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九被雲紅葉送回楓樓後沒多久,獨孤信一家人也從宮中回到了府上,長文的聲音剛傳到院門,雲紅葉便是已是飄然而去。
斷九平靜地躺在床上,面對一家四口的關切詢問,也只是淡淡笑應,並未表現出任何的情緒。
而被獨孤如願從偏殿領了回來的月眠,卻似是對斷九遇刺之事毫不知情,不斷地與斷九說著自己在偏殿吃過的美食,看上去十分滿足。
獨孤如願雖是將月眠帶入了宮中,但斷九這主客不在,依著宮裡的規矩,各府侍從都只能在偏殿等候,或許是擔心月眠在殿前作出什麽失禮之舉,獨孤信便讓家從帶著他一起在偏殿中用飯等候。
四人不過在斷九屋中待了半柱香的時間,見他已無大礙,只需靜養,囑咐了幾句,獨孤信便帶著他們離開了。
如願本想留下與斷九說一說後續之事,但見斷九神色甚是疲憊,也未再多言,隻說了句“多休息,不用擔心”便立即告辭。
楓樓內,月眠正自翻看著獨孤信帶來的禦賜紅芝,他知道,芝草類藥物雖是補氣安神,止咳益氣的珍藥,這株紅芝更是個中極品,但是大師兄是不能服用這類藥物的,他不明白為什麽大師兄要收下這株紅芝。
斷九緩緩起身,脫下了有些煙氣的外衫,衫下不過是一件素色內襯,並沒有他所說的什麽內甲,隨意取了一件大氅披上,取過屋內的一株吊蘭,讓月眠吊在了院中的楓樹之上。
斷九推開窗戶靜靜坐於窗台之下,凝望著懸掛於半空中的彎月,仿佛陷入了沉思。
月眠進屋後,拖著一床小毯子走了過來給他蓋上後,一屁股坐在了旁邊的地上,隨意地捏著價值千金的紅芝在他眼前搖了搖。
“你今天很乖哦,”斷九抬手揉了揉那一頭烏發,“沒有在宮中亂跑,沒有亂拿東西,這株紅芝就獎勵給你了!”
月眠撓了撓頭,一臉清澈地望著斷九的雙眸道:“不要紅芝,不要難過!”
“啊......”斷九稍稍一怔,半晌後柔柔一笑道:“你不是最喜歡吃這些珍草了嘛,明兒我讓如願拿去給你煮湯。”
月眠扯了扯嘴角,隨即又是耷拉下來:“我吃紅芝,你不難過!”
斷九望著月眠那一臉堅定,仿佛又回到了方才幽香臂攬之中,一瞬間,斷九覺得自己的心突然酸軟了下來,放棄,說不定還來得及......一切又會像往昔一般安寧.......
不難過,其實很容易,一山幽隱,二兩清茶,偶爾迎得仨倆好友論書演琴,品曲傳音,既無陰詭算計,也無背叛離心,攬一卷青書,溫一片紅葉,既不負人,亦不累心,何樂而不為?
但鷹飛澗中的白骨血海,江陵城下的幽幽殘魂,便如花萼相輝樓中的然然烈火一般,無時無刻不在灼痛著自己的殘軀。
無論怎樣沉重怎樣痛苦,既然已經踏出了第一步,那便難有回頭之路,只希望當自己能夠撕下面具的那天,這張臉,還能留有一絲真情。
“月眠,你回江陵去吧!我會寫信給師父,有他在,左桓不會欺負你的!”斷九望著月眠,雙眸卻是恍惚。
“不!”月眠猛地起身,將手中紅芝扔了出去,一把揪住斷九的衣袖,卻又不敢太過用力,“師父說的,護你,不走!”
“月眠,”斷九聽得這熟悉的‘護你’,語調中帶著一股難掩的愴然,“狼群之間,是沒有背叛沒有欺騙的,背叛的狼,只會被同伴撕碎。
如果你一直跟著我...或許有一天...你會發現,我會慢慢變成那頭背叛的,罪惡的狼...那樣...你也會難過的!” “頭兒,”少年突然俯身一拜,將額頭緊緊靠在了斷九雙膝之間,“沒有背叛,只有服從!跟著大師兄,開心!”
“我不是你的頭狼,”斷九長長地歎息一聲,“但,只是跟著我,你就滿足了麽?師父他,同樣對你很好的。”
“師父自己,開心,我跟著大師兄,開心!”
斷九將月眠的臉攬在了懷裡,四指輕輕撫過他的發間,就如同時撫琴一般心念澄明。
“一個始終不被善待的人,最能識別善良,也最能珍惜善良是麽?既然這樣...或許我...最起碼可以為你...保住這份真心這份快樂......無論將來發生什麽,我都會是你的大師兄,也只是你的大師兄......”
月眠抬起頭面露不解,他有些聽不太懂斷九的意思,但他知道,斷九不會讓他回去了,他很開心,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斷九對他的柔柔善意。
就這般簡單地念著,月眠又將腦袋抻在了斷九的指尖晃了晃示意他繼續。
“還是你好......”斷九輕柔無聲地笑著,四指又開始撫弄起來,“要是我能像你一樣...對一些最不起眼的善意,都能感到快樂就好了......”
“這樣可以麽?”月眠突然起身,撫弄起斷九的頭來。
“哈哈!真的可以呀,大師兄覺得好快樂呀!”
斷九突然感到,內心的汙漫一掃而盡,望著一臉認真地月眠,眼角卻有些潤潤的濕了。
斷九輕輕地靠在了月眠的懷中,感覺著發間傳來的酥酥暖意,感受著這最純淨最美好的愛與善良,一點一點的被揉進了自己的內心,那剛剛染上的一絲黑穢,似乎也被慢慢揉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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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不知這樣坐了多久,斷九已是覺得一股倦意漫上心頭。
“外面,有賊!”月眠忽然停住了手,喚得一聲,便欲衝出門去。
斷九拉住他的手,扶著他的胳膊慢慢站了起來,輕笑一聲:“進來吧,記得脫鞋!”
話音剛落,一道白影便一閃而進,猶如鬼魅一般。
有一種人天然就具備著讓人難以相拒的魅力,即便他只是一個落魄街頭的琴師,即便他只是人群之中那面容最為普通的一個,但無論他如何低調,無論他身旁是何等的俊彥良才,只要他在,那麽當你掃過一眼後,目光絕對會駐留在他的身上,無法挪開。
單膝跪在斷九身前的,就是這樣一個人,約莫二十出頭,比之獨孤如願還要小上一些,身上穿著一身月白的長衫,背間負有一樣式普通的琴囊,只是那身後的泥黃腳印,卻是有些煞了風景。
“殿下,”白陶此時,已不複方才殿中,那失落卻又略顯孤傲的神情,訕訕一笑道:“您這嘴可太慢了,我都踏進來了才聽到您說要脫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