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大寬、樓蘭翁主頗覺來人蹊蹺,勒馬站定,穩住陣勢,好言詢問對方來意。對方全不答話,但見當頭一騎將長劍一揮,其余同夥便催馬一擁而上,手中兵刃鋥亮,殺氣騰騰的居然要捉拿閔大寬和樓蘭翁主。兩人一看來者不善,迅速拔劍在手,雙騎並到一處,彼此相護,分劍抵住合攻過來的十余騎蒙面黑衣人。
這些蒙面黑衣人的騎術武功均是一流,馬上馬下分向夾擊,明顯是訓練有素,熟習戰陣。閔大寬和樓蘭翁主的坐騎並非戰馬,如何經受得住此種場面?未待蒙面黑衣人的刀劍砍削過來,已被驚嚇得揚蹄直立,狂亂嘶鳴,險些將二人掀下馬背。二人奮力握住馬韁,雙腿緊緊夾住馬腹,貼身馬項,長劍出處,立將砍削而至的刀劍一一格開。眾蒙面黑衣人換招搶攻,來勢迅猛非常,閔大寬和樓蘭翁主順勢借力,揮劍擋撥,將對方的刀劍分向左右,一一化解。混戰中雙方惡鬥了十幾個來回,眾蒙面黑衣人均未能佔到分毫便宜。
馬通人性,見到主人驍勇善戰,稍稍安定下來。閔大寬和樓蘭翁主穩住坐騎,反守為攻,劍鋒直取對方要害。眾蒙面黑衣人刀架劍擋,硬接來招,加緊合力進擊。閔大寬和樓蘭翁主沉著應戰,心照不宣,長劍變幻精奇,分頭應付前後左右四路,眾蒙面黑衣人雖然招招用狠,卻已是近身不得。
為首那名蒙面黑衣人眼見急攻不下,拉開戰陣,策騎遊鬥,進退有序,攻守兼具,想用車輪戰法消磨對方實力。閔大寬和樓蘭翁主早有防備,以靜待動,堅守陣腳,巋然如泰山立於陣中,任憑對方如何挑撓衝突,就是不給佔先一步。眾蒙面黑衣人料想不到眼前兩人的戰法、劍力皆甚是了得,數度攻擊,如蚍蜉搖樹,毫無勝算,不由得漸漸疲軟下勢頭來。
閔大寬和樓蘭翁主生怕糊裡糊塗的與對方久戰不利,邊鬥邊喝問對方的來頭,奈何十七騎蒙面黑衣人始終無一應答。正迫切欲知對方的底細,忽然一名蒙面黑衣人退出戰陣之外,逡巡徘徊,久久不入陣中,似生怯意欲去。閔大寬和樓蘭翁主相視一笑,心領神會,雙劍合璧破陣而出,一齊飛騎往遠處疾奔。不肯收手的十六騎蒙面黑衣人以為他們二人想要逃走,紛紛鞭騎猛追,止剩下那名退怯的蒙面黑衣人落單在原處。
閔大寬和樓蘭翁主馳出數裡之遙,回頭瞥見那落單的蒙面黑衣人已被遠遠落在後面。兩人借著熟知地勢,突然反向繞馳,分成兩路,快馬加鞭,飆騎如箭,從左右迂回包抄到追上來的一眾蒙面黑衣人後方,將那落單的蒙面黑衣人截住。
那落單的蒙面黑衣人一見勢頭不對,勒馬掉頭便跑。閔大寬和樓蘭翁主疾馳趕上,聯手合擊,左右雙劍向他胯下的馬腿削去。那名蒙面黑衣人的武功也是不弱,一邊回劍擋撥,一邊縱馬狂逃。閔大寬趁著樓蘭翁主拖住對方的劍鋒,催馬趨近那蒙面黑衣人的坐騎之側,此時若要一劍取他性命,簡直易如反掌。但閔大寬心無惡念,僅只要將其人拿下,便越騎倏然飛身躍起,像禿鷹一般撲落在那蒙面黑衣人的後背,左臂緊緊扣住他的脖頸,右手劍尖直抵他的肋下,喝道:“大膽惡賊,快快束手就擒!”那蒙面黑衣人微微一怔,乖乖的將長劍拋擲地上,不再反抗。
後面的蒙面黑衣人趕將上來,已是援救不及。為首那名蒙面黑衣人見到一名同夥被擒,突然勒馬直挺挺站住,狀似呆若木雞,莫知如何應對。其余同夥也是傻愣愣望著被擒的那名蒙面黑衣人,
場面頓時僵做一團。 樓蘭翁主用劍挑開被擒那名蒙面黑衣人的頭上黑紗,愕然驚叫道:“萬師弟,怎會是你?!”閔大寬發現被自己所擒之人正是師弟萬子夏,更是大為吃驚,不由自主的松開手,張著大口難以置信的說不出話來。
萬子夏明知面目暴露,無法再隱瞞實情,便對那名為首的蒙面黑衣人道:“樓師兄,你不聽我勸告,堅決一意孤行,連哄帶騙唆使諸多弟兄們陪著你臉面丟盡,乾出今日這趟傻事來。既已走錯一步,我們不能一錯再錯,快些下馬過來向閔師兄致歉陪罪罷。”
那為首的蒙面黑衣人正是閔大寬的同門師弟樓無恙。只見他乾咳了兩聲,神情尷尬木訥了片刻,非但沒有悔意,反而悻悻的道:“他是朝廷重犯,已被師父逐出山門,你我如今奉命朝廷,與他勢不兩立。我等捉拿他前去京城了卻公案,堂堂正道,何罪之有?”
萬子夏道:“師父當真並未將閔師兄逐出師門,只是令他改過自新而已。”
樓無恙道:“為大事者,能如你這般拘拘於小節麽?”
閔大寬察覺其二人之前應當起過激烈爭執,不解內中情由,探問道:“什麽大事小節?樓師弟有何想法,不妨實言相告,若是為兄能夠辦到,定會舍身盡力。兄弟手足之間,當不至要像現下這般兵刀相向,性命相鬥。”
樓無恙輕蔑地哼了一聲,甚為不齒的道:“杜師兄屍骨未寒,你焉敢恬不知恥教訓我等!今日沒能將你的人頭拿下,沒能替杜師兄報仇申冤,算是你走了狗屎運。日後若是再讓我見到你,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言畢,收劍勒馬,丟下萬子夏不管,領著一眾蒙面黑衣人揚鞭而去。
閔大寬和樓蘭翁主聽了樓無恙此言,一下子心頭涼遍,酸楚無助的望著其等去遠,才向萬子夏細細問明此番衝突的緣由。原來朝廷早有令到,命樓無恙和萬子夏秋盡之前務須到長安京城羽林營點檢注籍。那日樓無恙眼看閔大寬被師父責罰下山之後,暗生狂妄想頭,以為閔大寬既犯有背叛朝廷的重罪,假使設法將他抓去,或梟首攜往羽林營中歸案,定然是大功一件。乍入行伍,即已立下顯赫功名,必定早日大受重用,前程無可限量。於是瞞著師尊同門,陰使平素私底下交好的羌人馬賊,悄悄跟蹤得知閔大寬和樓蘭翁主的去向下落。幾日前和萬子夏拜別山門赴任,到得山下,便編造借口騙過萬子夏,與他一同領著十余騎早已整裝待命的馬賊日夜兼程,火速趕來捉拿閔大寬和樓蘭翁主。
到得大湖之畔,萬子夏方知是齷齪陰謀,死命勸阻樓無恙不聽,眼見木已成舟,隻好跟著同來,再相機行事,自忖危急時或許能暗中救助閔大寬和樓蘭翁主脫險。是以激戰中萬子夏根本就沒有真心實鬥,待見到閔大寬和樓蘭翁主力敵眾人,雖然酣戰猶勇,愈鬥愈強,但要脫身卻非易舉,立馬念頭急轉,既決定相助閔師兄一方,又不想得罪樓無恙,遂暗自想出一個計較來,假裝落單,招引閔大寬二人前來捉拿自己。結果閔大寬和樓蘭翁主真如所料,合契將他擒下,致使樓無恙的一番陰謀敗露。
萬子夏在被擒之前抵力相抗,全為不引起樓無恙的懷疑。之後最自然不過的力勸樓無恙迷途知返,卻是故意揭去樓無恙的偽裝,樓無恙雖未放棄險惡用心,但也不好公然再強逞卑鄙無恥的手段。此時回過頭去細想,幸好樓無恙低估了閔大寬和樓蘭翁主兩人的武功,否則其等若是多帶人手,結局是吉是凶,實是不敢想象。
閔大寬想不到樓無恙的心腸如此歹毒,噓籲不已,叮囑萬子夏今後與其共事,須得多行規勸,小心提防,免生意外。萬子夏將事實交待已畢,想到此事自己也參與其中,雖說有向義之心,巧妙化解了同門相殘,但終究覺得委曲求全,首鼠兩端,難免內疚懊惱不安,與閔大寬和樓蘭翁主寥寥寒暄數語,便返回其騎上策馬離去。閔大寬和樓蘭翁主量其心地難明,蠱惑難知,也不遠送,匆匆作別。
牧民們等得閔大寬和樓蘭翁主將眾蒙面黑衣人打跑,都過來噓寒問暖,倍加敬服。各家輪流備肴延請兩人做客,好菜陳釀,賓主盡歡。閔大寬借酒解懷,連續幾天喝得個爛醉如泥,莫知時日之過。深秋將盡,牧民們趕在高地荒原第一場大雪到來之前遷徙到了北面山下。閔大寬和樓蘭翁主隨其等下得山來,雙方分道揚鑣,握手辭行,眾皆依依不舍。
兩人穿過草原、沼澤、戈壁和沙漠,翻越樓蘭南部山嶺回到伊循城外,恐被城中百姓認出身分,不敢擅自進入城去,在荒郊野外尋了個便宜之所,照樣喬裝打扮一番,方才四出找尋樓蘭翁主的家人、安比羅迦還有杜青山的下落。踏遍昔日樓蘭全境、西域諸國、漢匈邊陲、大漠山川,跋山涉水,餐風露宿,雨雪無阻,嘗盡人間辛酸。
歲月如梭,轉眼間五年過去。樓蘭翁主的家人、表哥音訊全無,杜青山依然不知所終。閔大寬和樓蘭翁主輾轉奔勞,形影相隨,生死與共,日久天長,已是情根深種,珠胎暗結。怎奈隻身飄零,舉目無親,明媒難覓,隻好私定終身,結繩相記,因成眷屬。自此之後兩人更是雙宿雙飛,比翼天涯,漂泊江湖,恩愛非常。
忽一日,樓蘭翁主對閔大寬道:“子政哥哥,我不想再四處奔波了,找個地方安定下來好麽?”閔大寬道:“不再找尋你的家人和安比羅迦了?”樓蘭翁主軟綿綿的嬌聲道:“不想再找了,有你就已足夠了。”閔大寬以為她長年勞碌,身心疲倦,疼愛的道:“霞兒,哥哥一切依你,不知你可有心儀的去處?”樓蘭翁主道:“就回我們倆初次相識的地方罷,那裡離我以前的家不遠,會習慣一些。”
閔大寬記得最開始和她結下不解之緣,是在伊循城附近的山上,那偌大的去處既不易被尉屠耆的爪牙發現,又是樓蘭翁主的家鄉故土,對她確是最合適不過,便點頭答應。兩人拿定主意,曉行夜宿,披星戴月,不日回到伊循城外西南面的山中,尋到兩人第一次相遇的山崖之下,伐木為梁,刈茅為蓋,結篾為牆,搭起一間廬舍,便在山崖旁居住下來。
春寒料峭,草木生發,不久便是清明時節。到得寒食之日,伊循城官家、百姓紛紛外出郊祀、上墳,祭奠先人,拜祠宗廟。閔大寬五年來不能確知杜青山是死是活,心有所感,乃與樓蘭翁主商量,要去杜青山在伊循城外的墓塚給他燒柱香,告慰孤魂。
兩人扮作一對年邁夫婦,提籃攜幡,柱杖徐行,來到杜青山的墓塚前。卻見城中軍士已在灑掃墳場,布置儀禮,伊循校尉親率駐屯將士列隊祭祀,三牲酒饌奉上,笙樂鑼鼓喧囂響過,有司頌念朝廷表讚誥文,聲情並茂,將士動容。場面雄壯,眾多百姓圍觀,閔大寬挽著樓蘭翁主夾雜在人叢之中,放眼望去,無一將士相識。
兩人正等眾參祭將士散去,好私下到墳前祭拜,忽見一名男子從圍觀人群中逾眾而出,拄杖摸索著向祭台行去,原來卻是一個瞎子。閔大寬見他雖然目凹臉癟,蒼頭垢面,身形背影卻酷似杜青山,心頭不禁猛的一震。
那瞎子摸索到祭台前,伸手就去拂砸台上供品。左右兩列軍士急忙衝過去阻攔,那瞎子單手一揚,狠將前頭兩名軍士推倒,怒喝道:“老子明明活著,你們卻不理不睬,反倒要拿我當死人來供,是何道理?”閔大寬一聽他熟悉的話聲,立知其人正是杜青山。
伊循校尉應是早已見過他,斥責道:“原來又是你這個瘋子,去年來此大鬧,我等念你初犯,暫且饒你。今次若是再加搗亂,定將拿你按軍法處置。”杜青山聲嘶力竭吼道:“老子便是杜青山,老子真真正正是杜青山,汝等瞎了眼是麽?”伊循校尉道:“是你瞎了眼。且不看看這是何等聖地,膽敢到此撒野,坑蒙拐騙。”
杜青山忽然冷靜問道:“這裡是你主事麽?”伊循校尉道:“正是。”杜青山戲謔道:“我記起來了,去年確是在這裡遇到過你,你就是那個狗官真無知!”伊循校尉臉有不悅,正色道:“本官叫甄無機,不是真無知!”杜青山字正腔圓的道:“你就是真無知!”伊循校尉怒從心起,喝道:“大膽刁民,休得無禮!”杜青山哈哈大笑,道:“我數次向府衙遞交冤狀,汝等擱置不理,上門去找你們,全都拒而不見,汝等豈不都是真無知麽!”
伊循校尉道:“杜青山是朝廷功臣,早已為國捐軀,你想冒名頂替,劫功貪賞,享受榮華富貴,不治你欺罔之罪,已算是對你手下留情。”杜青山道:“我所遞交的訴狀句句照實稟明,怕他什麽?不信可交有司仔細核查,瞧瞧我是不是真的杜青山。”
伊循校尉道:“杜青山前輩功垂千古,名揚四海,誰人不知?你以為摸清了他的底細,在文字上耍弄些伎倆,就能騙得過我們麽?”杜青山道:“你若懷疑我所遞訴狀虛假不實,我可當庭對質,如有絲毫不合之處,甘願五雷轟頂,萬箭穿心。”伊循校尉嘿嘿冷笑,侮蔑道:“發毒誓頂個屁用,如你這般癡心枉想的瘋子,有何信義可言!”杜青山氣得全身直打哆嗦,咒罵道:“汝為一介朝廷命官,敷衍塞責,黑白不分,這般隨意冤枉功臣,定然不得好死!”
伊循校尉耐住性子想了想,道:“也罷。既然你執意要冒充杜青山,我且應驗一下,免得你說我處事不公,有損大漢朝廷威名。”轉身拱手向圍觀眾人一揖,朗聲問道:“各位父老鄉親,可有見過墓中英雄杜青山杜前輩的麽?”
在場有幾個伊循城百姓似曾見過杜青山之面,一人當即高聲叫道:“他不是杜青山。杜軍爺英明神武,相貌堂堂,怎可能如他這般歪瓜劣棗,臉凹目瞎?”跟著便有人附和道:“鄙人給杜軍爺帶過路,此人身材與他確是有幾分相像,但決不是杜軍爺。”“名叫杜青山的人多了,若是個個都想頂替杜軍爺,豈不是亂了套?還有王法麽?”“小的給杜軍爺倒過便盤屎尿,杜軍爺連放個屁都是香的,哪似此人這等惡臭?”……那幾人半是認真,半是插科打諢,七嘴八舌的吵吵嚷嚷,莫辨真假,惹得場上眾人哄然大笑。
閔大寬眼見杜青山孤苦無助,面對著眾人百口莫辯,激憤不忍,數次要站出來為杜青山作證,均被樓蘭翁主死死拽住不放。他當然知道,若挺身而出指認杜青山,唯有表明自己的身份才能令人信服,那勢必置自己於千夫所恨,險惡難料。然則尤有甚者,一個已遭漢軍將士唾棄痛罵的戴罪之人,站出來指證到底還能有多少分量,伊循校尉等一班將士會否相信,更是不得而知。想來誠不如過後和杜青山相見,再覓尋彼此脫困之計,較為穩妥。加之樓蘭翁主拚命阻攔,為不讓她擔憂,隻好權且作罷。
伊循校尉聽得場上證人口執一詞,均是指責眼前這位瞎子不是杜青山,便眉飛色舞,得意揚揚的對杜青山道:“你還有何話可講?”杜青山銳氣受挫,仍是不屈不撓,爭辯道:“甄大人,本人的確是杜青山。如今模樣兒變了,那是因為當初遭了閔大寬和那樓蘭翁主合力暗算,那賊女人不知從何處學來飛針傷人的功夫,將大把銀針向我周身撒來,我一下子躲閃不及,臉頰眉根中針數枚,霎時痛得掙不開眼睛,失足從山崖上掉下。當時只聽得朵邊嗖嗖風聲,崖高谷深,自以為斷難活命。殊不知崖下高大樹木叢生,半空中我的身子正好撞上了樹木枝椏,情急之下,我趕即伸手亂抓,僥幸攀住了幾根粗枝,撿回一條性命來。但不知閔大寬和那賊女人在銀針上做了什麽手腳,我拔去銀針之後,傷痛月余,眼睛始終無法再掙開來,漸漸的臉上肌肉也凹陷變形,成了現下這副瞎子模樣。”
杜青山一口氣說將下來,在場之眾聽得一身冷汗。但伊循校尉仍無動於衷,反詰道:“你既然逃得性命,為何不回軍營求救?”杜青山道:“我當時目不能視物,四周漆黑一片,已根本無法辨認得了方向,又不敢高呼喊救,擔怕閔大寬和那賊女人聞聲追來。便獨自一個勁的摸爬出崖下山谷,在荒山野嶺之間瞎闖亂走,周身到處碰撞得傷痕累累。豈料恁地走了兩個多月,也還沒能走出重重山嶺,甚至連自己身處何地都已無法得知,哪裡還能回得到軍營來?沒有餓死在深山之中,已經算是老天照應了。”
伊循校尉面露譏諷,目含嘲弄,不無奚落道:“現在你不是已經摸爬出來了嗎?”杜青山道:“到得今日,談何容易!我在山中啃樹皮,吃草根,喝露水葉汁,什麽東西只要能夠咽得下去,我都吃。後來漸漸習慣了瞎眼走路,情況就稍微好了些,偶爾能夠抓得到一兩隻兔子、山雞來吃……”伊循校尉聽得不耐煩起來,打斷他的話頭道:“還有兔子、山雞吃呢,我看你接下來就要吃老虎、黑熊了。您就繼續瞎編吧,此等荒謬滑稽之事,本將可是聽得多了。”
杜青山欲待辯解,仍指望對方能體諒其所遭到的艱難困厄。伊循校尉卻忍無可忍,厭惡地瞪了他一眼,厲聲喝止,然後向眾將士一揮手,大隊人馬即刻收拾行頭,整隊回城。圍觀百姓見熱鬧已過,也盡皆一哄而散,將杜青山一人孤零零的丟落在墳場祭台前。幾個好心的婦孺離開之時塞了一些祭祀用的飯食給他,像是施舍一般。
杜青山臉色陰沉,木然呆立不動,豆大的淚珠從眼眶凹縫處湧出,滾下雙頰,滴落地上。樓蘭翁主給閔大寬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出聲,兩人悄悄的走近前去。到得杜青山身旁,樓蘭翁主不想被他認出聲音來,掐著嗓門,軟聲細語的道:“杜軍爺,剛才你說的故事沒有完,願意接著說給我聽聽麽?”
杜青山渾身抽搐了幾下,臉上神色略緩,聲音嘶啞的道:“這位姑娘,你叫我什麽?你相信我真是杜青山了?”樓蘭翁主言之鑿鑿道:“當然相信啦。”杜青山道:“我所說的你也相信是真的了?”樓蘭翁主道:“當然了,若不是您親身經歷,如何能說得這般細致詳實?”杜青山道:“那為什麽這麽多人都不相信我?”樓蘭翁主道:“這個您倒得好好想想,哪個大活人願意去假冒一個死人?是為了好玩麽?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杜軍爺的名聲太大,不管你如何爭辯解釋,眾人理所當然認定你是為謀財圖利而來,自然就不會相信你了。”杜青山似有所悟,稍稍釋然,歎道:“說得也是,世人盡皆生性勢利,總會習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樓蘭翁主待他的情緒有了好轉,便故意道:“杜軍爺,這些年你都去了什麽地方啦?你的同伴們既然找不見你,把你當作死人供奉在這裡,也屬自然之事。後來你真的連老虎、黑熊都敢吃麽?”杜青山道:“說來你可能不信,在山中我真的遇到了一隻大老虎,我把它打死了,把虎皮剝下曬乾,裹在身上取暖,虎肉借烈日暴炙後收藏好,整整吃了一個多月。靠著這些虎肉干糧,我才能走出大山叢林,到得有人煙的地方。打聽後始才得知,因在群山之間轉來轉去,我竟一直走錯了方向,已到了樓蘭東南面的婼羌國。那裡的羌民看見我身披虎皮,渾身肮髒酸臭,還以為我是野人,待找來譯官,查明我的身份,這才相信我是漢人。他們告訴我樓蘭國已經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鄯善國,漢軍將士就屯駐在伊循城中,並派人送我回到伊循城來。
“伊循城的漢軍將士沒有一個人認得我,把我當成了騙子。原來傅大人已經奉命班師回朝,駐守伊循城的是朝廷從別處重新調派來的漢軍將士。他們告訴我,杜青山已經戰死沙場,墓塚就在伊循城外,就是這裡了。我隻好去扜泥城找尉屠耆王,他當然認得是我,可非但不肯相助,反而暗中指使爪牙把我蒙騙帶到大漠深處,想要將我拋棄在浩瀚黃沙之中,致我於死地。幸好給我及時發覺,我死死糾纏住那些爪牙不放,他們打不過我,又趕不走我,想騙又騙不了,想逃又逃不脫身,隻好引著我在大漠中不停的兜圈子。
“我不敢遠離尉屠耆的那些爪牙半步,因為眼瞎辨不清方位,茫茫大漠可比荒山野嶺要險惡得多,若是落單走錯方向,只能葬身沙腹,一輩也休想再出得來。那些爪牙看見我始終如他們的影子一般,怎麽也甩不掉,便群起而攻,想要將我殺死。他們雖然忌憚我的武功,打不過我,但迫於無奈,隻得與我死命相拚,當然我也不能把他們全部殺光,否則在沙漠中沒了向導,無異於自尋死路。正當我們爭鬥不休之時,恰好有一隊人馬路過,他們把尉屠耆的爪牙全都乾掉,唯獨留下我一人。那夥人的頭兒自稱是樓公子,家住山國北面的天山腳下,你道他卻是誰?原來便是樓蘭安歸王之子安比羅迦。”
樓蘭翁主突然聽到安比羅迦之名,差點兒失聲驚叫,好不容易才及時控制住內心激動,沒給杜青山發覺。杜青山繼續道:“當時我並不知道所遇到的是安比羅迦和他的親隨,若是知道,就不會發生後面的事情了。這位姑娘,想必你已聽說過五年前樓蘭王庭事變、除國更名之事,那個尉屠耆王便是我隨傅大人領兵殺了安歸王,將他扶上王位的,所以安比羅迦與我們這支漢軍有不共戴天之仇,對我肯定是恨之入骨。可他為何不將我殺害,反倒裝作不認得我呢?你肯定猜不出來,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原來所有這些都只是他陰謀復國大計的一個小插曲而已。
“我和安比羅迦交過手,但從未聽他說過話,識辨不了他的聲音,眼瞎又看不見人,聽得旁人都叫他小王爺,隻道是遇到了山國某個王族公子好心出手相助。安比羅迦那小子自然不會對我說實話,他謊稱其等時常往來樓蘭做營生,那日恰巧遇見我被一眾惡人欺負圍攻,路見不平,拔刀相救。他這由頭其實已有瑕疵,可惜我那當兒光顧著離開沙漠險地,一時疏忽沒有好好細想。因為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我與尉屠耆的那些爪牙爭鬥之時,顯然是我纏住他們不放,哪裡是他們欺負我來著?安比羅迦就算倉促之下不明就裡,想要助我,也無須全要了他們的性命。
“之後安比羅迦裝作不知道我是誰,問我要到什麽地方去。我以實情相告,他便勸我跟他一起到山國去,待有大漢使臣到來,再托付使臣將我帶回大漢中土。姑娘你可能有所不知,從樓蘭——不對,如今應該說是鄯善國了——到大漢長安京城要走數千裡遠,若無熟知路途的同伴,我一個瞎子如何能回得去?即使摸爬著回得去,也不知要走到何年何月。心想既然這位山國小王爺熱心伸手助我回去大漢,不妨就依他所言,跟著他到山國去,也算是有個地方暫且安身。
“我們一路向北而行,走了兩日才到達山國地界。路上安比羅迦不停地和我談論武學之道,我感激他諸多關照,便知無不言,悉心點撥。安比羅迦對我的武學之見大是讚歎佩服,趁機懇求拜我為師,想跟我學習武藝。我見他心意甚誠,對武學之理也確實尚未得要領,試了他的拳腳功夫,馬步飄浮,花拳秀腿,根基頗淺,知道他只是練過一些粗淺的外家套路而已。有道是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既然他有恩於我在先,有求於我在後,我連念頭都沒有多轉一下,便欣然答應了他的請求。
“既是拜師學藝,儀式定當是少不了的,安比羅迦卻對此節別有用心。他怕我反悔,也是求學心切,急著在途中懇請我先以師父之名教他武功,正兒八經的禮儀留待到了王府家中再行補辦。我不是迂腐之人,不忍拂他之意,路上便與他草草行過師徒之禮,開始傳授他一些練功的基本法門。那小子的腦瓜甚是聰明好使,不管修心練氣的功法多麽講究,那些口訣更是繁雜乏味,但他只要聽過一遍,便能牢牢記住,刻刻自習誦念,不久就爛熟於胸。我們在山國境內又往北徐徐騎行了三日,這才到得安比羅迦的王府家中。
“他的家在大山深處,荒涼偏僻。可我當時兩眼看不見,沒能夠警覺出來,隻道是他家的王府太大,外人不得擅自往來,周遭清幽恬靜,自必在情理之中,是以未起疑心。他把我安頓在一個大大的後院之內,囑咐我暫時不要出門,以免被外人撞見,傳揚出去,給尉屠耆的爪牙知曉,容易招來鄰國非難。我出生入死,孤寒落泊了大半年,幸得人家收留,有了個錦衣玉食的去處苟且偷生,其時實覺心滿意足,哪還可能存心留意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妄加胡思亂想。
“遵照我師門收徒之例,須得按規矩鄭重設置香案,教安比羅迦對案三拜九叩,莊嚴遙拜祖師,然後再接受我的訓誡。可是安比羅迦乖巧伶俐,到家後借口推延數次,讓我一等再等。日子長了,我以為和他師徒名份已成事實,何必非要斤斤計較於循規蹈矩之章法?漸漸也就不了了之。後來我一心一意教授他諸多修煉本門武功的秘訣,間或也他給講解一些別門別派的武學要旨,包括羽林劍法。安比羅迦專注深研,刻苦修煉,兩年不到,已將武學修為提升到了七重境界。我得徒如斯,也是暢意寬懷,師滿三載,高興之余,便將本門神技昆侖劍法的至上路數一股腦兒傳給了他。
“冬去春來,日久思鄉,閑談之間,我向安比羅迦吐露了想盡快回歸漢土的心思,安比羅迦執意挽留。我告訴他為師已將所學傾囊相授,多留也是無益。他思索半晌,方肯答應:若是仍無漢使前來,他便擇日專門派人送我回去大漢,勸我安心等候佳期。次日,我無意間察覺送飯之人到了門外,卻遲遲不入,似在外邊與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我心感有異,閃到牆後側耳細聽。由於長久目瞎不便,我已慢慢練就極敏銳的傳音入耳、識辨方物之能,豈料那麽一聽,差點兒沒把胸膽嚇破。
“原來安比羅迦知我去意已決,頓起殺我之念,在飯菜中下了劇毒,並親率眾多武士把守在門外,若是毒我不死,便要一齊衝進來將我亂刀亂劍斬殺。那時我仍不知道安比羅迦的真實身份,隻道是瞎了眼教出此等惡毒無情的徒兒,內心悔恨交加,趕急暗暗籌謀對策。待那送飯之人將飯菜端進屋來,我裝作不知是計,打發他去給我多拿些酒水來。等他返身出門之後,我迅速將一大半飯菜盛入碗中,轉身偷偷倒入炕榻下的灶內深處,用炭灰掩埋好。然後重回座上,灑了一些飯粒在桌面地下,大聲乾咳呻吟不已,俄而伏案不起,佯裝已經中毒身亡。
“那送飯之人取得酒水回來,探我氣息全無,以為我真的已經死了,出外招呼安比羅迦等人進屋。安比羅迦在屋內仔細察看一番,又來探我氣息心跳,我龜息不動。姑娘,你曉得什麽是龜息功麽?就是靜氣歇心,血脈停滯,狀似神龜蟄伏,死了一般。
“安比羅迦以為我確已毒發身死,一腳將我踹翻在地,更狠狠地踢了我數下,咬牙切齒的道:‘你奶奶的漢狗瞎眼賊貨,害得我家破人亡。白養你三年,以為我安比羅迦也是眼瞎了麽?我只不過是想偷學你的武功而已。今日你還想逃回漢國去安享榮華富貴,真個是白日裡做夢,異想天開!若不是念你教了我一身武功,早已將你砍成萬段, 豈容你得有全屍?’至時我才驚知身前悉心侍候我三年多、已得我真傳、自稱是樓公子的山國小王爺乃是和我有血海深仇的安比羅迦,難怪他拜我為師卻不願遵規循禮,硬要做個實是未入師門、不受門規約束的野徒兒,你說這一切是不是天意弄人?真是叫我悔不當初,哭笑不得。
“安比羅迦發泄完仇憤,即指使手下將我抬到王府後面的深山老林之中,在一旁守至我被草草埋葬。我直等他領一眾手下全部去後,才從泥土下面爬出來,憑著兩耳聽音辯位,識別方向,走出重山密林,一路打聽,向南逃回到伊循城來。姑娘,後面的事情你已是知道的了,我去投靠官府,那些隻管吃白飯的狗官不肯理會我;去年我來此大鬧,他們群毆棍劈,將我趕跑。我無以為計,只能在伊循城裡裡外外乞討為生,唯盼天可憐見,有朝一日能遇見故人舊友,助我回到大漢長安京城去,找到傅大人,雪我不白之冤。”
閔大寬聽完杜青山的一番心酸遭遇,感同身受,手足之情難以抑製,正待與他相認。樓蘭翁主卻搶著道:“杜軍爺,你的眼睛可能並沒有瞎,想來是那些銀針卻好傷著了你臉部的奇經邪脈,導致面容扭曲變形,眼穴積血障明,雙目無法睜開。只要能找到神醫高人,定能治愈。”杜青山奇道:“這位姑娘,你是懂得醫術麽?怎會知道得恁般周詳?”樓蘭翁主道:“因為那些銀針根本無毒,只不過是尋常治病針灸所用之物。”
杜青山刹那臉色大變,驚問道:“你是什麽人?”左臂陡然長伸襲來,便要擒拿樓蘭翁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