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馬被安置在緊挨飼養員小屋的一間牲口棚裡,把頭埋在食槽裡正默默地咀嚼著草料。老飼養員和往常一樣,給牲口準備好了夜草,跟瞎子老頭交待了幾句就回家去了。
小屋裡,一盞帶玻璃罩的手提油燈掛在屋子當中的木頭柱子上發出暖暖的橘黃色的搖曳不定的微光,空氣裡迷漫著草料的清香和一股淡淡略帶苦澀的草藥味,灶台下面柴火一閃一閃的發出嗶啪的響聲,大鐵鍋裡,一鍋水已經被燒得騰起陣陣熱氣。囤囤兒和時光坐在把門口的兩個木凳上,伸著頭全神貫注地盯看著正在吃草的大白馬。瞎子老頭不知從那兒找來了一個向日葵頭,悠閑地把瓜子一個個從上面剝下來放到嘴裡慢慢嗑著,臉上露出了心安理得的笑容說:
“我琢磨著有救吧?這不,前半晌來的時候給什麽也不吃,頭晌午前兒灌了次藥,這不,吃的多香啊。”
囤囤兒聽了這話大大地松了口氣說:“那它,沒事了吧?”
“還不好說”,瞎子老頭揚起頭輕聲說,“這病我估磨著可有日子了,生生的是給耽誤了。吃陣子藥再瞅吧。白見天兒的時候不差嘛地拉出去遛遛,等開春前兒了,能讓它吃上點新鮮的嫩草兒什麽的興許就能見好啦……”
“那軍馬場幹嘛不早點給它瞅瞅呢,偏等著它病成這樣?”囤囤兒不解地追問著。
“人家那半拉是軍馬場,”瞎子老頭接著說,“軍馬場,給軍隊養馬的地方,懂嗎?瞅著它有病了,覺乎著好了也跑不了了、廢了,不願耽誤那功夫唄。那地方有的是好馬,不缺這一匹……”
“它真的跑不了了嗎?”囤囤兒臉上露出一絲憂愁說,“病要是全好了呢,像沒病以前一樣呢?”
“嗨——要不怎麽說是獸類呢,獸類獸類就是受累的命,”瞎子老頭像是有些感慨地說,“好的時候讓它跑讓它受累,不行了就沒人管了。好了以後能不能跑誰管呢?反正現時個是跑不了了。其實和人是一個理兒,有了毛病了乾不了這個其實還能乾得了那個,總短不了有你能乾的事兒不是嗎?只要有口氣兒能動喚總能有自己個的事兒做。這馬蛋子以後興許跑不過別的軍馬了,可好了以後調教調教在咱們這兒可就稀罕了。你那三侄兒,寶貴,想的明白。”
囤囤兒扭頭衝時光笑了笑,時光有些話沒聽清,忙問道:“寶貴?哪個寶貴?是劉隊長嗎?怎麽是囤兒的三侄兒?”
瞎子老頭說:“就是劉隊長,咱農村是大姓大排行,不差嘛的都能沾上親,囤囤兒和秀秀輩份大,寶貴得管他們叫叔叫姑。”
時光越發地感到新奇,笑著問:“那,那他真叫嗎?”
“他才不叫呢,”囤囤兒一臉的得意說,“反正論輩兒他比我小。”
“它叫什麽?馬蛋子?”時光看著大白馬問瞎子老頭。
“騍馬上不了陣”,囤囤兒搶著說,“軍馬場裡的馬全是兒馬、馬蛋子。”
瞎子老頭笑笑說:“瞧我們囤囤兒真是什麽都知道,光長心眼兒了,個兒全讓你姐長了,過來讓我摸摸長個兒沒有?”
“我不,”囤囤兒嘻嘻笑著說,“先胖不叫胖,她先長我後長。”
時光注意地看著囤囤兒。忍不住地問:
“囤囤兒,你姐呢,她怎麽沒來?”
囤囤兒說:“她幫我媽乾完活兒就來,……唉,你是高中畢業還是初中畢業,你是?瞅過好多書吧?”
“淨瞎問,你知道人家叫什麽嗎,
老是‘唉,唉’的?”瞎子老頭一邊插話說。 “怎麽不知道?”囤囤兒晃晃他的大腦袋說,“他姓時,叫時光,給我們家拉過糞,是吧?……唉,你知道林黛玉是什麽嗎?知道賈寶玉是什麽嗎?我知道,林黛玉原來是棵樹,賈寶玉原來是塊石頭。”
“你怎麽知道的?”時光沒想到一個這樣年紀的農村孩子居然還知道《紅樓夢》,感興趣地問,“聽誰說的吧?”
“我姐那次從學校借來了一本《紅樓夢》,她瞅呢,學校圖書館沒別的書。我也瞅了幾片兒,剛瞅到林黛玉是棵樹,賈寶玉是塊石頭就讓我姐搶走了,我還想著等她瞅完了我瞅看呢,後來書讓她們老師給要回去了,說小孩兒不讓瞅那個書。那書怎麽了,幹嘛不讓瞅?我們都該上高中了還是小孩兒嗎?這書你瞅過嗎?”
時光一下子讓他給問住了,按趙克的說法《紅樓夢》,那是人際關系百科全書,公關交際大全,人生必讀之書。不然實在是枉為文學青年。可時光看了兩遍,硬是沒看完、沒看懂。這會兒,對於囤囤兒的問題實在回答不上來,支吾著說:
“我,翻過,看不大懂,好像沒什麽意思。我想你們老師的意思是,小孩兒不是不可以看,可能是——怕你們看不懂……”
囤囤兒似乎對時光的回答並不滿意,正想再問什麽,瞎子老頭揚著頭突然說:“秀秀來了,場院牆根兒那兒剛拐彎兒……”
時光和囤囤兒都不說話了,靜靜地聽了一會兒,時光忍不住地問:“沒有吧?”
囤囤兒也說:“您淨哄我,哪兒來了?”
瞎子老頭只是笑不回答,又過了一會兒,隱隱的一陣時光熟悉的銀鈴似的歌聲隨著晚風飄來:“……滿懷深情望——北——京……”
囤囤兒調皮地地對時光作了個鬼臉兒輕輕地鑽到門後躲了起來,歌聲越來越近的時候嘎然而止了,接著一朵紅雲飄進了小屋裡。
“囤兒,囤兒!別藏啦早看見你啦……”秀秀叫著。
囤囤兒猛地從門後邊躦出來“嗷——”地大叫了一聲,嚇得秀秀尖叫起來,拽住囤囤兒狠狠地在他臉上擰了一把,看到時光她認了出來,臉上立刻升起了一片紅暈,使那張臉像是一朵盛開的花朵。
時光禮貌地站了起來,秀秀也懂事地忙說:
“來了,坐你的,”又轉身對囤囤兒說:“一聽說讓你喂馬,飯都不吃了,給!”說著把兩個黃澄澄的棒子面菜團子和兩個熟雞蛋遞到囤囤兒手裡,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又拿過其中的一個雞蛋遞到時光面前:“給你,今兒剛下的,你們城裡怕是吃不到這麽新鮮的雞蛋呢,吃吧。”
時光接過還熱乎著的雞蛋望著秀秀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覺得秀秀的到來使小屋一下子變得亮堂起來。
秀秀站起來一邊向外走一邊問瞎子老頭:
“三叔,就是這匹馬呀,真好看嘿!”
瞎子老頭笑著說:“軍馬嗎,能和咱這拉車駕轅的馬一樣?樂意和三叔一塊伺候這馬嗎?先說下啊,可得上心,得跟伺候人似的才行呢。”
“瞅您說的,不合適了就得伺候,也是一條性命不是嗎?”說著秀秀已經走到了馬蛋子跟前,用手不住地撫摸著馬的脖子。
囤囤兒急的大叫:“別動它,它不讓動!”
可馬蛋子像是通人性似的任秀秀怎麽撫摸卻乖乖地站在那裡,還舒服地輕輕擺動著腦袋。
瞎子老頭像唱歌似的提高了聲音說:“獸類也通人性,它知道咱秀秀是在心疼它,喜歡它……”
囤囤兒急不可待地問:“三叔,要是我也心疼它,喜歡它,和它混熟了,您說它讓我騎嗎?”
“你就知道騎,它現在病著呢,你就不能想想怎麽讓它快點好?”秀秀說著走回了屋裡。
瞎子老頭說:“卻來說它是跑慣了的,要是沒病,不讓它跑它還別扭呢。好好幫著我伺候它,等好了,一準兒讓你騎上可著咱這莊稼地‘大摟兒’,這馬要是‘大摟兒’起來,嘿……”
一聽這個囤囤兒興奮的臉上直發光,時光也受了感染,突發奇想地說:
“三叔,它吃點好的能不能好的快點?”
瞎子老頭笑著說:“那還用說,和人一樣,人有病了吃點好的不就一準好的快呀?”
沒等瞎子老頭說完,時光三下兩下地把雞蛋剝了皮向馬蛋子走去,他把雞蛋放到了馬食槽子裡,馬蛋子用鼻子嗅了嗅,就大口地吃了起來。囤囤兒也跑了過來,把自己的那個雞蛋也放到了裡邊……
看著馬蛋子香甜地嚼著雞蛋兩個人都高興地笑了。
“以後咱們天天給它雞蛋吃。”囤囤兒神秘地小聲對時光說。
時光又高興又擔心地說:“可,可哪兒去找那麽多雞蛋呢?”
囤囤兒忽閃著大眼睛在時光的耳邊說:“我有辦法。”
瞎子老頭在屋裡說:“又出什麽妖呃子呢?趕明個你們家裡頭的雞蛋不夠數了你媽找我來要我可沒地兒找去啊。”
說得三個人都笑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