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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曳影鳴劍錄》第12回 險惡難知(五)
  王鳳心事重重陪太子望其宮而返,一路無話。到得太子宮內,將歐陽華敏和太子拉到一旁,急切問道:“那截斷玉有何稀奇?歐陽公子為何非要太子殿下攜回宮來?”歐陽華敏道:“那不是普通之物,應是出入皇宮的半截玉符。”

  王鳳幡然醒悟過來,馬上讓太子取出那截斷玉詳加研判。但見其光潔圓潤,玉質上乘,形狀確如皇宮玉符斷下的一角。只是由於斷塊太小,沒有皇宮的符文標識,僅斷口處若隱若現留下些許雕刻紋理。王鳳猶不敢相信,取出身上的玉符兩相比對,果然兩者的邊角紋路盡皆相合,不由得暗暗佩服歐陽華敏眼光獨到,明察秋毫。

  原來出入皇宮的玉符雖分等級,但用料紋案大致相同,悉憑在玉符正面的中央鐫刻不同牌號及表明秩級的符記以示區分而已。歐陽華敏好不容易得到一塊皇宮玉符,當然要深究熟記其詳細各狀,以防不小心惹出紕漏招來麻煩。

  王鳳、太子確認斷玉之後,歐陽華敏詳加辨析道:“此截斷玉極有可能是從劉堇大人身上而來。依在下推測,樓無恙必定覺得將劉大人的屍首埋在家中終究很不吉利,在我等到前已偷偷將之轉移出去,另埋他處。但其等挖掘屍首之時弄斷了劉堇隨身攜帶的玉符而未發覺,遂致斷下的一角遺落在原來填埋屍首的土壤之中。由於屍首開始腐爛發臭,挖掘之人無心搜尋劉堇身上之物,沒留意其玉符是否完好,所以另外半截玉符應該還在劉大人的屍身上。我等留著此截斷玉,若哪日能夠找到劉堇的屍骨,將他的兩截玉符合而為一,便是樓無恙惡孽昭昭的罪證。”

  王鳳欽讚道:“歐陽公子所言極是。否則他日在樓府之外找到劉堇屍骨,也無由認定其人系樓家所殺,難判樓無恙戕害朝廷大臣之重罪。”太子罵道:“樓老賊真是陰險毒辣,怪不得他寧肯以珍藏美玉替換,也不願將此半截斷玉給我。”歐陽華敏道:“樓無恙老謀深算,必然擔心此截斷玉會有貓膩。幸好他識別不出此截斷玉是何等物事,否則強行扣留以圖銷毀,我等因證據不足,還不能當場揭露其奸,也是拿他毫無辦法。”

  王鳳微有責備太子之意,道:“驁兒當時就不該將斷玉交到樓無恙手裡。”太子情知理屈,無言以對。歐陽華敏替他開脫道:“太子殿下給那老狐狸當眾看清楚也好,免得到了公堂上對質定罪之日,樓無恙反倒咬定是我等假造證據誣陷他。”

  王鳳好像怨尤未已,續道:“樓無恙那廝要是碰巧識破玄機,我等就再也拿不回斷玉物證來。”歐陽華敏恭敬道:“大人所慮甚有教益。不過如今斷玉已去而復得,正好顯見太子殿下聰慧機敏,靈捷應變,果敢處事之能,實為治國興邦之瑞兆。”太子開心笑道:“不是我機靈,其時我純粹在看著公子的臉色行事。”歐陽華敏急表自知之明,謙卑道:“太子殿下乃真龍天命,在下豈敢僭越造次!如有不慎冒犯之處,還望太子殿下恕罪。”言畢,向太子稽首叩拜。

  王鳳目含深意瞧著歐陽華敏的舉動,轉而欣然道:“歐陽公子對太子殿下果然至忠至誠,真是萬眾挑一的難得之才。”竟上前欲將歐陽華敏扶起。歐陽華敏受寵若驚,不敢即起。太子大大咧咧的道:“歐陽公子,往後我們都是自家人,私底下共同處事,就不必行此等大禮了。”歐陽華敏肅然壯懷道:“殿下聖明英武,是萬民之福。在下有幸能侍奉在側,成為從龍之士,定當忠心輔佐,聽候差遣。

”堅持規規矩矩拜畢,方肯就扶平身。  王鳳對歐陽華敏大加器重,自相識以來第一次向歐陽華敏降顏征詢道:“眼下正在滿城搜捕姚金星、楊普兩賊,賢侄對此可有高明之見?”歐陽華敏直言道:“在偌大長安京城若望搜捕到姚金星、楊普兩賊,如同大海撈針,恐怕不會有什麽好結果。”王鳳感慨道:“我也是這般想法。當初若不是為找時機搜查樓家府第,我決計不會讚同如此草率的對策。石大人明擺著想要鬧得滿城風雨,盡人皆知,恁般豈不是有損太子的威名麽?而且只怕搜捕軍士還沒拿到賊人的一根毫毛,賊人已聞知聲訊,望風而逃。本官真是猜不透石顯大人力主此策是何居心。”

  歐陽華敏道:“在下對石大人不甚了解,但聽過閭裡街坊口編歌謠私下傳唱:‘鑿壁偷光空相位,不敵石鹿一隻眼;子弟投官莫錯門,順石有梁路方顯。’‘牢邪?石邪?五鹿客邪?印何累累,綬若若邪!’以此觀之,恐怕石大人及其同黨並不是那種忠心辦事、秉公盡職之人,所作所為皆以利而定,不見得會真心顧念太子的前程。”王鳳道:“賢侄所言甚是!”

  太子鮮於接觸民間,不解歌謠俚語,問道:“什麽鑿壁偷光,石頭鹿腦,都是些什麽玩意兒?”王鳳為他解釋道:“這些彥謠俚語道出民間百姓的心聲,對當朝權臣大有不滿之意。鑿壁借光說的是丞相匡衡大人,他小時家境貧寒,勤奮讀書而又無錢買燈,夜間偷偷鑿穿鄰家的牆壁借光苦讀,成為達儒通才,但身為當朝丞相,卻膽小怕事,處處屈就寵侍閹宦,沒能彰顯國家政綱主決之威,弄得朝廷上下是非不分,一片烏煙瘴氣。石頭就是暗指石顯大人,他率同中書仆射牢梁、屬官陳順等人把持中樞機要,與少府五鹿充宗、禦史中丞伊嘉等相互勾結,奸佞弄巧,搏得皇上的信任,把持朝議,干涉政事,文武百官升遷徙調,察舉孝廉,錄用賢能,無不經過其等之手,遂成朋黨,營私舞弊,民怨甚大。”

  太子憤然道:“皇上為何不將他們革職,移送有司法辦?”王鳳歎道:“皇上若是如你這般清醒,朝廷哪裡還會輪得到一幫奸人作威作福?哪裡還會有人膽敢陰謀加害於你?誰人還敢覬覦你的太子之位?我等更無須日夜為你的安危擔憂了。”一席話問得太子啞口無言,如醍醐灌頂。

  歐陽華敏道:“皇上的旨意已下,想要阻止滿城搜捕已無可能。為今之計,我們只能另辟蹊徑,想辦法盡快查清姚金星、楊普兩人的下落,再行舉力捉拿。”王鳳甚感為難道:“兩名賊人身負非常武功,慣為盜賊,來無影,去無蹤,不知上哪兒才能找得到他們的一絲半點線索。”

  歐陽華敏縝密尋思,道:“有兩個人應該掌握姚金星和楊普的情況。一個是銖婁渠堂,他已被定在羈控之內,若願意配合捉拿兩賊,無需我等前去找他;若不願意,我等找他想來也是徒勞。另一個是與在下交過手的那個胡耆堂,雖然他與姚金星、楊普看似不甚相熟,但其人既能把兩名賊人約到家中相見,或多或少必定掌握兩名賊人的一些底細。”

  王鳳道:“姚金星、楊普是胡耆堂替呼韓邪單於物色參加英雄大會的人選,假如銖婁渠堂不肯說出兩名賊人的行蹤,他更加不會交待。”歐陽華敏道:“未必盡然。依在下觀察,他對漢人應當沒有銖婁渠堂那麽大的成見,也不像其他匈奴人那樣對漢人心懷鬼胎,充滿敵意。而且曾因有一位名叫杜青山的漢人救過他的命,他對漢人甚至還抱有感激之情。此前他已改奉大漢朝廷,擔任譯官,如今仍在為漢人做事。假若大人以皇上之旨專程前去拜訪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相信他不會知而不言。”

  王鳳道:“我認得其人,但彼此素無往來。若真像你所說的這般,今晚我便與你前去見他。”歐陽華敏道:“此人對在下頗多猜忌,在下陪同大人前去,勢必弊大於利。大人還是自個兒登門探他為好。”王鳳道:“我不太清楚他的具體住處,若待明日查明,唯恐延誤時機,且易生出意外來。”歐陽華敏不無顧慮的點頭答應。

  他之所以不甚情願陪王鳳走一趟,實因擔心胡耆堂見到他和王鳳之後,會當著王鳳之面提及《太公兵法》之事,是以暗自猶豫。王鳳猜不到歐陽華敏的隱衷,隻道他純為此行意圖著想,急切道:“事不宜遲。你領我到了胡某的住地,就回太子宮來,我自己一人進去見他即可。”

  歐陽華敏稍稍放下心來,改而爽快道:“如此甚好。不過那胡耆堂的武功十分厲害,深不可測。若是不肯配合,大人千萬不可用強,而且此行最好隨身帶上幾名期門高手,以防萬一。”王鳳歡喜從計,卻僅隨意招來三名在太子宮內值守的期門衛士隨行,反倒傳令下去,責命太子宮內其余衛士全力看護好太子。歐陽華敏知他放不下太子的安危,便不再多言。

  一行五人趕時動身。歐陽華敏雖然隻到過胡耆堂的後院,說不出其宅在幾街幾號,但他記性極佳,即使是在夜間,照著離開胡耆堂時所走的舊路依然輕而易舉找到其宅後院。王鳳遵前所言,隻領著三名期門衛士繞至該宅的正門外叩環投貼。歐陽華敏悄悄跟在後頭,望見胡耆堂的下人出來將王鳳三人接入院內,便轉身離開胡宅。

  他原本是要徑直返回太子宮去,但經過與太子宮僅隔著一條大街的未央宮時,因多日不見嬙兒,心中思念,且迫切欲知嬙兒能否查到有關那傅大人的些許狀況,忍不住臨時起意,決定趁此空隙去會一會嬙兒。自從得了宮門玉符之後,他進出皇宮盡管方便了許多,但夜間須守護太子寢宮,日間又人多眼雜,極易被人發覺,反而難有時機約見嬙兒。

  為穩妥起見,他此次沒有憑玉符進宮,而是如往昔一般,找了個偏僻無人的去處越過宮牆,一路潛伏而行。到得嬙兒住處的後窗之下,熟悉的輕輕叩了三回窗欞。嬙兒知道是心上人來,喜不自勝,貼著窗扉小聲道:“師哥,可把你盼來了。你且先到柏梁台上等我,王姑姑還沒來查過房,我得晚一些兒再去。”

  歐陽華敏道:“今晚我不能久待,就在此處和你說會話兒。”嬙兒道:“這裡太過危險,還是換個地方才好。”歐陽華敏將夜間須得護衛太子之事說知。嬙兒萬般無奈,想到兩人驟然相會即言分別,止不住傷心歎息,淚水幾欲奪眶而出。若放歐陽華敏離去,心中不舍;要把他留下,又恐事泄拖累他,一時真是忐忑不安,猶豫難決。

  歐陽華敏道:“我隻站在窗口外多呆一會兒,應該不會有事。”嬙兒咬牙定下心來,暫從歐陽華敏之計,鎖上房門,吹滅燭火,小心翼翼打開窗扉。兩人一裡一外,就扒在窗台之上說話。

  歐陽華敏告知嬙兒自那晚意外遭遇雪兒之後的種種情況,包括自己被六名昆侖劍士追殺負傷的經過也詳細說了,嬙兒聽得心疼不已。歐陽華敏問起有關馮昭儀、傅昭儀兩家的消息,嬙將所收集到的照直說來。那馮昭儀的幾位兄長皆在朝為官,身居高位,盤根錯節,至時尚難查探得清楚。那傅昭儀的外家單薄,父親早故,母親另嫁,兄弟尚幼,時下只有一位名叫傅宴的叔父在朝任職,官居未央宮衛尉。此人雖然最像那位可疑的傅大人,但其身居衛戍機要,休暇之期不過一兩日,不太可能潛往匈奴而無人知曉。

  兩人推測謀害太子者應當另有其人,只是還無法弄清楚眉目而已。談到彼此關切的情事,嬙兒邊說邊撫摸著歐陽華敏身上的傷痕,心中無比憐愛,淚珠再也不聽使喚,沿頰而下。歐陽華敏把頭貼在她的秀發上好言寬慰,心中又苦又甜。兩人浸夜傾訴,點點滴滴,款款衷腸,雖不得自然,卻也如膠似漆,難分難舍。

  兩人正在風月纏綿之際,忽然聽見王姑姑在房門外問道:“嬙兒,你睡了麽?”嬙兒急忙關上窗門,讓歐陽華敏在外藏好,自行抹乾淚水應道:“已經睡了。”王姑姑道:“你說話怎的帶著哭腔?想家了麽?”嬙兒道:“多謝姑姑垂詢,不礙事兒。”

  王姑姑擔心道:“你開門讓我進去瞧瞧。”嬙兒不想讓王姑姑進到屋來,婉言拒卻道:“不勞姑姑探看,我自個兒安靜一會便好。”王姑姑道:“我就是放心不下你這丫頭。”門栓響處,已自用鑰匙打開房門。原來宮裡為嚴密督管地位低下的待詔宮女,給安置她們的掖室每間均另外配有鑰匙,交由負責照料她們起居的仆婦攜帶,以便暗中監視各位宮女有無私情。因而仆婦地位雖低,那些無權無勢、得不到皇上寵愛的宮女對她們還是要懼怕三分。

  嬙兒沒有料到王姑姑會貿然開啟門鎖進來,倉促間已不及寬衣解帶,隻好和衣躺倒在床上,放下簾帳,蓋嚴被褥。王姑姑提著籠燭走入室內,來到床前,掀開簾袂細致審察嬙兒一番,慈愛的道:“你連外衣都不脫,哪裡能夠睡得安穩?”

  嬙兒支吾道:“我在家鄉時沒有宮裡這等條件,慣常臥不更衣,現下像從前一般睡法,反倒覺得踏實。”王姑姑道:“你心裡想家,乃有此念頭。其實由著性子對身體無甚好處,姑娘家還是要多注意些。”嬙兒道:“我真的沒事,你安心去罷。”王姑姑道:“時候尚早,不想留我陪你解解悶麽?”

  嬙兒以往思家傷心之時,總要王姑姑在旁聽她說些故鄉情事,此刻不同,隻望王姑姑盡快出門離開。於是著意把臉朝裡,裝作慵倦的模樣,對王姑姑有一搭沒一搭的道:“我適才多讀了一些書,這當兒正困得不行,簡直一合眼就能睡著。你且先去,明日我再和你說說心裡的事兒。”

  王姑姑道:“只怕我去後,你又睡不著了。”嬙兒假意打起哈欠來,嬌聲道:“不會的啦,你看瞌睡蟲都已爬到嘴上來了。”王姑姑見她此等情狀,方肯轉身離去。到了房門口,仍不忘叮囑道:“你好好放寬些心兒,莫要到了夢裡還哭,明日兩眼紅腫,讓人看見取笑。”嬙兒懶懶的道:“知道了,拜托姑姑幫把房門鎖好,不要讓惡鬼半夜進來嚇著我。”

  王姑姑依言從外鎖上房門,腳步聲旋即去遠。嬙兒靜待有頃,確信王姑姑不會轉回來打擾,方才掀開被褥一躍下床,黑暗中快步摸到窗台邊,隔著扇牖向外悄聲喚道:“師哥,你還在外面麽?”歐陽華敏的聲音道:“我還在這裡,正等著和你多說幾句話兒。”嬙兒道:“你不是要趕回太子宮去麽?太晚回去會令王大人和太子生疑。”歐陽華敏道:“不打緊,我已想好應付之計,就說在途中遇到可疑情狀,耽擱了時辰。”

  嬙兒巴不得能和歐陽華敏呆久一些,最好是兩人一輩子都不再分開。聽見他這麽說來,情知他也舍不得與自己作別,止不住激動起來,乾脆將心一橫,不顧凶險道:“那你就不要著急回去。王姑姑已經查過房,不會再有人來找麻煩,你趕緊進到屋裡來。”

  歐陽華敏求之不得,未等嬙兒完全打開窗牖,已擠身躍入房內,將她緊緊摟在懷裡,生怕失去了她一般。嬙兒顧不上重將窗戶關好,兩人就在黑暗中熱烈相擁,盡情宣泄長日相思眷戀。彼此焚心似火百般溫存過後,又依偎著坐到床沿上,竊竊私語,卿卿我我,濃濃愛意無限。

  兩人正沉浸在難得的甜蜜之中,忽然聽得一聲門響,歐陽華敏反應神速,倏然站起,向正張開著的窗牖縱身一躍,勢如魅影穿掠而過飛出屋去。嬙兒驚魂未定,已見王姑姑手提籠燭出現在眼前。原來王姑姑早起疑心,剛才在外只是虛鎖房門,然後去而複返,躡手躡腳,驟然推門而入。嬙兒秀發蓬松,衣衫凌亂,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隻怪自己一時衝動粗心,沒有檢查房門是否真的鎖了。

  王姑姑目光犀利地打量著嬙兒,冷冰冰的道:“我猜你今晚必定有事,果不其然。”嬙兒張口無詞,好不容易才找到話頭道:“我……我起來想去解手。”王姑姑低沉著嗓門道:“要去解手卻打開窗戶做什麽?難道專挑個大冷天到屋外耍風流?你們偷雞摸狗乾的好事,休想再瞞得住我。”嬙兒沉默下來,知道王姑姑已然發覺自己與歐陽華敏的私情,任何解釋都無法遮掩過去,心下急忙盤算對策。

  王姑姑提著籠燭走到窗前,警覺的向外探照查看。歐陽華敏躲藏在花木叢中,一動也不敢動,屏息注視著王姑姑的一舉一動。王姑姑找不見歐陽華敏,自言自語的道:“此人溜得好快,影子一晃就不見了。”旋即回轉身來,審視著嬙兒問道:“你們兩人私自幽會有多長時日了?”

  嬙兒不答,起身快步過去鎖上房門,然後走到王姑姑的跟前雙膝跪下,小聲求助道:“姑姑,你一定要幫幫我。”王姑姑悠悠歎息一聲,道:“我若是不想幫你,早就喊人來捉拿你們了。”說著擼起嬙兒的衣袖,查看她手臂上的守宮砂,見到丹色痣印仍在,才稍稍放下心來,責備道:“你們忒夠魯莽大膽了,幸好做得還不是太過分,否則即使搭上我這條老命,也救不了你們。”

  原來守宮本是一種類似壁虎蜥蜴之蟲,傳說以拿其煉製的守宮砂塗於處女之身,痣采斐然,終年不會消裉,但與男子交合後輒去,淮南王劉安在其書《萬畢術》中對此有專門記載。前朝名臣太中大夫東方朔特地將此術推薦給武帝,謹防宮女在得到皇上寵幸之前與其他男子有染,後世繼而成製,以保證宮女貞潔。

  嬙兒心知王姑姑所言不假,想到她平日對自己甚是疼愛,如今只有向她坦誠相告,求她緘口包容,或許事情還能掙得一線轉機。遂將與歐陽華敏的相愛之情從頭道來,一五一十告訴王姑姑。說到傷心處,止不住苦淚涔涔而下。

  王姑姑不插一言,細細聽完,弄清楚來龍去脈,方才感慨道:“難怪你從來不想得到皇上的恩寵,不去與那些丫頭們爭風吃醋,躲在這種無人願來的地方守身如玉,卻原來是早已有了心上人。真不知那歐陽公子長得是何等模樣,能讓你為他這般用情專注,甘受清貧寒苦,連天下人無不羨慕的富貴尊榮都不要。”

  歐陽華敏在屋外離得太遠,聽不見嬙兒和王姑姑低小的話聲,但透過尚未關上的後窗,對房內景況卻能看得一清二楚。目睹裡面二人的神態,猜測王姑姑對嬙兒可能沒有惡意。然而無論如何他都不願由嬙兒獨力擔責而自行逃走,斟酌之下,果斷從藏身處閃出,重返躍入屋內,與嬙兒一同跪在王姑姑面前,懇求王姑姑放過嬙兒。

  王姑姑乍然看見歐陽華敏從窗戶進來,既顯意外又有些吃驚,對他渾身上下仔細端詳了一番,著實不得不佩服眼前這位英俊少年的氣度和膽量。待聽得歐陽華敏只顧替嬙兒求情,完全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更是被兩人不顧性命、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只求終生相守相依的癡情所打動,心頭軟了下來,對歐陽華敏道:“我答應不將你們今日之事說出去,也不向外人透露你們之間的私情,但你須得馬上離開這裡,免得另讓他人發覺,連我這個老婆子也要身受牽累。”

  歐陽華敏叩拜謝道:“姑姑的大恩大德,晚輩畢生銘記在心,來日若有機緣,必當舍命相報。”王姑姑不假顏色道:“我不指望你報答什麽,只要求你往後切莫再到這裡來。如若實在按捺不住心思,非得與嬙兒見上一面不可,也須找個合適的時機,改尋個妥當的地方,千萬不能重像今晚這等冒失行事。我真心所願,決不想看見你們到頭來成為陰間夫妻,詔獄鬼魂。”她把話說得極其嚴厲,歐陽華敏和嬙兒對她卻感激莫名,唯唯應諾,悉心受教。

  嬙兒不敢續留歐陽華敏多待一刻,忍著心酸催促他趕快出宮為安。歐陽華敏眷戀難舍,萬般疼愛地捧起嬙兒的俏臉替她抹去淚珠,然後向王姑姑屈膝深深拜了三下,立身驀地跨步躍出窗外,匆匆消失在夜色之中。

  嬙兒呆呆的目送歐陽華敏離去,心頭空空,擔驚焦慮糾結紊亂,酸甜苦辣一湧而上,理不清頭緒,分不出是何種滋味來。王姑姑看著嬙兒失魂落魄、惴惴不安的樣子,面無表情的道:“如今你真的該好好睡了。”嬙兒蹇訥悵然道:“姑姑留下來陪陪我好麽?”王姑姑道:“不叨擾你了。我自己心裡也煩,真望今晚什麽都沒看見。”說罷,提著籠燭開門出房而去。

  是夜,嬙兒輾轉難眠,翻來覆去,惡夢連連,迷迷糊糊之間數次好像見到歐陽華敏和自己遭皇宮衛士追殺,無處可逃,被迫跳進無底深淵,驚醒後猶惶然不安。次日留意左鄰右舍,發覺一切如常,無人疑心過問昨晚之事,也沒聽到什麽不利的流言蜚語。王姑姑見到嬙兒時,盡裝得如同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照舊埋頭忙碌自己的活兒,嬙兒對此心知肚明,稍稍釋懷。

  歐陽華敏離開嬙兒,也是百般滋味在心頭,揮之難去。回到太子宮中,時辰還不算太晚,但王鳳一行已回來有頃。王鳳詢問歐陽華敏因何事耽擱延遲,歐陽華敏解釋說自己特意在太子宮外轉悠了好一陣子,探看宮牆防衛有無瑕疵,賊人慣從何處闖入宮來,然後將早已察覺的數處隱患告訴王鳳,提議專派人手加強巡防。王鳳信以為真,便沒再多問。

  歐陽華敏關心王鳳夜訪胡耆堂有無收獲。王鳳道:“胡耆堂正是從樓無恙的口中得知姚金星、楊普兩賊來到長安京城的消息,並通過樓無恙約見兩賊,此節恰好證實樓無恙與姚金星、楊普等賊眾同為一夥。但胡耆堂對兩名賊人的具體行蹤卻不清楚,我等要消除太子當下面臨的險厄,關鍵仍在於搜羅樓家大逆不道的有力證據,將樓無恙及其一窩惡霸鏟除。”

  太子從旁置疑道:“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胡耆堂會不會也與樓無恙狼狽成奸?”王鳳道:“我曾有此懷疑,但經過一番旁敲側擊探究,這位匈奴名王雖與樓無恙常多往來,但好像志不同道不合,偶爾有些江湖俠道上的事情不得不過問樓家而已。”歐陽華敏不解問道:“何以見得呢?”王鳳道:“胡耆堂非常瞧不起樓家的昆侖劍法,對樓無恙仗勢欺壓商賈良民甚是不齒,且幾經提醒,其人仍似完全不知樓無恙等人暗害太子的陰謀。”

  歐陽華敏對胡耆堂的底細及品性為人所知不多,不敢妄加猜測。心想:“樓家串通匈奴,巴結胡族權貴,對胡耆堂這樣大受呼韓邪單於看重的留漢胡王,必定不會疏忽怠慢。胡耆堂因而與樓家有些往來,乃在情理之中,的確不能就此推斷其必與謀害太子之事有牽連。”

  王鳳對司馬旺率兵搜捕姚金星、楊普的可能結果很不樂觀,綢繆盤算如何在萬家客館伏擊兩賊,以確保萬無一失。歐陽華敏獻計道:“大隊人馬前去伏守過於張揚,容易驚動賊人棄約或更改聚合地點。敢請大人與執金吾司馬將軍商議,止須選派七八名武功高強的衛士,令其等到時都扮作普通百姓,隨在下暗往萬家客館埋伏,大人與司馬將軍則另率大隊官兵分頭在客館北面、西面半裡之地相候。只要姚、楊兩賊露面,在下與眾伏守衛士即設法將他們穩住,同時讓臥底密探火速通報大人和司馬將軍帶領大軍前來合圍捉拿,如此應該較有擒住賊人的把握。”

  王鳳立表讚同,但又不甚了了道:“為何我等大隊人馬要候在北面和西面?”歐陽華敏道:“兩名賊人若是發覺險情設法逃走,多半不敢向南重返長安城。東面渭水環繞,急切難渡,而北面是逃往匈奴的必經主道,西面是賊人遁回隴西老巢的去路,他們十有八九會選取北面、西面二途之一。”

  王鳳聽明析要,便往前多想一步,征詢道:“若果兩名賊人聞知聲訊,沒有依約前去與銖婁渠堂會合,那該怎麽辦?”歐陽華敏道:“姚金星、楊普既然已應呼韓邪單於之邀趨赴匈奴參加英雄大會,決不敢無端毀約,得罪匈奴。假使他們對朝廷動向有所察覺,只會繞開我等視線北上,然後再在途中覓求與銖婁渠堂聚首。 依在下判斷,在銖婁渠堂回去匈奴之時,朝廷只要選派一隊衛士強手,由其等攜帶皇上欽命,暗中跟隨銖婁渠堂而行,途中多半會遇見姚金星、楊普兩賊。至時倘若未出大漢國境,該隊衛士便可就近調遣地方官兵,有機會將兩名賊人緝拿到手。”

  王鳳頜首詳酌,猶豫道:“此項計策較為穩妥,只可惜京城眾多衛士應該無人識得姚金星和楊普,很難從中找得到擔此重任的合適人選,除非賢侄能夠脫身前去。”他顧慮到歐陽華敏眼下正肩負著暗中護衛太子之責,如果讓他離開太子宮,其職缺極不易找到替代之人,兩相抉擇,實難取舍。

  歐陽華敏明白王鳳為何躊躇,當即表示願意前往,並向王鳳闡明兩條理由。一者連日來太子宮平安無事,估計賊人已知太子宮內增添守衛嚴加戒備,不敢再冒險前來行刺。過多兩日若果還是不見賊人有何舉動,往後也未必會有,自己守在這裡,已無絕對必要。二者從長遠來看,自己不可能一直呆在太子宮中,總有離開之日,太子的安危終究還須其身邊守衛多加小心留意。眼下太子宮內的衛士多從武功高手中挑選,只要責令他們恪盡職守,勤加巡防,當無大礙。

  王鳳聽後權衡再三,仍無法拿定主意。想來想去覺得事情未必會出現歐陽華敏所預判的境況,遂將其計之人選暫且擱下,留待真個走到那一步再行定奪。歐陽華敏卻深有苦衷,自其與嬙兒的隱情被王姑姑發覺之後,一心巴望盡快完成使命,早日卸下守護太子之任,奈何此計不能坦直說出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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