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姑姑和小曼走後,嬙兒才發覺天色已經很黑,屋內幾乎看不清物影。點燃油燈,屋中豁然明亮。一床一櫃一幾一案,皆是深色格木雕製,幾案均配相同木質的矮腳鼓凳,造型工整,高矮適度。另有銅鏡妝台擺放窗前,女飾物用一應俱全。案上備有竹簡筆墨,是嬙兒懇求王姑姑私下購置,以供抒懷消遣。
嬙兒自小入塾從師,養就舞文弄墨的習慣,雖被召進宮來,亦從未擱棄荒疏。當下睹物生情,便踱至案前,研墨提筆,展卷手書,片刻清秀如瑩的篆體即躍然簡上。嬙兒覽卷輕吟,卻是一首寄調樂府韻律的詩辭。文曰:
“羅衣輕攏玉袖,展紅妝酥肌,黯然消瘦。念關山萬裡,梓園霜盡,惜堂上椿萱雪滿頭。莫戀爭紅鬥豔,知鑾殿高寒,覆水難收。數青春如駒,芳心難主,隨他一枕相思付水流。”
正賞析間,忽然聽得窗欞輕響,一物飛入室中,落於地上。嬙兒拾起細看,見其是一個小小的布帛錦囊,內中放置三寸玉笛一段,上面刻著一行雋永小字:“亥時柏梁台會”。嬙兒看畢,刹那心神激蕩,紅暈盈頰,喜上眉梢,趕忙將錦囊玉笛藏入衣懷,草草塗去簡中詩文,佯作無事。
入夜,宮女、仆婦用完晚膳,各歸其所。嬙兒獨個兒呆在住室,候至更深,等旁人盡皆睡去,周遭萬籟俱寂,便將室門掩上,下了門栓,吹息燈火,裝作已上床歇息。黑暗中卻從櫃子隱秘處取出一襲黑色夜行裝束,借著夜光換上,靜聽四下裡無任何異狀,即輕輕推開後邊窗戶,從偏僻處躍了出去。
柏梁台位於未央宮的西北角,原是武帝時修築的一處高出宮外城牆數丈、長寬各數十丈、底寬基厚的瞭望台。台分三層,各層均建有供皇上、妃嬪遊觀、遠眺、閑歇的亭榭樓閣,最上面一層還建有宮室、大殿,以備皇上隨興舉行朝會、慶典之用。立台西望,若踏浮雲之上,城郊的建章宮、上林苑、昆明池勝景盡收眼底。更有橫空複閣甬道,如長虹吸水,跨越宮牆、城牆與城外的苑囿相接。帝子妃嬪往來其間,如從仙界俯瞰都市繁華,卻不受百姓干擾,乃是一個賞心悅目的極佳去處。可惜建成剛滿十載,便被一場大火焚毀,僅余一方巨大的夯土高台。後世君王因工程浩繁,一直未作修複,隻稍事整飭,栽花種草,平日裡給宮人遊玩消閑,晚間罕有人至。
嬙兒避開更夫、巡防,專揀僻靜路徑,隱匿行蹤來到柏梁台下。窺看四下裡無人,展開輕功,幾個起落,悄然迅捷到得土台頂端。此時夜風徐徐襲來,甚是清寒,宮裡宮外全城點點燈火,盡在腳下,仿若曠野螢光。
嬙兒腳步方停,不遠處一個男子低聲喚道:“嬙兒,過來。”嬙兒循聲望去,驚喜非常,激動的叫道:“師父,是你!”當即快步上前跪拜叩見。
夜色中只見一名身形飄逸、腰佩長劍的長者迎風而立,精神矍鑠,正氣凜然。待嬙兒禮畢,長者將嬙兒扶起,前前後後端詳了一番,目光慈愛,形容肅穆,良久歎道:“兩年多不見,嬙兒長大了!”
嬙兒激動道:“師父知道徒兒身處禁宮,也不肯來探望,想煞徒兒了。”長者道:“為師研習典籍,需閉門靜修,平日裡只能托你歐陽師哥前來探望。”嬙兒略含羞澀道:“歐陽師哥只能代表他自己,不能代表師父。”
長者意味深長笑道:“代表得了。當然代表得了。你們師兄妹兩個本就是為師的愛徒,多多見面切磋,彼此都得教益,
不管是誰見誰,都可代表為師。至於師父本人嘛,當然是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莫管你們兄妹之事了。” 嬙兒嬌嗔道:“師父莫笑話徒兒了。師哥那般受師父器重,見了面肯定會欺負我。”長者樂呵呵道:“怎啦,方才他欺負你了麽?”嬙兒道:“他都沒露面和我相見哩。只在我房中留下錦囊玉笛,說知亥時到此相會。挨到時辰我就自個兒來了。”
長者微覺奇怪,道:“哦!你沒見著他?那你怎知是他留下的物件?”嬙兒道:“他留下那玉笛……玉笛……我識得是他的。”長者善意逗樂道:“那是你們倆的定情信物?”嬙兒把話當真,既暗懷喜悅,又有些局促不安,話音低低的道:“師父您也來欺負徒兒了。”
長者開懷笑道:“師父不當問,你就當師父沒問。”轉而問起他事:“師父交待你查找的那本典籍有眉目了麽?”嬙兒道:“還沒有找到。宮中的藏書太多,石渠閣和天祿閣又日夜有人監視,不易進入查找。”長者思索片刻,道:“你歐陽師哥八成遇到了意外之事,我們且在此地等他。”
嬙兒關切問道:“師父是不是急著讓歐陽師哥找那本典籍去了?會不會有危險?”長者道:“我沒有讓他撇開你單獨去找。不過以為師之見,他應是發現了查找那本典籍的線索,故而遲遲未到。”
長者姓陽,名在天,法號劍牘先生,是楚國後人,當代奇宿,歸隱於巫山巴峽一帶,收徒講學,遊俠濟世。嬙兒家住南郡秭歸縣寶萍村,自小喜愛琴棋書畫、文章詩賦,嬙兒之父王穰因仰慕劍牘先生之名望,素與相交,便讓嬙兒拜其為師,學習文章武藝,直至兩年前在采秀中被選入宮內待召。
在劍牘先生門下,嬙兒是眾弟子中唯一女流,既天生麗質,更是聰敏過人,劍牘先生疼愛有加,悉心栽培。弟子歐陽華敏與嬙兒年紀相仿,又是同鄉,兩人情投意合,甚是相得,遂生愛意,同門、鄉鄰皆知。兩家父母也均屬意,只等兩人學成師滿,便擇媒選日,成全兩人百年之好。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嬙兒從師未滿三年,適逢朝庭挑選秀女。因嬙兒容貌出眾,藝壓群芳,官府強命其入選,王穰隻得忍痛割愛把女兒送入宮中。是以自嬙兒選入皇宮之後,歐陽華敏便常常往來京城,潛入宮中探望。劍牘先生對歐陽華敏的心意當然一清二楚,遂命他和嬙兒一起暗中查找一本收藏在皇宮之內的曠世奇書。
嬙兒在宮中想盡辦法查找有年,始終未得那奇書的一丁點兒蛛絲馬跡。後來她托小莽子遍抄宮中的書目,正是想借助這個當今皇后的侄兒之手幫忙查找,此等觸犯宮禁之事,當然是只能暗中行事,不能告訴小莽子真相了。
哪知此次劍牘先生親自前來,多少出乎嬙兒的意料。師徒二人在柏梁台上等得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聽見宮內傳來刀劍格鬥之聲。師徒二人面面相覷,均覺情況有異,不由得暗替歐陽華敏捏一把冷汗。嬙兒想前去看個究竟,被劍牘先生連忙止住,示意不可輕舉妄動。兩人在高台上躲到隱蔽處,緊緊地盯住宮中驟然之變。
頃刻宮中火光四起,巡衛警號吆喝大作,與刀劍相搏之聲夾雜傳來。先是在天祿閣方向,俄而由遠而近。漸次又分作兩路,一路往北闕門,一路漸往柏梁台方向。
劍牘先生放心不下,對嬙兒道:“你留在此處。為師前去打探打探情況。”嬙兒道:“徒兒和師父一起去。”劍牘先生道:“不可!你如今是宮女,切不可貿然暴露身份。”說罷,按劍從高台上飛躍而下,轉瞬間已消失在黑夜之中。
嬙兒留在原處焦急觀望,等得一會兒,往柏梁台這邊的刀劍交鬥聲響嘎然而止。又過了一小會兒,夜光中隱隱約約有兩條黑影從宮室屋宇間闖出,踏著屋脊瓦楞向柏梁台迂繞遁來,片刻到了高台之上。嬙兒瞧清楚該二人的身形,迫不及待從隱蔽處奔出,壓低嗓音招呼道:“師父,歐陽師哥!”
一名青年男子應道:“嬙兒!你已經來了?!”躍上台來的正是劍牘先生和弟子歐陽華敏。但見歐陽華敏身著水色夜行衣,手提三尺長劍,衣上有斑駁刀痕,顯然是經過了一番激烈的打鬥。師徒三人相聚,都是止不住的歡喜。
嬙兒擔心切問:“師哥,你受傷了麽?”歐陽華敏顧不得師父在旁,一把將嬙兒摟在懷裡,動情道:“你盡管放心,我好端端的沒事。可惜只差一步,否則就能拿到師父所要的典籍了。”嬙兒驚問:“是麽?在哪兒?”歐陽華敏答道:“在天祿閣。”嬙兒道:“我之前潛入過天祿閣查找,但藏書太多,宛如大海撈針。”歐陽華敏道:“我無意中聽到了線索。這次應該不難找到。”
兩人自顧著說話。劍牘先生仔細察看周遭,未發現有人跟來,便領其二人移步到隱蔽處歇下。歐陽華敏定了定心神,轉而對劍牘先生道:“我離開嬙兒住處後,想去打探甘師叔的消息……”
“甘師叔?”嬙兒插了一句。
歐陽華敏道:“甘師叔就是去歲遣率西域城郭諸國兵馬遠入康居擊斬匈奴郅支單於的甘延壽甘將軍。師父該次親自到京城來,並非全是為了那本奇書《太公兵法》,主要是想弄清楚甘師叔的處境,看看能否助其擺脫困厄。”言畢,以目征詢劍牘先生之意,欲知其是否準允更往下說。
劍牘先生點了點頭,歐陽華敏續道:“甘師叔這回引兵剿滅匈奴狂逆,雖取得曠世奇功,但遭朝中小人險惡算計,被假以矯造皇命之罪,關進了廷尉詔獄。我從未見過甘師叔,不敢草率潛入獄中打探。得知今晚皇上為慶賀鏟除匈奴余害之功,在未央宮麒麟殿大宴臣僚。我便提早潛入大殿藏在飛梁之上,以期探知些許情狀,好待下一步相機行事。
“席間文武群臣對襲剿匈奴余逆之舉均盛讚不已,認為遠征將帥功大於過,不應拘泥於章法典規問罪關押,遂推舉宗正劉向劉子政大人出面向皇上諫明甘師叔、陳將軍等人的功過利害,懇盼皇上能將功抵過,一來釋放甘師叔、陳將軍等人,二來還應重重嘉獎有功將帥,以揚大漢國威。皇上頗為心動,似有采納之意,此時卻被一個形容猥瑣、說話翁聲細氣的宦官扯了扯衣袖。皇上與那人對望一番,那人欲言又止,皇上似明其意,便避開左右,領著那人移駕後殿寢宮。
“我翻上屋面尾隨而去,躲在寢宮上方透過脊縫窺聽,但見那宦官對皇上道:‘……賞罰甘延壽、陳湯等人姑且可以推後一步,當務之急須得先查明他們是否藏匿此次征戰所繳獲的財物。據臣所知,那郅支單於為霸西域十數年,遠伐大宛、烏孫等國,強迫四鄰進貢,壘築堅城數重,所搜刮的財物富累成山,然而甘延壽、陳湯等人上奏的收繳之數不足萬一,所陳情由也不足信。由此觀之,一者內中必有奸宄,二者容許此般巨大資財藏匿在暗處,若他日為盜賊、敵國所得,或甘延壽、陳湯等人如有反心,即可用之招兵買馬,供養大軍巨萬,豈不遺構我大漢腹心之禍!還請皇上明鑒。’
“皇上聽罷,猶豫不決,說道:‘石愛卿所言極是。寡人也深疑其中緣由曲折,但甘延壽、陳湯等在奏章中業已言明,由於此番西域各屬國聽命派出討伐之師,征戰中功勞甚大,為犒勞其等,以壯軍威,所繳獲的大部分財物已分賞給各屬國兵將,此舉實屬彰顯我大漢恩德,如今若要再與各屬國查對,既非易事,也不甚妥當。’
“那石大人道:‘此前微臣聽聞郅支單於雖然遠避西疆,其居心仍望中土龍庭,所訛掠資財並非集於一城,而是分藏於舉胡各處,以備他日率軍收復舊地奪回龍庭之用。至於其在康居之城的貯積,止是當中的一小部分,另外那些分藏財物之處,均刻畫地圖標記,派駐心腹武士看守監護。完整的藏寶圖僅有一份,由郅支單於隨身攜帶,若無此圖,即使是那些派駐看守的武士亦無法盡知所有寶藏的具體所在。郅支單於被梟首之日,此圖當在其身上,然則未見奏報。故此以臣推測,或為甘延壽、陳湯等人收繳後藏匿,實未可知。’
“皇上顯然內心惶惑不安,問道:‘若真如此,如何處之?’那石大人異常謹慎地移步上前,湊近皇上的耳邊說道:‘此事甚是機密,不可……’之後其二人說話的聲音實在太小,我豎起兩耳也未能聽清,隻好眼睜睜看著,無法知悉下文。皇上與那石大人竊竊嘀咕一番,繼又一同返回大殿而去。”
嬙兒道:“石大人所指的藏寶圖,不知是否確有其事。若果純屬為陷害甘師叔、陳將軍等人而故意捏造,教兩位將帥百口難辯,實是可惡之極。”歐陽華敏道:“石大人神情自然,言之鑿鑿,明白具體,似難杜撰。”
劍牘先生道:“此事真相不易查明,不可魯莽行事,否則會弄巧成拙,於甘將軍等人不利。你們兩人務須嚴守口風,不得向旁人透露,待為師斟酌定奪應付之計。”嬙兒和歐陽華敏不約而同應道:“徒兒謹遵師命。”
劍牘先生改而詢問歐陽華敏:“為師要找的典籍,你怎知是在天祿閣中?”歐陽華敏答道:“所謂‘無巧不成讖’,此事還得徒兒詳細道來。皇上和石大人去後,徒兒正待抽身離開,卻意外發覺有人正攝手攝足摸入後殿寢宮裡面。徒兒細聽腳步之聲,似非尋常宮中之人,便靜待不動,想看個究竟。
“進來的是兩個宦官模樣的男子,他們先是輕手輕腳的在室內查找一番,而後顯得頗為著急,竟胡亂翻騰起來。徒兒心想,若是宮中之人,哪來此等天大的膽子,究敢在皇上的寢宮無禮胡來?其間必有蹊蹺,於是越看越想弄個明白。那兩人細細翻找了一遍之後,似無所獲,便從後門溜了出去。徒兒趕忙伏在屋面上跟隨,卻見那兩人故意避開熱鬧去處,專揀無人的旁道僻徑行走,徒兒更覺得其二人的行蹤可疑,遂繼續隱藏身形,悄悄的一直跟蹤在後。
“那兩人繞過了幾條巷子,然後直往天祿閣方向而行。時逢深夜,天祿閣值守之人已經作息。那兩人轉到屋後隱蔽處的木窗下,環顧四下裡無人,便輕輕撬開樓下的窗門翻越入內。徒兒在屋面上倒勾簷楞,小心弄開樓上的門窗躍了進去,躲在暗處窺察。那兩人在漆黑中摸索著前行,似對天祿閣中的情狀極不熟悉,好不容易才到得樓上,穿過幾道回廊,在一個轉角處停下。前面已無去路,角落的盡頭是一扇巨大厚實的鐵門。
“那兩人走近鐵門借著夜光摸索瞧辨許久,之後其中一人道:‘“蘭台禦覽庫”,應該就是這裡了。’另一人道:‘可有法子將鐵門打開?’先說話的那人道:‘我從公孫大人那裡偷偷仿製有鑰匙,暫且試試看。’言畢,從衣袖內掏出鑰匙來,嘗試多次,方將門鎖打開。然而就在門扇乍啟的一刹那間,一股勁風驀地奪門而出,撲向那持鑰匙之人。但聽得他低聲驚呼‘不妙’,迅捷翻身後躍,騰空中‘唉喲’一聲,似已被暗器之類的物事擊中,落地時搖搖晃晃。
“另一人聞聲見狀,急問:‘師兄有何不妥?’那持鑰匙之人趕忙提醒道:‘師弟小心!鐵門後裝有機關,我已被內中發射的暗箭所傷,看來今日無法得手了。’那師弟立顯戒懼,疑道:‘莫非是公孫大人故意設下的圈套?’那持鑰匙之人道:‘按理說不會,公孫大人與王爺的交情盡管不薄,但並不曉得王爺想要得到《太公兵法》,也不知道我偷仿鑰匙之事。’那師弟道:‘若是這樣,庫門已經打開,我們可不能白來一趟。’說著,就要闖入鐵門裡去。
“徒兒一聽那兩人提及《太公兵法》,心頭立馬竄上了嗓子眼,知道他們必是潛入天祿閣來盜取此書。想到師父所要查找的典籍終於有了眉目,真是興奮不已,趕緊盤算如何對付那兩個盜賊,決不能讓他們搶先將《太公兵法》盜走。正轉念間,卻見那受傷之人阻止其師弟道:‘鐵門尚未完全打開,內中可能還有機關毒箭,師弟切不可硬闖。’言猶未盡,已站立不穩,跌倒在地。
“那師弟察覺其師兄傷勢甚危,無奈放棄破門之想,作速挽扶那受傷的男子,欲一同撤走。那師兄強行把師弟推開,催促道:‘暗箭之毒太烈,我已周身麻木,看樣子是走不掉了,師弟趕快逃吧。’說罷,想自個兒翻身爬起來,可剛挪動一下身子,即又頹然仆倒。那師弟道:‘藏寶的地圖查找不著,《太公兵法》近在鐵門之內也拿不到手,我們回去如何向王爺交差?師兄,我背你出宮去,找良醫替你解毒,養好傷後我們再來。’那師兄道:‘你別管那麽多了,我傷成這樣子還能出得皇宮嗎?你若不快走,等到宮中衛士發覺趕來,就連你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兒。’那師弟愴然道:‘師兄,我不能丟下你一個人不管。’那師兄猶豫片刻,忽然把鐵門鑰匙交給師弟,吩咐道:‘你先把鐵門重新鎖好,免得泄露我等行蹤所圖,斷了下次機會。’那師弟依言而行。想不到那師兄卻趁師弟鎖門之時,竟然偷偷從懷中撥出匕首,使勁往自己胸口刺了下去。那師弟回身發覺之時,那師兄重傷自絕,已經斷氣身亡。那師弟一時手足無措,痛苦萬分,俯身抱住其師兄之屍只顧哀泣不止。
“徒兒目睹此等慘狀,瞬息之間起了惻隱之心,不忍趁人之危上前為難。直等那師弟抱起其師兄的屍身準備離開之時,徒兒才從隱身處躍出,擋住去路。那師弟驟然見到我,不由得一驚,手一松,懷抱的屍身脫手掉落地上。他警惕悶聲喝問:‘來者何人?’徒兒道:‘閣下請留步,在下有一事須得與閣下商量商量。’他惶惑的盯著我,冷冰冰問道:‘何事?’徒兒道:‘你把“蘭台禦覽庫”的鐵門鑰匙留下,我便助你師兄弟二人逃出宮城。’那師弟詫愕的目視我有頃,卻不搭話,決然從腰間的衣袍內抽出佩劍,抖開劍花向徒兒刺來。
“徒兒被迫撥劍與他交手,原想盡快將他拿下,然而數個回合過後,發覺他劍法精妙,雄渾剛勁,非等閑之輩,不可輕敵,隻得抖擻精神,與他鏖戰。可惜相鬥之聲驚動了遠近之人,頃刻宮中衛士似傾巢而出,奔跑雜遝之聲猛向天祿閣湧來。那師弟心中惶急,迅即抽劍躲避,尋求脫身之法。徒兒眼見一時奈何不了他,情知強行阻攔下去無非是教彼此皆成甕中之鱉,隻好也停下手來。那師弟見機即速從脖頸下方拉起一塊蒙面黑紗,將臉面罩住,挑開轉角處的一扇窗門,飛身躍出,單手攀住屋簷,一個鷂子翻身,便已上了屋面。天祿閣外的宮人衛士發覺有賊從屋面上逃走,當即分出人手追了上去。徒兒本欲跟住那師弟逃走,待出得宮城再與他爭奪那把鐵門鑰匙,但是宮中守衛來得實在太快,情勢逼得實在太緊,人山人海從四面八方合圍包抄,徒兒不得已棄那師弟先求脫身,待各自離開險地再說。其時已無隱蔽出路可尋,唯有強行突圍,與緊追不放的宮城衛士且戰且走,可怕的是越逃局勢越變得凶險,所到之處不僅前有堵截,後有追兵,更有許多武功高手死死纏住,舍命相搏。正在千鈞一發之際,幸得師父及時趕到相救,否則此番徒兒必定凶多吉少。”
劍牘先生聽完成歐陽華敏所言,愛惜道:“華敏徒兒,往後千萬不可像今日這般拚命。《太公兵法》固然重要,但為師決不願拿愛徒的身家性命去做交換,如無萬全之策,寧可暫緩以圖後計。”嬙兒早已聽得心驚肉跳,渾身直冒冷汗。此時接話更叮囑道:“歐陽師哥,你一定要記住師父的告誡,只要知曉了《太公兵法》的所藏之處,我就有辦法拿得到它,你大可不必豁出命根兒去取。”
歐陽華敏擔憂道:“此事只怕不宜拖延,若果那個師弟僥幸逃脫,必定設法重潛天祿閣偷盜。”嬙兒道:“他要是死抱那賊心,也得熬上三五個月或者一年半載才敢再來。因有今日之盜,宮城勢必加強防衛,近期內決不會稍有松弛。同樣可知,我們要下手,也要等得合適的時機,否則無異於自投羅網。”
劍牘先生陷入深思,良久才道:“嬙兒所言甚是在理。為師不過是想借《太公兵法》一閱,並非要據為己有,什麽時候方便,就什麽時候借,不必急在一時。眼下為師最為不解的是,那兩個欲盜《太公兵法》之人是什麽來頭?他們冒死潛入天祿閣為所謂的‘王爺’盜書,那個‘王爺’又是何方神聖?他為何也想得到《太公兵法》?這些疑問,倒是須得盡快找到答案。”
歐陽華敏聽明師父所言當務之急,即道:“徒兒適前心裡面也有這些疑問。在天祿閣中,兩名盜賊曾經提到一位‘公孫大人’,說他與那個‘王爺’交情不薄,找到這位‘公孫大人’,那個‘王爺’的身份便應當不難查明。而這位‘公孫大人’既有天祿閣‘蘭台禦覽庫’的鑰匙,想來多半就在皇宮中擔任要職,或者是朝廷掌管機樞秘庫的大臣。”
劍牘先生轉問嬙兒:“你聽說過宮裡或朝廷中有這麽一位‘公孫大人’麽?”嬙兒仔細想了想,答道:“后宮裡和朝堂上姓公孫的大人倒是屈指可數,不過從主事的職份與兩位盜賊所言之情對照來看,有一位叫公孫暘的大人最是可能。這位大人專替皇上處理藩屬事務,接洽各國使節,有查閱皇宮機樞秘庫之職權。”
劍牘先生道:“照此為師須得會會這位公孫暘大人,探探虛實。若是找對了人,其他疑問就有辦法弄明答案了。”
歐陽華敏道:“師父前去拜會公孫暘大人, 至好有個恰當的由頭,免令公孫大人生疑。”劍牘先生胸有成竹道:“此節為師已思慮周全,到時你隨為師一同前去便是。”接著又交待嬙兒:“這兩日宮裡可能會有與那名已死盜賊相關的傳聞或告示,你須多加關注,留心他是何方人氏、何等身份,從中也應可推知其師兄弟是受了何人指使。”嬙兒欣然應諾。
宮城因天祿閣遇盜徹夜擾攘,夜已瀾而事未已。宮中衛士不斷增加巡防,逐個搜查有可能隱藏盜賊之處。隨後柏梁台下火光如織,皇宮衛士開始向柏梁台方向搜索。
歐陽華敏和劍牘先生慮及嬙兒的處境安危,讓她先行離開潛回住室。臨別之際,嬙兒忽地倚近歐陽華敏,聲音低低的問道:“師哥,你這幾日還來找我麽?”歐陽華敏尚未回答,劍牘先生已替他應道:“他會來的,到時有何信息,你讓歐陽師哥轉知給我便好。”
嬙兒點了點頭,又道:“歐陽師哥,這些日子皇宮守衛必定很嚴,你來時可要加倍提防,小心行事。”歐陽華敏信心滿滿道:“我往來宮城裡裡外外時日已久,處處防衛都已經很熟悉,若無今晚這等意外,決不會有礙。”
嬙兒將那支玉笛塞到他手中,道:“這個你好好留著,是我送你的,往後要珍惜了,切莫摔壞了它。”語柔聲嫩,情甘如飴。歐陽華敏臉熱心跳,心神激蕩,呆呆的道:“知道了。”幸在夜中,兩人均未知覺飛霞滿面的尷尬。
嬙兒走後,劍牘先生和歐陽華敏悄悄尾隨其後,直至暗送嬙兒到了安全之處,方才另尋秘徑潛出皇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