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建昭三年冬,史載:西域都護、騎都尉甘延壽、副校尉陳湯召集西域諸屬國兵馬,遠襲盤踞康居的匈奴郅支單於,屠三重城,擊斬單於及其閼氏、太子、名王以下千五百一十八級,降虜千余人,表奏朝廷曰:“臣聞天下之大義當混為一,昔有唐、虞,今有強漢。匈奴呼韓邪單於已稱臣北藩,唯郅支單於叛逆,未伏其辜,大夏之西,以為強漢不能臣也。郅支單於慘毒行於民,大惡通於天。臣延壽、臣湯,將義兵,行天誅,賴陛下神靈,陰陽並應,天氣精明,陷陳克敵,斬郅支首及名王以下,宜懸頭槁街蠻夷邸間,以示萬裡,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次年春,奏疏及單於首級送抵大漢京城長安未央宮,舉國欣騰。漢帝劉弼乃告祠郊廟,赦天下。
有道是國運既昌,氣象更新。往年尚屬春寒料峭、陰霾朔朔之時,是歲竟變得和風溫潤,麗日放晴,冰雪消融,萬枯複蘇,儼然像是早早到了暮春三月、草木爭榮之季,長安城亦顯得格外明媚秀麗。
這日未央宮內繁花錦簇,宮女佳人三三兩兩,集於亭台樓榭,苑囿名園,或娉婷賞春,或執子弈棋,或含羞弄墨,淺顰低笑,輕語喧鬧,妖嬈祥和,一派歌舞升平景象。獨有一個偏僻的去處,一名年少宮女靜坐柳蔭石舫邊沿,面照一池瀲灩的湖光水色,悄悄脫去鞋襪,玉足垂入湖冰初化的水中,渾然不懼其凜,偷享另一番閑情逸趣。
“姐姐,湖冰尚未化盡,水寒徹骨,小心凍傷了你。”宮女正陶醉間,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突然從石舫後的假山中竄出,大聲叫喊,著實把宮女嚇了一跳。宮女引項四處張望,看見周遭無其他人來往,這才小心的低聲道:“小莽子,別來鬧姐姐。”
“我不是來胡鬧的,我是想來陪姐姐開心的。”小男孩一遄躍上石舫,走近宮女身邊坐下,也要脫靴玩水。宮女急忙阻止他,嗔道:“小莽子,不可胡來。”
“姐姐耍得,我照樣也耍得。”
“水好冰的,剛才你不是說了嗎,會把腳凍傷的。”
“姐姐這般白嫩的皮膚都不怕,我怕什麽。”小男孩不依,使性要陪同她玩水。宮女蹙眉假扮生氣,道:“你若不聽姐姐的話,姐姐以後就不睬你了。”
此話有如神丹妙藥般靈驗,小男孩聽罷,果真不鬧了,討好的道:“那我就陪著姐姐坐一會,好不?”顯出一臉乖乖的天真模樣。
宮女不去應他,照舊欣賞湖光美景。她約莫有十六七歲年紀,柳眉蛋臉,玉顏俏目,粉項削肩,纖腰素足,甚是美貌。小男孩不時向她打量,目光偷偷在她身上滴溜溜地轉個不停。宮女似是絲毫不覺。
小男孩甚獻殷勤,誇讚道:“姐姐,整個宮中,就數你最漂亮。”
宮女淡淡地訓斥他:“小孩子別瞎說。”過了一會兒,好像來了興趣,遂問:“這些皇宮中的所有宮女你都見過了?”
小男孩得意答道:“沒有。不過,什麽皇后啦,昭儀啦,婧娥啦,美人啦,我見得多了,反正沒一個有你漂亮。”
宮女伸手輕輕敲了一下他的前額,警告道:“這話離開了此處就不能再說。”語氣甚是嚴厲,但顯然心裡止不住歡喜,旋即又喃喃道:“那些都是貴人,姐姐可不是那個命。”
小男孩隻當她心有哀怨,立馬安慰道:“如果我是皇上,我肯定要你,不要她們。”宮女趕緊止住他的話頭,責備道:“小莽子,你如此膽大包天,
連皇上都敢比,小心我砍了你的腦袋。” 小男孩吐了吐舌頭,忸怩著臉,把嘴角歪向一邊,一股腦兒小孩子的稚氣頑皮。
這時候一陣大風忽然從湖面刮過,激起陣陣鱗光,一隻蜻蜓不慎被風吹落,跌入附近水中,拚命掙扎。宮女和小男孩立被那蜻蜓的處境神態所吸引,呆呆的看得甚是熱鬧。
一會兒大風蕩起的水波便把蜻蜓推到了岸邊,小男孩子一躍下舫,跑過去把蜻蜓撈起來,合什雙手用掌心捧著跑回來,遞給宮女。小蜻蜓還沒死,在宮女手上仍然拚命掙扎,想要飛起來。
宮女從懷中掏出一塊小手巾,輕輕拭去蜻蜓翅膀上的水漬,對著它兩顆鼓囊囊的小眼珠柔聲道:“小東西,下次可要多加小心囉。”接著便把手松開。那蜻蜓搖晃了兩下,即刻振翅飛走了。
小男孩望著遠去的蜻蜓,惋惜道:“姐姐,你不必這麽快就發善心,先拿它玩一會兒再放也不遲。”宮女道:“你拿它來玩弄,你自然快活,可它刻刻都在遭罪,我可高興不起來。你不如說些皇宮外面的新鮮事兒,好替姐姐解解悶。”
小男孩一拍腦門道:“姐姐不提,我小莽子差點又忘記了。前次來時,本就想要告訴你,自從我們漢人在西域打了大勝仗,這些日子來長安城可熱鬧了,可惜你不能出宮,否則大可親身感受一番。”
宮女挨近身去,盯著小男孩問道:“是麽?那你說來聽聽。”
小男孩大受鼓舞,立即如數家珍道來:某某家的兒子、某某家的爺爺、某某家的父兄叔伯從西域都護兵營回來,不用再去服役戍邊,舉家歡慶,大擺筵席;那些在最近大赦中獲釋的京城籍囚徒,家人為其請術師在閭裡街市做法場,拜祭祖宗神靈,告謝當今皇上的恩典;更有滿城相慶匈奴郅支單於被誅的大小戲目,比比皆是,然而大多卻被官府製止了去等等,說得他一張小嘴唾沫橫飛,好不起勁。
宮女聽到後來,不解道:“甘延壽、陳湯兩位大人率軍遠征域外絕域,殺了匈奴人的單於,為我們漢人大大出了一口惡氣。此等定邊安邦、樹揚國威之舉,連皇上也在城外太廟專門設壇祭祀天地和祖宗,為何不許百姓舉戲相慶?”
小男孩道:“我也想不明白,聽說朝中有許多大臣還反對給甘延壽、陳湯兩位將軍記功封爵哩。”宮女更是不解,遽問:“為什麽?”小男孩忽然老成謹慎地放眼向四處張望了一下,伏近身來小聲道:“不僅如此,那些大臣還上奏彈劾甘將軍和陳將軍,想要皇上治兩位將軍的罪。”宮女茫然驚問:“以功論罪,這又是哪門子道理?”
小男孩像個大人似的將兩隻小手掌往前一攤,道:“道理我就不懂了,反正聽說有這麽回事,便照話說給你聽。”宮女想了想,轉而問道:“那你可知道是哪些大臣亂出此等餿主意?”小男孩抓著頭皮數道:“有匡丞相,中書令石大人,少府五鹿大人,還有牢什麽……,我記不得那麽多了。”
宮女聽見他提到的都是一些朝廷重臣,必定事關機要,非他一個小小孩童所能詳知,遂沒再深究下去,隻問:“皇上準奏了麽?”小男孩答道:“皇上好像一時還拿不定主意,但他極有可能會將就諸多大臣的彈劾,即使他不願意接受也會順其自然。之前我常常聽見姑媽說,皇上行事的習性向來這樣。”
宮女喜愛地摸了摸小男孩的腦袋,微笑道:“小莽子,謝謝你來告訴姐姐這些事兒。姐姐雖然不認識甘將軍、陳將軍,但想他們不畏艱險絕遠為國殺敵,應當是大大的英雄,最好是莫要受了不明不白之冤。以後你聽到什麽有關他們的事情,都希望來與姐姐說說,好教姐姐悉心寬懷。”
小男孩點頭答應,一本正經道:“我與姐姐是一樣的心思,也認為甘將軍、陳將軍是大大的英雄,然而大功未酬,怎的反倒要被治起罪來?我一定會打聽個水落石出,給姐姐一個交待。”
宮女受其誠意所致,心懷大悅,但卻叮囑道:“姐姐並非要你刻意打聽,你見機行事就好了。尤其要記住,姐姐對你說的話和吩咐你的事,決計不能告訴他人,否則姐姐就再不理會你了。”
小男孩急忙指天發誓,應道:“姐姐放心,我小莽子絕不是言而無信之人。”雙目向宮女炯炯直視,誠如蒙受冤屈的孩子迫切期待尊長的信賴。接著又道:“前幾次姐姐托付的事情,我都神不知鬼不覺地辦了,上天可以作證,保管沒有第三個人知曉。”
宮女滿意的點點頭,鼓勵地親了親小男孩的臉頰。小男孩大為受用,試探著問道:“姐姐,我能不能問你一個事兒?”宮女與他相視莞爾,又點了點頭。
小男孩道:“姐姐每次都是教我去將皇宮內各處存放的書目抄來,不知有何用處?”宮女神神秘秘答道:“當然大有用處啦。只是現下還不能告訴你,等你抄完了來再說。”小男孩止不住顯露為難之色,嚅嚅道:“皇宮內的書庫、卷帙那麽多,數都數不過來,焉知何時才能抄得完全。”
宮女拍了拍他的肩膀,激勵他道:“你不是答應過姐姐,說此事決計難不倒你麽?”小男孩必是初時想不到此事之繁難,是以在宮女面前誇下了海口。此刻聽聞宮女舊話重提,顯得不無尷尬,隻好道:“以我當時之意,乃是要多找些幫手,很快便能抄完皇宮之內所有的卷藉書目。可是姐姐不願讓他人知道此事,不許找人幫忙,僅憑我區區一人,事情就變得有些難辦了。”
宮女宛如對他委以重任,鄭重其詞道:“小莽子,這件事情對姐姐很重要,姐姐不想被他人插手壞了事。而且在這皇宮裡面,姐姐就只有你一個人信得過,你如不肯替姐姐去辦,就沒有人能幫得上姐姐的忙了,希望你能不厭其煩,忍耐著些,設法盡快把余下書目繼續抄錄來。”
小男孩頓添喜悅之情,抿嘴答應,然則又道:“若是隻抄錄書目,不知其內容,有何意義?”宮女想了想,用心開啟他道:“書目就像是人的名字,有了戶藉名冊你才容易找到你想要找的人。把皇宮的所有書目抄來整理成冊,將來無論是誰,要查找什麽書,只要對照目錄名冊檢索,便易如反掌,你說是也不是?”
小男孩恍然大悟,興奮道:“如此的確是管理卷藉的好辦法。眼下皇宮中許多書冊都是隨意存放,累積無序,要找到其中某卷書冊,既費時日,又耗人力。尤其是天祿閣、石渠閣兩個藏書大庫,積冊成山,書目雜亂,每次從中查找指定的書冊都如同大海撈針。我陪太子表哥到兩個藏書閣去過好多回,每回都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要許多宮人幫忙,才有所獲。若是依照姐姐所言,將宮內所有藏書歸類整理,匯總名目編為專冊,籍之入手查起,按圖索驥,順藤摘瓜,自然就容易多了。姐姐真是聰明!”
宮女見他解納己意,甚是喜歡,打發道:“既有此等好處,你還不趕緊去替姐姐抄錄書目?”小男孩頗顯依依不舍,懇求道:“我想和姐姐多玩一會兒。”宮女為把他支開,敷衍道:“姐姐有的是閑暇,可至今沒能遂意,日日在這宮裡呆得發悶。你須得先快些兒把正經事辦了,姐姐才有心情和你玩耍。”
小男孩言不由衷道:“那我這就去了。”嘴裡說著,腳下卻寸步未移。宮女再三催促,小男孩方才不得已抬起兩根小腿,一步一回頭地搭訕著走了。
宮女待小男孩走遠,清嗓開腔輕輕唱道:
“山青青兮,山青青——
香香河水兮,濯吾裳。
路迢迢兮,難相見。
回回夢裡兮,喚斷腸……”
唱著唱著,眼眶不知不覺已濕潤起來,兩顆豆大的淚珠滴落水中。正做傷心處,猛然聽得人聲喧囂,由遠而近。宮女趕忙止住淚,收起雙足抹乾,穿好鞋襪,站起來整飭衣裙。因坐得太久雙腿酥麻,險些兒打了個踉蹌。
不一會兒,眾多宮女、仆婦從假山後不遠處的遊廊匆促走過,雖有宮監指引列隊而行,但眾宮女謹慎約束之余,臉上均有喜色,七嘴八舌,推推攘攘,甚是熱鬧。一名仆婦落在了後面,東張西望,側頭探見這邊石舫上站著的宮女,便快步拐過來,有些著急的喊道:“嬙兒,您愣在這兒做甚?還不抓緊跟大夥兒去啊。”
“王姑姑,什麽事?”宮女問道。
“你這個傻丫頭!今天掖庭要挑人去伺候皇上宴寢,大夥兒都趕著去博個頭彩。我心裡正嘀咕著呢,有哪個比得上我的嬙兒水靈靈嫵媚嬌美可人啊?你還躲躲藏藏的站著幹啥?”
“王姑姑,我今天身子不舒服,不去了。”
“什麽身子不舒服!沒被碰過身子的閨女就是害羞。姑姑陪你去。”仆婦說著,急急走近要拉宮女的衣袖。
宮女退後一步,避開王姑姑的手,歉然道:“嬙兒知道姑姑的好心,可嬙兒今個兒真的不舒服哩。”
王姑姑認真仔細打量了宮女一番,見她雙眶有些紅腫,關心著問道:“想家了?”
“不是的。”宮女雖矢口否認,但畢竟正中心事,難以掩飾,黯然垂下了頭來。
“小丫頭騙不了姑姑。這不?眼淚都還沒乾呢。”王姑姑疼愛地將宮女的手臂挽過去,替她抹抹淚痕,安慰道:“不去就不去。珍珠不怕沒光照,鳳凰哪愁沒龍窩?姑姑陪你回去好好歇會兒。”
宮女點頭答應,扶著王姑姑下了石舫。兩人相依相偎,沿著柳岸石徑慢慢向遠處一片低矮的宮中旁舍走去。那裡正是一般宮女和仆婦們的住處,青磚綠瓦,簡簷陋壁,與旁邊的那些飛梁畫棟、重簷鎦金的高大殿閣形成鮮明對比。
不過這些旁舍好歹也是宮中特地為安置宮女、仆從而設,每幢均有一個小院,幾間磚房,朱門錦簾,鑲嵌綠色琉璃的窗台,微微挑起的垂脊飛角,尚還點綴著金獅、貔貅、刀劍之類的辟邪飾物。雖然遠不及旁邊廡殿高閣的奇麗奢華,卻也甚為工整大方,堪比得上平常百姓的小富人家。
王姑姑一路走一路開導宮女,絮叨道:“嬙兒,進得這個宮來,就得認命。只要你見不著皇上,不被皇上寵幸,就只能天天孤守在這裡。一輩子見不著皇上,一輩子孤守在這裡,熬到頭大把的春光可就全都浪費了。”
“王姑姑,等我到了像你這個年紀,皇上該當會把我放回家鄉去罷。”
“青春年少的,做甚尋這種沒出息的奔頭!幾十年下來,你不是瞎折騰自己嗎!如你這麽如花似玉的人兒,沒個人寵你疼你,豈不是委屈了老天爺的苦心?姑姑奉勸你往後千萬別再做這種念想。趁個機會見著皇上,服侍好了,要見你爹娘,也就不難了。說不定到時皇上還封你個美人、貴妃什麽的,衣錦還鄉,瞧你爹娘多有面子。”
“我不稀罕這些。我隻想……隻想回去見我爹娘。”
“好多姑娘想進這兒來還沒門呢,您倒不稀罕。”王姑姑搖了搖頭,歎息道:“嬙兒啊嬙兒,你就是缺顆心眼兒!”
兩人說著說著,已走進了一間小院,繞過幾棵正抽新枝、葉芽如酥的榆樹後,來到了房舍的屋簷下。王姑姑幫宮女打開屋門,穿過回廊,進入寢室。回廊之內,尚有其他寢室數間,分住別的宮女。大概諸多宮女都爭相應選去了,整座大屋子除了王姑姑和這名宮女,一無生氣,靜悄悄的,頗顯寒硶。
王姑姑是這間宮中院舍的管事兼雜役,專門照料住在院內的年少待召宮女。所謂待召,便是等著皇上召寵臨幸之意。被王姑姑喚作嬙兒的這名宮女,在該院中除王姑姑外,數其入宮時日最久,然則因其始終刻意回避,從未得皇上召幸寵愛,是以仍舊住在這間小院之中,歸王姑姑照管。
按照宮裡的規矩,王姑姑既要配合掖庭令丞對這間小院的宮女施行管教,更要擔當宮女們日常用度的領繳,飲食起居,灑掃洗廚之類的雜務粗活,以免宮女們受日常生計所累,糙皮黃臉,蓬頭垢面,不為皇上喜愛。
嬙兒在室內稍歇,便客客氣氣對王姑姑道:“我有些餓了,姑姑幫我弄點吃的好麽?”王姑姑聞言即道:“你暫且忍耐一下,先躺一會兒,姑姑這就去給你弄來。”她把嬙兒扶到炕沿坐好,給她備了些茶水點心,便出門下廚去了。
嬙兒吃用了一些點心,靠著炕頭躺下,迷迷糊糊中便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是日落黃昏。王姑姑送來的飯菜,兩個饃饃,一碟蠶豆,一碟醃肉,放在室中幾上,已變冰涼。嬙兒腹中饑餓,倒了一杯熱茶,就著食用,裹腹充饑。
“嬙兒醒了?”王姑姑不知從何處方回,正好撞見嬙兒在吃冷飯,趕忙阻止她:“這個使不得,會弄壞肚子的。我拿去幫你再熱一熱。”嬙兒道:“不用了,王姑姑。我已經吃飽啦。”
王姑姑自責道:“都怪我,看你睡得香,不忍喚你起來。出門去看外面的熱鬧,倒忘了把你獨個兒冷落在這裡。”
“不礙事的。我知道你疼我啦。”嬙兒把王姑姑拉著坐到身邊來,嬌嗔道,“外面都有些什麽熱鬧?王姑姑,你給我講講好不?”
“敢情好了。”王姑姑把嬙兒摟到懷裡說道,“今天二月初二龍抬頭,本來就是個祈福納祥的好日子,加之皇上準許將那匈奴郅支單於的頭顱懸掛槁街示眾十日,長安城中個個無不趕赴爭觀,傳告議論紛紛。都道是去年臘月甘延壽、陳湯兩位將軍帶兵到西域很遠很遠的地方,攻破了匈奴的王城,殲滅匈奴全軍,把匈奴頭兒的腦袋也砍下送到京城來,實乃前朝未有之舉,必是兆示今朝國運興旺,風調雨順,五谷豐登。所以啊,今年絕對是個好年頭。這不,那匈奴老兒的頭顱還在那高高的旗杆上顫抖著呢,站在北闕門的城樓上,大老遠都能看得見。”
“惡人大逆無道遭誅,是其罪有應得。但往大街上掛個血淋淋的人頭,未免太過嚇人。”嬙兒聽得心裡有些發怵。
王姑姑道:“這個是要掛的,一定要掛給那些蠻夷孽藩看看,以示警誡,教他們往後決不敢再來侵擾咱們大漢子民。不過我的好嬙兒,完全不用怕那單於的人頭,其千裡迢迢被送過來,歷經大漠風沙,早已乾癟僵硬,就像一個用破皮囊裹著的石頭,聽說不用藥製,甚也腐爛不了,哪裡還能嚇得了人?”
“匈奴人都像郅支單於那般壞麽?”嬙兒自幼生長在南方,對匈奴犯漢的種種惡行只是聽聞,從未得見。
王姑姑道:“從高皇帝之世起,匈奴人就時常跑到我們大漢的國土疆垂擄掠牲口,強搶民女,焚家劫舍,無惡不作。對抓到的漢人無論是將士還是百姓,動不動就殺戮殘害,甚至把剛生下來的嬰兒都煮來吃,傷天害理,令人發指。你說壞不壞?”
嬙兒道:“這些都是侵擾漢邊的匈奴軍人所為,匈奴還有普通百姓,難道他們真如傳言,也是這般凶殘模樣麽?”
王姑姑道:“無風不起浪,無根不長草。傳言如是,事實也差不了多少。匈奴人無論男女老少,盡皆成群而徙,居無定所,四處流竄,野蠻虜掠成性,毫無教化,根本分不出孰是兵孰是民來,簡直可以說是舉國皆寇,全無善類。”
嬙兒道:“他們這般壞,怪不得上天要借兩位將軍之手懲罰他們,皇上實確應該重重犒賞甘、陳兩位將軍及其一班將士。”
王姑姑道:“端的合當封賞。只是皇上起初聽了朝廷眾臣許多不同意見,以致有些猶豫,到今個兒才決定對有功將士進行嘉獎,並賜命南北二軍校尉各領八百官兵在未央宮司馬門前表演技藝,比賽選拔才俊。皇上領著群臣登上門樓親臨觀摩,場面百年難遇,真個好熱鬧。今晚皇上還要大宴群臣呢。”
嬙兒聽著覺得納悶,問道:“立功的是甘將軍、陳將軍等駐守西域的將士,為何接受皇上賜觀的卻是京城裡的南北二軍?”
王姑姑約略遲疑,隨而道:“這個說來話長,吾等卑微之流,不好議論朝廷的是非。不過,聽說此次嘉獎不僅沒有甘、陳兩位將軍,而且還要處罰他們……”嬙兒氣急打斷王姑姑的話頭,直言道:“既是英雄,就萬萬不能委屈了。”
王姑姑哀憂道:“有人劾舉甘、陳兩位將軍該次討伐斬殺匈奴郅支單於,乃是假造皇上的聖旨,擅自調遣西域諸屬國兵馬,有犯逆之嫌……這個……這個可屬大罪,弄不好是要被砍頭的。”
嬙兒憤然道:“那怎麽成呢?豈不是在替匈奴人報仇麽……”話到一半,似覺不妥,硬生生打住話頭。王姑姑沉沉歎了一口氣,慎重道:“這個我只是聽說,孰是孰非自有公卿論證裁定,咱們等輩且不必去理會。”
嬙兒強忍住激憤,愣愣地聽著,默不做聲。王姑姑接著道:“今兒個皇上高興,晚夕在未央宮麒麟殿集會公卿大臣,賜膳祝酒,日間召命下來,讓掖庭諸位令長在宮女中挑選能歌善舞者上殿表演助興,皇上將會留下相中的侍寢。嬙兒,你不去碰碰運氣著實太可惜了,如你這般冠絕當世的花容月貌,倘若今晚被皇上看中,就大有機會得到皇上的恩寵了。”
嬙兒臉色微紅,冷冰冰的道:“嬙兒沒這等福氣。勝嬙兒百倍的姐妹多得是,皇上有她們就已足夠。”王姑姑輕輕握住她的手,撫慰道:“你莫負氣在懷, 放輕自己了,這個是要費些心思的……”
兩人正說話間,院門響動,有人進屋,卻是其他宮女回來了。一名宮女打嬙兒的閨室門口經過,恰巧聽見嬙兒和王姑姑後面的話,便止步掀簾探頭,氣鼓鼓地接過話去:“王姑姑說得是,儂看住在隔院的歡姐姐哪有嬙姐姐長得好,卻被宮長大人挑選去了,不就仗著她舅舅是宮長大人的相識麽?若是公平而論,莫說是嬙姐姐,就我小曼兒也要比她強好幾倍哩。”
“小曼,你初來乍到,說話要有分寸,不能隨口中傷其他姐妹,否則就拿你問罪。”王姑姑心知年幼的宮女心性純良,舉止隨性,便時時嚴加管束,以免她們說錯話,做錯事,既耽擱了她們的前程,也可能累及自己。
嬙兒洞若觀火,趁便道:“王姑姑,你去照料其他姐妹吧。曼兒她們折騰了半天回來,想必也是累了餓了。”她不想再聽王姑姑嘮叨如何去爭取給皇上侍寢的事,卻好順著事兒打發王姑姑。
那小曼心裡仍然有氣,嘟噥道:“可不是,一會兒使人站這,一會兒使人站那,還要跳來跳去,就是不給坐。而且宮長大人挑來挑去總挑他看中的那幾個人,對其余恁般刁難明擺著是讓咱們光陪在一旁受罪,真是沒意思,累死了。”
“曼兒,這種抱怨的話小心被人聽了去。我看宮長大人沒選中你,是因為你年紀太小,等你慢慢長大,往後侍奉皇上的機緣還多著呢,切不可使氣胡來啊。”王姑姑邊說邊站起身來,出門牽了小曼的手,安撫著她招呼其他宮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