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劍牘先生打聽清楚公孫暘大人的府第,穿戴整齊,領著歐陽華敏,兩人扮作雲遊方士師徒,徑往正門遞帖求見。公孫暘並不識得劍牘先生,然素重名儒奇宿,親至堂前迎接。雙方禮數已畢,分賓主落坐。公孫暘雖年近六旬,但精神矍鑠,體態硬朗,笑容可掬。劍牘先生尊之為長,要坐在下首。公孫暘刻意不允,非要恭讓劍牘先生就上位入座,歐陽華敏則侍立其旁。茶水寒暄過後,劍牘先生道:“公孫大人,草民冒昧求見,實有一事相求。”
公孫暘道:“劍牘先生高人,今肯降顏舍下,實乃寒第之榮。有事但說無妨。”
劍牘先生道:“我大漢自高祖以降,四海升平,國泰民安,獨有匈奴鄰邦,為患邊陲逾百數十年。今厚承上天恩眷,聖皇威福,漠南單於負鼎南面稱臣,致支單於西竄得以伏誅,四海之民,無不舉杯相慶。在下雖系荒野粗人,聞之也覺直抒肺腑,心膽乾雲,因與首功之將甘延壽甘將軍有同門之誼,此次專程前來拜賀。然則到得京城,不期然卻得悉甘將軍竟因矯造皇命披枷戴罪獄中,無法相見。公孫大人名傾朝野,久奉龍顏,甚得上意,為盡同門之義,鄙人特來拜謁,敢請公孫大人在皇上面前替甘將軍美言釋罪,同門上下決不敢有忘公孫大人的恩德。”
公孫暘聽罷,微微歎息,婉言道:“甘將軍蒙罪之事,實屬曲折。劍牘先生肯為同門披肝瀝膽,著實令人敬仰。本來所托之事,確在情理之中,也屬本官秉直所願,決不應推辭,只是……”說到此處,略顯遲疑,片刻才接續道:“昨晚宮中天祿閣發生了一起偷盜之事,在場證據疑與甘將軍有牽連,事情恐怕對甘將軍不利。”
劍牘先生和歐陽華敏聽罷,既正中來意,又錯愕不已,皆沒料到昨晚之事會累及甘延壽,雪上加霜。劍牘先生張口結舌道:“有——有這等事?公孫大人可否詳細說來。”
公孫暘道:“郅支單於伏誅,皇上龍顏大悅,昨日嘉獎有功將士,大宴百官,正熱鬧之際,忽接奏報有賊三人夜闖天祿閣,未央宮衛士即刻圍捕,有二賊聽聞警號遁逃,止有一賊被當場捕殺。中書令石大人、禦史中丞伊大人、未央衛尉傅將軍等諸位奉命前去查勘案場,稍後派人回報,稱未央衛士防守及時,天祿閣幸免於劫,未蒙損失,但被殺之賊不似我大漢人氏,懷疑是西域屬國武士,讓本官前去校驗核證。本官匆忙趕往天祿閣,看到石大人等眾正候在‘蘭台禦覽庫’門前,庫門完好無損,被殺之人卻躺在‘蘭台禦覽庫’門旁,胸中連中數刀,已經氣絕。本官上前移近火燭細細查看,辨出那被殺之人乃系西域鄯善國人氏。”
劍牘先生讚道:“公孫大人真是學識淵博,然卻何以知之?”公孫暘道:“本官與西域屬國長期交相往來,對各國人氏的長相特征頗為熟悉。那鄯善國人鼻高目深,眼碧膚白,顴額舒平,發卷須黃,與大漢中土之人大大不同,是以比較容易辯識。而且鄯善國原為樓蘭國,其武士大多臂刺樓蘭銘文,以彰其不忘故國之義。被殺之人肩臂所刺,正是此種銘文。”
劍牘先生道:“既是鄯善國人,與甘將軍有何乾系?”公孫暘道:“本官在翻查那人的屍首之時,在其懷內搜出了一封白絹密函,不敢擅自開啟,便交由石大人處置。石大人打開密函看了,大為吃驚,立即交由伊大人、傅大人與本官傳閱。我等看了,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得驚疑難定。”
劍牘先生奇道:“函中所言何事?”
公孫暘道:“函中漢字兩行,
言曰:‘事成即退玉門外,屯兵待命。’落款是一個‘甘’字。我等素閱甘將軍奏折,識得是他的字跡,你們說離奇是不離奇?” 劍牘先生思索難解,默不做聲。
公孫暘道:“石大人即速向皇上密奏此事,皇上龍顏振怒,責命石大人連同本官等夤夜提審甘延壽,若情況屬實,立刻處斬。甘將軍疾口否認,面對白絹黑字,直指受人栽贓陷害,要本官等一定替其伸冤昭雪,還在獲中草擬了訴狀,懇望能當面向皇上表明忠心,以證實其清白無辜。”
劍牘先生不動聲色道:“莫非的確事有湊巧,敢情密函是另一姓甘之人所為?”
“事情可以巧合,字跡絕難雷同。”公孫暘從懷中取出那封白絹密函,交由劍牘先生過目,劍牘先生接過仔細辨認,果真與甘延壽的筆跡一般無二,猜測道:“莫非是有人故意陷害?”公孫暘道:“石大人已經想到此節,在皇上面前苦苦替甘將軍求情,言明此事關系重大,須查清事實真相,方好進行決斷。如若是甘延壽所為,則表明其早有逆反之心,陰謀同黨,一並得查個水落石,不可有漏網之魚;如若甘延壽是受人栽贓陷害,真相不明即行草草了斷,則不僅陷忠臣於不貳,枉殺良將,更縱容栽贓之人逍遙法外,毋能向天下申明公道正義,有損朝廷威德。本官等也如此據理力諫,皇上怒氣方才稍減,責成伊大人、傅大人與本官等一定要嚴查真相,交由有司法辦。”
劍牘先生細細聽完,離座向公孫暘拜謝道:“承蒙公孫大人、石大人等朝庭股肱見愛,得暫救在下同門師弟性命,敢托公孫大人青天法眼,早日督查事實真相,給天下黎民百姓一個交待。”歐陽華敏卻在一旁默默尋思,想到昨晚那位石大人與皇上在寢殿內密謀的舉動,以及自己親見兩位樓蘭武士的情狀,心存疑慮,但涉嫌私探禁宮,為免弄巧成拙,又不能插話質詢發問。
公孫暘道:“劍牘先生重情重義,至誠可嘉。有關甘延壽甘將軍之事,尚無憑據足可證實其蒙冤受屈。本官認為,還是容待真相大白之後,方好詳作計較。”
劍牘先生連表謝忱,又與公孫暘攀談了好一陣子,才領歐陽華敏向公孫暘告辭。兩人出得公孫暘府第,一路無話。回到住處,歐陽華敏再也憋不住,說道:“師父,徒兒覺得公孫暘所言並不盡實。石大人暗地裡中傷甘師叔,明面上卻替甘師叔求情,其表裡不一估且勿論,光是那盜賊死後,其屍被砍得滿是刀痕,就決然指明當中有詐。”
劍牘先生道:“石大人的真意確實有些弄不明白,但那已死盜賊的情狀想必不假。諸多宮中衛士出於推責攬功,故意在那盜賊的屍身上胡亂多砍幾刀,製造擊殺假象,該有何難!”
歐陽華敏涉世未深,想不到威名赫赫的禁宮衛士,竟可能使出此等卑鄙齷齪的手段,不由得吃驚地“呀”了一聲。劍牘先生道:“此乃公人常有的伎倆,不足為奇。只是若說以密函栽贓也是其等所為,則斷難成理。一者宮中衛士都是青年精壯男子,一介武夫,絕難有人能模仿甘將軍的字跡;二者如此重大陰謀,也決非宮中衛士之輩所能為。此中實情確是難以分辨。”
歐陽華敏道:“若是陰謀陷害,必定另有其人。”劍牘先生頜首讚許道:“徒兒能舉其一而知其二,不枉為師的一番教誨。所以為師要親去鄯善國走一趟,查明當中可能藏在幕後的險惡真相。”歐陽華敏道:“徒兒陪師父一起去。”劍牘先生道:“《太公兵法》尚未到手,你且留在京城,好與嬙兒有個照應。”歐陽華敏道:“那麽甘師叔怎辦?他如今身陷囹圄,處境危險,生死隻介乎皇上一念之決。”
劍牘先生道:“依為師所斷,此慮權可放一放。在那郅支單於的藏寶圖沒有著落之前,皇上和石大人當不會置甘將軍於死地。為師此去鄯善國,一者務須查清楚那個派人盜取《太公兵法》的‘王爺’是誰,其用意何在;二者便是要弄明白諸多怪事的來龍去脈,確證甘將軍是否蒙受不白之冤,以好為其申冤雪恥。”
歐陽華敏又問:“盜賊所指的那位‘公孫大人’是不是公孫暘?”劍牘先生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為師適才詳察公孫暘大人在陳述其昨晚的遭遇之時,絲毫不露破綻,你有契機再查探打聽詳實,並看看他到底與你甘師叔遭陷之事有無乾系,如有確鑿憑據,留待為師回來斟酌處置。”
歐陽華敏心想:“師父所慮不無道理。不管盜賊所提的‘公孫大人’是不是公孫暘,如若甘師叔確系為人陷害,公孫暘是見證那已死盜賊身上的密函之人,未必不是同謀;即便是被人假手設陷,多少也能從他那裡查找些許端倪,然後順藤深挖,指不定便能揪出幕後主使來。”當下悉遵吩咐,替師父收拾好包裹行裝,送師父起程。師徒二人出得京城,走了十幾裡遠,方才揮手惜別。
且說嬙兒日間忙完宮裡的活計,晚夕早早便來到柏梁台等候。雖不知歐陽華敏何時會來,卻似兩人刻刻靈犀相通一般。只是經歷了昨夜之事,柔腸百轉,放心不下歐陽華敏,一會兒盼望他突然出現,一會兒又盼望他千萬不要來。
昨晚天祿閣遭遇盜賊之後,宮中守衛加多了幾重,諸多衛士輪番不斷嚴密巡防,在宮牆外循環往複。嬙兒擔怕歐陽華敏來了會遭遇凶險,想見到他卻又憂慮見到他,說不清是巴望他來還是隻為心上人的安危著惱。女兒心事,最是難解。
看看皎月當空,夜色深沉,嬙兒久等不見歐陽華敏,有些失望卻也稍覺心安。正待移步返回住處,一轉眼瞥見一條黑影潛躍如飛而來,瞬間即到柏梁台上。嬙兒隱在暗處瞧得清楚明白,來人正是牽腸掛肚的歐陽華敏。
“歐陽師哥,你果真來了?”嬙兒喜不自禁喚道。
“嬙兒,你果真在這裡!”歐陽華敏快步過來,握住嬙兒雙手,激切道:“我先到了你的住處外頭,候不著你,就想你可能會在這兒。”他壓抑不住內心的衝動,呼吸急促,一把將嬙兒緊緊摟在懷裡。嬙兒稍稍推卻,即順從靠到他強健的軀體上,內心羞澀甜蜜難以名狀。兩人相依在風中,隻覺此刻最是幸福。
歐陽華敏把日間陪師父劍牘先生拜謁公孫暘大人所獲之情向嬙兒細細說了,嬙兒也覺得那封藏在已死盜賊身上的密函甚為巧合離奇,遂問:“師父想要如何查明此事?”歐陽華敏道:“師父要親自到鄯善國去一趟,晌午過後我已送他出城去了。”
嬙兒道:“那你為何不和師父一起去?”歐陽華敏道:“我本來是想陪伴他前往,但師父要我留下來照應你,同時也好查明公孫暘大人所言的虛實。”嬙兒道:“我自個兒沒事,不過公孫暘大人所言確是可疑,理應查個清楚明白。”
歐陽華敏道:“其實我也舍不得離開你,此去西域鄯善國最快也得數月來回,我可不能讓你一個人留在宮裡受罪。”嬙兒甜甜的道:“我已在這宮裡呆了許久,始終無礙,你擔心什麽?”歐陽華敏道:“世事難料,假如哪天你被宮監逼迫去侍候皇上,我就須得搶在前頭劫你出宮,一塊兒遠走高飛。 ”
嬙兒道:“宮裡面強出風頭的宮女多得是,我只要刻意躲著,宮裡就當沒有了我這個人。”嘴上雖是這般說來,心裡其實還是很高興歐陽華敏留下來。
歐陽華敏不無內疚道:“我總覺得這樣太委屈你。嬙兒,不如你我現下就一起潛出皇宮,離開這座京城罷。”嬙兒道:“不行的,我若擅自逃走,皇上勢必會加罪於我的父母和親人,甚至連家鄉的村族鄉鄰都可能要遭受連累。”
歐陽華敏咬了咬牙,道:“我們一定得想個妥善的法子,既可平平安安的離開這個鬼地方,又可讓父母親人安安穩穩地過日子。”這個盼頭正是嬙兒心中一直的念想,她聽在耳畔,慰藉在心頭,全副身心都將歐陽華敏托付為自己此生此世的唯一知己,止不住動情道:“歐陽師哥,謝謝你能理解我,待將師父想要的《太公兵法》弄到手,我們倆就設法盡快離開皇宮,永遠不再回來。”
歐陽華敏決然點頭,堅毅道:“這些日子,我得抓緊將公孫暘的底細查明。眼下雖然未知他是否是我們所要找的公孫大人,但他既能辨識出盜竊天祿閣那兩人的身份,認為他們是鄯善國人,受了甘師叔的指使,內中情由必非尋常。”
嬙兒道:“此節乾系複雜,看似連環相扣之計,接下來後頭應當還有文章,恐怕遠未到了結的時候。光憑你一人急不來,我們還是遵照師父的意旨,見機行事才好。”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在柏梁台上說話,夜寒風輕,月光如水,依偎繾綣,呢喃情濃。
直至東方浮白,嬙兒才返回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