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六年五月初八,初夏的朝陽照耀著山西喜峰口的大地,迎著這紅彤彤暖洋洋的陽光,走來了一個推著獨輪車的小少年。
少年十二三歲,黑瘦矮小,比獨輪車勉強高了一個頭,吃力的狀態,好像屎殼郎滾糞球,車上裝了一個麻袋,裡面是大棗。
這少年名叫虎子,家裡姓黃,父親年前一病不起撒手去了,剩下孤兒寡母,小小的虎子只能推起了父親的獨輪車,靠販賣大棗過活。
社會動蕩,官場黑暗。中原腹地民不聊生,但喜峰口靠近邊關,與韃子互市,附近的百姓買賣一些茶酒糧食布匹給韃子,日子在韃子沒有寇邊的時候,勉強還能過得下去。只能說苛政猛於虎。
小虎子赤著上身,黑瘦的脊梁上半搭著粗布的衣裳,下身一條短褲配著漏腳趾的破鞋,去往市場的路還有一段路程,氣喘籲籲的少年卻不得不停下來歇息一會,他學著大人的樣子把獨輪車停在路邊,蹲在路邊低頭歇息。
就在這時,路上忽然來了一個乞丐,這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踉蹌的腳步似乎下一秒就要不行了,這乞丐強撐著走到小虎面前,扯著嘶啞乾裂的嗓子說“好心人,施舍一點吧”。
小虎子抬起了頭,心中歎了口氣,這乞丐口音不像本地人,聽說中原腹地又有暴亂,亂民蜂起,十室九空,看這乞丐小腹鼓脹,準是吃觀音土搞的,這觀音土吃下去不消化,把人搞得好像身懷六甲,難為這乞丐一路千裡迢迢走到這裡。真像是一場史詩。
心裡這麽想,小虎嘴上卻沒軟,誰過日子容易啊,過日子容易的是狗!他皺起一張臉說“去去去,真晦氣!你這麽大個人,怎麽好意思跟我一個小孩要飯。”
那乞丐也不惱,默默轉身離開,看著要飯的走開,小虎子心又軟了,歎了口氣,站起身從推車上抓了把棗,趕上幾步塞到乞丐手裡說“就這些,別再找我要了啊。”
乞丐無語,似乎被苦難折磨的木然,渾濁的眼裡反射不出陽光,小虎子心想,我要是混成這樣,也有人幫我就好了。
來到市場,給駐扎的軍爺交了幾個銅板份子錢,小虎子熟練的找到自己的攤位,就要開始一天的生意。
有交易的地方就有組織,本地商販幫派名叫紅旗幫,寓意很明顯,別管你是怎麽來的,馬車,驢車,獨輪車,或者乾脆就是扛個麻袋,插一面小紅旗就是自己人。這個幫派在解決惡意競爭和攤位糾紛的時候是很有用的。小虎子自然也是這個幫派的一員。
紅旗幫幫主名叫張猛,三十多歲,是個講義氣的好漢,所謂好漢在小虎子眼裡,就是幫主對自己這個死了爹小孩的照顧。若是沒有幫主,自己能不能支撐起這個家,甚至能不能活下去,還真不好說。
張猛穿一身幹練的黑衣,絡腮胡子大圓臉,身形彪悍,紅彤彤的臉上寫滿了精明強乾。他本人既是幫主也是牲口商販,武功人品出眾,又敢替人說話,所以商販們推舉他當了這個幫主。
這一天張猛和往常一樣,巡視完市場,來到小虎子賣棗的攤子前,開口說到“小虎子,今天把攤位交給你旁邊賣煙葉的老蔫,幫裡有活要四個人去壓車,看你機靈,跟著去吧,嘴甜一點,少乾點也沒事。”
原來商販們每年交的幫費,經過精打細算總有盈余,張猛為人公平,拿這些錢做起買賣,人人拿分紅,算是幫裡的產業。當然給幫裡乾活是有錢拿的。
小虎子心裡一美,
給公家乾活又能多掙一份錢,又不枯燥無聊。還是幫主大哥好,有這事就想起了我。他興高采烈的對賣煙葉的老蔫說“我這棗要賣兩百個大子,賣多了就歸你了。” 老蔫驚訝的說“兩百個大子!你個小孩也張的開嘴,就你那些生蟲髒臭的破棗,我看根本賣不出去。”
小虎子懶得搭理這個無趣的人,幫主的話,給他個膽子他也不敢不聽。於是扭頭興衝衝的跟著張猛走了。
說是壓車,不過裝了貨物乘坐馬車一路送出關外,當天來回,最是輕松有趣,這樣的差事小虎子每個月都要去個兩三趟,能多掙錢,能給媽媽買肉吃。這真是個好日子。
兩輛馬車都是一個車夫配一個幫手,老馬破車一路吱吱怪叫著向北走,行向關外韃子的地界。
小虎子跟著的這個車夫名叫老臭,五十多歲,無趣的很,一路跟後車的車夫張驢子聊一些柴米油鹽的天,什麽黑豆爆炒配醋下酒最是得意,黑豆是給人吃的東西嗎?你都跟驢搶吃的了,你得意什麽?什麽哪家的媳婦與和尚勾勾搭搭,你聽說的你看見了?是不是嫌勾搭的不是你?小虎子不禁心生鄙夷,又不禁暗暗害怕,我以後要成為他們這個樣嗎?
倒是後車的幫手名叫王三,念過幾年書,整個人就透出跟這些販夫走卒不一樣的氣質,他常常念叨著什麽“白綸巾,撲黃塵,我輩可是蓬篙人。”可他除了說話有趣外,過日子實在不怎地,窮困潦倒,幫主看他識文斷字也照顧他一些,安排他一些輕松活,也兼任這個小幫派跟本不需要的帳房先生。
文人王三一路上眉頭緊皺,若有所思,恍然大悟般說“不對勁,車上送的是釀酒用的高粱,再加上兩個人不該如此沉重,你看這車輪印入地半尺,似乎車上有千斤之重。”
張驢子素來看不起王三這之乎者也的半拉秀才,怒斥說“你這爛鳥人懂個球!我當了一輩子車把式,一眼就能看出來,車輪印深說明路況不好嘛。”
小虎子有心跟王三聊聊,等他心情好了多教教自己認識幾個字,於是說“三哥你一路上就想這個嗎?別多心了,這條路咱們哪個月不來幾趟,今天要是一切順利回去的早,晚飯到我家去吃吧。”
王三搖搖頭說“我反正覺得很蹊蹺,而且我出門的時候給自己算了一卦,大凶,恐怕會有傷死驚嚇。”
張驢子一聽這等喪氣話,立刻大怒說“你快閉了你的鳥嘴!你會算個屁!你算沒算我大耳光打你左臉還是右臉?”
一路吵鬧間已經到了邊所哨卡,邊軍連年欠餉,武備松弛,這個哨卡只有十幾個兵丁歪靠在城門前,曬太陽打哈欠。兵器鎧甲都已經破破爛爛,但是見過血的氣勢在,還是能唬住這幾個老百姓的,城門口的十夫長一揚手說“停車檢查”。
紅旗幫四個人立刻順從的離開馬車,靠邊戰立,幾個士兵用長矛捅了車上麻袋幾下,確認是高粱,就要放行。
突然那十夫長仔細看了一眼車輛和車輪印,走來搶過士兵手裡的長矛,用力的往深處一插,竟然有金鐵交織之聲!
馬車上的袋子被挨個打開,這才看到除去表面一層袋子裝的全是高粱,下面的袋子裡居然在高粱中摻雜了箭頭!為數至少有三百余斤,這等凶器組裝上箭杆就能為韃子所用。歷來是朝廷嚴查之物。
冰冷的鐵箭頭曬在溫暖的太陽下,反射著凶光照耀在紅旗幫四個人臉上,他們的表情一下子變的精彩紛呈,縱然張驢子這個粗人也知道,倒賣鐵器給韃子,死!文人王三知道的更多,斬立決,全家流放,包庇者連坐。
十夫長臉色鐵青的衝四個人一指說“把這幾個人犯拿下, 都帶上刑具,交給上官發落。”
老臭師傅當時就哭了,哀嚎落淚,小虎子雖然是個小孩,心中卻不慌亂。嘲諷的撇了老頭一眼,心說你哭什麽?你有這麽大能耐乾這種殺頭的買賣嗎?你有這麽大能耐的還用黑豆下酒嗎?等他們查清了,自然就會放了我們這幾個無辜的可憐人。
正在這時卻有人作妖,張驢子猛然大喝一聲說“我啥也不知道,我就是個送貨的,這些東西都是幫裡的,你們還是找幫主問話吧。”一轉身就想撒丫子跑,如此天真難免倒霉。
果然沒跑幾步,寒光一閃,張驢子挨了後頸一刀,一腔血噴的老高,踉蹌倒地,十夫長熟練的在死屍身上擦了擦血,還刀入鞘,高聲說“人犯抗法,已就地處決。”
這一下可把小虎子嚇得夠嗆,哆哆嗦嗦不能言語,心裡說這張驢子雖然混球一個,言語粗魯,相貌醜陋,好賴不濟也是條性命,說砍就砍了?看來哭一會還是有道理的。
老臭師傅更加不堪,立刻涕淚橫流跪倒在地,動也不敢動。王三倒是挺鎮定,沉默的蹲下,一言不發。
於是一行三人被上了刑具,跟在兩輛贓物車後邊踉踉蹌蹌的押回喜峰口大營,六月的正午酷熱難耐,三個人帶著二十斤重枷,鎖鏈栓做一串,艱難前行,當真苦不堪言。
小虎子欲哭無淚,一路上胡思亂想,也不知幫主這一回送的竟是這樣大一樁禍事,還有王三哥算的真準,還有以後的話得學學,家裡的媽還等著自己晚上回家吃飯呢,誰能來救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