抓捕過自己的當於慕斯,不禁被著實嚇了一跳,想要勒馬繞行回避。
當於慕斯卻笑嘻嘻地走過來,攔在馬首,扯住轡頭。歐陽華敏不知他有何企圖,雙手不由自主地握向腰間的青龍寶劍。但只聽見當於慕斯道:“這位老兄,有吃的沒有?趕緊給我一些。”
歐陽華敏見他竟然認不出自己來,驀地想起自己的偽裝,止不住心頭一喜,按劍不答。當於慕斯又道:“麻煩你行行好,我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歐陽華敏仍是審視不語,欲知對方究竟。
當於慕斯癡頭癡腦地從一隻破皮囊中掏出一條斑斕大蛇來,遞到歐陽華敏面前,道:“你給我吃的,我拿這個寶貝和你交換。”歐陽華敏還是不出聲,卻放眼打量那條大蛇。但見它長有數尺,頭部棱角分明,顯然是劇毒之物,只不過冬蟄未蘇,凶性未露,軟搭搭的如同一條飾紋花哨的皮鞭,偶爾微弱伸縮蠕動。
當於慕斯見歐陽華敏一直不予回應,忽然以手撥弄毒蛇,向歐陽華敏解說道:“這寶貝尚且活著呢,我是從土堆下面把它刨出來的,你可不要嫌棄它。拿去和黃芪、花椒、料酒煨湯,奇補無比。”歐陽華敏見那毒蛇似有醒起之象,忍不住出言警勸道:“此物毒性奇惡,你快些把它扔開,否則被它咬中,無藥可救,必死無疑。”
當於慕斯聞言驚懼,慌忙把那毒蛇拋擲在地上,愕然問道:“真有那麽回事?”歐陽華敏點頭答道:“千真萬確。”當於慕斯猛然揮起手中一根只剩半截的拐杖,將那毒蛇從頭到尾打得稀巴爛,邊打邊嚷:“我打死你這老毒物!我打死你這老毒物!”
歐陽華敏見他聽憑話聲依然認不出自己來,凝神細察,覺得他的神情舉動已近呆傻,試探問道:“你不記得我是誰了麽?”當於慕斯反問道:“你是誰?”歐陽華敏道:“我叫歐陽華敏,曾被你關押在思歸崖下。”當於慕斯似茫然不知所雲,呐呐的道:“歐陽華敏是誰?思歸崖是什麽東西?沒聽說過,從來沒聽說過。”歐陽華敏再加測問:“你叫什麽名字?”當於慕斯敲著腦門答道:“我叫什麽名字?我好像沒有名字,爹媽叫我做活死人,別人叫我做窩囊廢,我不知道自己該叫什麽名字。”
歐陽華敏斷定當於慕斯的腦子肯定已經不正常,估計是那日在地宮寶藏前撞門自殺之後,雖被癡諾頭陀救活過來,但腦部失血過多,已經無法複元,成了智障之人。想起他昔日精明強悍的模樣,如今竟連三歲小孩都不如,瞬間悲憫之情油然而生。遂放下戒備之心,好意問道:“你為什麽不回家裡去?卻要跑出來到處流浪行乞?”
當於慕斯道:“爹爹媽媽不要我了,把我趕出家門,不許我再回家去。”歐陽華敏哀婉道:“世上哪會有如此狠心的爹媽!”當於慕斯恍如大受委屈,忽地像孩童一般哭鬧起來:“他們何止不要我!還說我根本就不是他們的兒子。他們只不過是受一名西域僧人之托,幫忙照料我的傷情而已,在我傷好之後,便沒有必要再理會我了。我說什麽也不肯離開家,爹爹媽媽卻定要拿棍子轟趕我,但一家人都打我不過,反被我狠狠地教訓了一頓。沒想到第二日醒來睜眼一看,家人已連夜撇下我,全走得一乾二淨,隻留下一間空空的氈帳,我不知到哪裡才能再找得到他們。”
歐陽華敏聽得當於慕斯誤將收留他養傷的牧民當成了父母家人,知其對自身的過去已失卻記憶,直至流離失所,淪為乞丐,止不住更添同情之心,即從包裹中取出一些乾糧給他充饑。當於慕斯連水都不要便狼吞虎咽吃完,喉頭咕嚕一聲還想再要。歐陽華敏看著他稚氣無知、楚楚可憐的模樣,想到他一個曾經血氣方剛的大漢落到如此地步,與自己等人盜取單於寶藏實是不無乾系,有心要幫助他,道:“你若想日日填飽肚子,須得找戶人家依靠,你想不想有個新家?”
當於慕斯道:“有家就有吃有穿,當然是好。但不知什麽是新家?跟以前的家不同麽?”歐陽華敏道:“當然不同了。他們可能不會把你當兒子看待,但你只要乖乖聽他們的話,勤勤懇懇替他們乾活,他們一樣會喜歡你。”當於慕斯心有余悸,道:“他們不會再趕我走麽?”歐陽華敏道:“我會向他們說清楚情況,假若他們肯收留你,就應該不會隨隨便便趕你出門,除非你做了不該做的事,惹惱了人家。”當於慕斯道:“他們對我好,給我飯吃,我肯定聽他們的話。”
歐陽華敏道:“你還得把身上這些破爛物事全都扔掉,再找個地方洗乾淨身子,否則恁般蓬頭垢面、肮髒邋遢,也沒有哪家敢留你吃飯。”當於慕斯舍不得丟掉肩背上的那些包裹皮囊,道:“我有力氣,將這些家當帶在身上不礙事,裡面還有許多寶貝兒。”歐陽華敏奇道:“都是些什麽寶貝?不妨給我瞧瞧看。”
當於慕斯依言將包裹皮囊中的諸物倒出,既有廢棄瓦罐,破衣爛衫,也有整個曬乾成皮狀的野兔、狐貂,更有可當酒具的骷髏蓋骨,直令歐陽華敏惡心不已。想來當於慕斯雖已失憶癡傻,但他的昔日喜好始終還潛在腦海中干擾其所作所為,此前遭到收留人家驅逐便即動手相鬥,當是同樣道理。
歐陽華敏告誡他道:“這些東西在你看來是寶貝,在別人眼裡卻是一錢不值。你若不扔掉它們,只會讓你找不到飯吃。”當於慕斯聽了,勉強猶猶豫豫解棄那些包裹皮囊。歐陽華敏想了想,又叮囑道:“還有最緊要的一條,你須得記住,不管發生什麽你不喜歡的事情,都不能與給你飯吃的人爭吵打鬥。”當於慕斯不情願的道:“如果受到他們的欺負,我也不能還手麽?”
歐陽華敏道:“你的武功太過利害,若是還手,誰都打不過你,也就沒有人敢再收留你了。”當於慕斯戚然道:“原來是這樣,怪不得爹爹媽媽不要我了。”歐陽華敏道:“你不用傷心,天下的爹爹媽媽多得是,總歸會有爹爹媽媽真心對你好。”
當於慕斯突然沒大沒小的道:“你肯給我東西吃,肯幫我找新家,你若是我的爹爹媽媽,最好不過。”歐陽華敏見他已呆傻到這等地步,一時哭笑不得,真是無言以對,應付著道:“那你可要做個乖孩子,好好照我的話去辦。”當於慕斯全然不明人倫事理,高興答應。
歐陽華敏記起曾經路過一處湖泊,就在不遠,便帶當於慕斯前去濯洗乾淨,然後在巴丹大草原上尋找牧民,希望有人願意收留他。但遇到的牧民眼見當於慕斯呆癡傻冒,盡皆斷然拒絕,有的聽說他曾是郅支單於的武士,躲之唯恐不及。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對年邁的牧民夫婦願意收留,細問之後,得知卻好是以前閔兒在其帳中借宿過的兀哈和兀姆。歐陽華敏在與閔兒相處之日,曾聽她提到過兩老的淒慘家事。兩老因三兒盡歿,無依無靠,此時見當於慕斯雖然腦子有障礙,體格卻甚是強壯,留在身邊多少能幫乾些力氣活。而且當於慕斯是行伍出身,兩老念及自己兩位身死戰場的兒子,對他更添憐惜之情。
歐陽華敏了卻一樁心事,著意在兀哈和兀姆的家中多呆了幾日,一來可向兩老學些匈奴俚語,多加熟悉匈奴人的習俗,二來也好令兩老放心收留當於慕斯。間有甚者,竟然莫名其妙生出一股隱隱約約的奢望來,期許在這裡能僥幸再見到閔兒一面,雖然明知不可能,但仿如只要多看一眼兩老,閔兒就會出現一般。
當於慕斯已經癡傻成十足的弱智之人,若說他已無可救藥,有時做起事情來卻條理章法井然,也甚是勤快;若指望他能像個正常人,又連白天黑夜都分不清,人情事理更是顛三倒四。好在他吃飽飯便非常聽話,歐陽華敏讓他認兩老做爹爹媽媽,他就老老實實地叫爹叫媽,教兩老聽了甚是動容,越相處對他越是憐愛。但他偶爾也會叫歐陽華敏一聲爹爹,弄得場面既尷尬又心酸。
這日歐陽華敏正準備向兩老辭行,卻聽見牧民奔走相告:祖渠黎骨都侯所派人手正在前來征抓壯丁入伍。為防牧民隱瞞丁口,此次辦事的將官專門手持戶冊,領著差役挨家挨戶盤查清點。那兀哈和兀姆原本無事,可如今家中多了個年富力強的當於慕斯,生怕到時解釋不清,難免憂上心來。
歐陽華敏走出氈房探望,發現領頭征壯的將官竟然是北海雙鷹,當即有了計較,心想:“胡耆堂與祖渠黎的交情非同一般,莫如先混入祖渠黎的軍營裡去,然後再看有無機會前往其總兵大營對胡耆堂下手。”打定主意,回入帳中,從包裹內取出那些喬裝打扮的物事,對著貼皮粘須又再仔細修飾一番,確保不露絲毫破綻。那兀哈和兀姆對歐陽華敏的舉動甚是吃驚,一時搞不清楚他有何企圖。
歐陽華敏解釋道:“等那幾名官差來到,我替你家頂上丁額便是。”那兀哈道:“如此豈不是害苦了您?”歐陽華敏道:“無妨,到了軍營我自有應對之法。麻煩兩老依族輩給我取個名字,免得官差生疑。”那兀姆道:“我小兒子病故之時無人過問,想那些官差更加不會知情,你姑且就用他的名字,叫兀扞巴裡。”
歐陽華敏聽得是個死人的名字,心裡有些不祥之感,但臨急匆促應付,來不及多想,權且將就定計。過不了一會兒,北海雙鷹領著四名差役來到帳前,連招呼都不打就直闖入內,看見歐陽華敏和當於慕斯身強力壯,欲將兩人一並征招入列。
兀哈不敢阻攔,依理辯道:“歷來征壯,一家出一人即可,此次為何全數壯丁都要招去?”北海金鷹道:“時下情況有變,呼揭耆堂王爺剛從大漢回國,正在用人之際,責令轄屬舉族青壯,無論尊卑,都得為國家盡力。”兀哈指著當於慕斯道:“這孩兒乃是心智不全之人,招去入伍恐怕不妥。”北海金鷹道:“何以見得?”
兀哈待要詳述因由,當於慕斯已接過話去,對北海金鷹道:“你要帶我去哪裡?有飯給我吃麽?”北海金鷹道:“王爺增擴兵馬,糧餉充足,你到了軍營,酒肉飯菜,任你享用。”當於慕斯道:“軍營是什麽地方?王爺是什麽人?他肯給我飯吃,就是我的爹爹,你們都給我飯吃,便都是我的爹爹媽媽。”
北海金鷹見他眉目精神卻言語呆傻,以為他為逃徭役故意裝假做作,揚起大手狠狠向他臉上摑去。當於慕斯似不知躲閃,臉上立被搧起五道指痕紅印,但他笑顏依舊,全無慍怒不悅之色。北海金鷹揮掌又摑,當於慕斯仍是樂意受之。北海金鷹覺得奇怪,問道:“你高興什麽?”
當於慕斯道:“你答應到了軍營便給我飯吃,我當然高興了。”北海金鷹罵道:“你為了一口飯,便打不還手?”當於慕斯道:“我的一位爹爹說了,不能和給自己飯吃的人打架。”北海金鷹氣不過他,責問道:“你這個雜種到底有幾個爹爹?哪個爹爹教你這等不爭氣?”當於慕斯當即手指歐陽華敏,道:“是這個爹爹教我的。”歐陽華敏擔心北海雙鷹認出自己來,不敢回應。
北海金鷹看著當於慕斯連長幼都分不清楚,啞口無言,才肯相信其神智不全,隻將歐陽華敏登記入冊,責令他馬上收拾包裹到氈帳外集結。見歐陽華敏恭敬從命,便與北海銀鷹率差役出門,接續往下一家氈帳盤查強征丁壯。
歐陽華敏將青龍寶劍藏在包裹之內,負在後背,走出氈帳,見到已有三十多名匈奴壯漢被征招前來集結。各人境況不同,有的摩拳擦掌,意氣風發;有的輕言調笑,如同玩耍;但更多的卻是父母妻子離別相送,衣襟戴淚,依依不舍。有差役在旁將歐陽華敏編入行伍,聽候長官指令。
歐陽華敏私下裡向一名差役探問,得知此次征招的士卒全部編入祖渠黎在夫羊句山的總兵大營,正合心意,不由得暗自驚喜,一應聽從匈奴差役的分派指使。整個牧寨共征招了近百名壯丁,被編成兩個隊列,徒步跟隨北海雙鷹和眾官差來到離牧寨不遠的一個大馬圈前,但見圈中預備良馬眾多,少說也有數百匹。
一名匈奴貴人率數名隨從守候在馬圈旁的氈帳外。北海金鷹向其說明所征丁壯數額,那名貴人即吩咐隨從打開圈門,讓眾丁壯依次入內每人挑選一匹良馬,然後領取鞍韉套上,作為各人的坐騎。原來匈奴製為行國,胡人自小習練騎射,入伍即充騎兵,軍馬悉由各牧場自行供給。那名匈奴貴人已得祖渠黎骨都侯之命,早將所管轄牧場的良馬精選在此,以備征招丁壯之用。
歐陽華敏隨意挑選一匹不起眼的黑駒,上鞍回歸原隊。北海雙鷹待眾丁壯均備好坐騎,始率隊向北進發。到了夫羊句山南面,轉向東行,不日來到祖渠黎的總兵大營。祖穆支將從各個牧場征招來的壯丁混合編配列入陣營,委派官長,有千夫長、百夫長、十夫長不等,大多由原營中立有戰功的將士提拔擔任,人數甚眾。
經過連日征招壯丁,祖渠黎的總兵大營已增擴新兵約有兩萬人之多。歐陽華敏見到如此情狀,心知胡耆堂和祖渠黎等人必有非常之舉,私下裡留意竊聽,得到的卻盡是猜測之詞。有人認為祖渠黎本就不服右賢王呼延丕顯管轄,想借呼揭耆堂王爺胡耆堂回歸之名增擴兵馬,與右賢王分庭抗禮。有人認為呼揭耆堂久不帶兵,純粹是重操舊業,想過把癮。也有人認為可能是要起兵生事,南下大漢擄掠邊民。
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歐陽華敏暫不管胡耆堂和祖渠黎在搞什麽名堂,得知胡耆堂尚在軍營之中,便覺復仇有望。當即決定仍依原定計策行事,潛下心來,熟悉軍營諸般內情,暗暗尋找報仇之機。
整座總兵大營人數已逾五萬,共分前後左中右五軍。前軍營地駐扎的是新征招入伍的士卒,後軍營帳主要安置一些將官家眷、親信及其護衛,與軍中監牢比鄰相近。祖穆支身任兵馬大都尉,率領萬騎坐鎮中軍營帳。胡耆堂來到軍營之後,臨時在中軍增設王庭大帳,以祖穆支佐之。祖渠黎日常所部駐地遠在范夫人城外,此次因胡耆堂歸國,有事召他到夫羊句山的總兵大營來相商,他才專程趕來陪侍,眼下暫居左軍營中,並不親自領兵,左右兩軍另有兩名裨將分別統率。
軍營紀律甚嚴,新兵到營次日,就開始分隊操練。馬上馬下,刀槍騎射,摔跤撲鬥,輪番較技。歐陽華敏為免暴露身份,不管是馬術箭法,還是格鬥技藝,都故意顯得笨手笨腳,樣樣皆不如人,而且拙嘴拙舌,百問難得一答。負責操練的將官小覷歐陽華敏,惱他不中用,乾脆分派他專門去幹那打掃軍營、清除汙物的下賤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