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寶貴一邊剝著花生一邊向牲口棚走來,看看正吃草料的馬蛋子衝屋裡說:“行啊,三大爺,您?”
瞎子老頭沒回答,輕聲細氣地笑了笑。
劉寶貴進了小屋見了秀秀忙說:“呦,來啦?”說著從兜裡抓出花生來遞到秀秀面前,客氣地說,“你剝幾個?”
從劉寶貴的神情上時光沒有看出絲毫嬉虐的成分,完全是一本正經。
秀秀端端正正穩穩當當一副大人樣地挨著瞎子老頭坐在小屋裡的土炕上,對劉寶貴的客氣受之泰然,真像長輩對晚輩似的說:“不了,你吃你的,坐吧。”
劉寶貴點點頭坐在了土炕的另一邊。
“什麽事兒到了老頭那兒也都算個事,”劉寶貴衝著瞎子老頭說,“其實就多余跟他念叨,哪個隊不養幾個沾親帶故的閑人呐?再者說了,咱這是為隊上好的事兒啊?就心疼那幾個工,那點牲口料啦?一個個出工不出力,悚蔫奸帶犰鞭的不心疼了,他。衝這個就好不了,唧唧唆唆的就盯著雞毛蒜皮的地方一遇上大事了瞎啦,立時刻的胡裡胡塗了,就。您說呢,三大爺?”
瞎子老頭笑著說:“這次又要改選了,怎麽著,還不再努把子力氣給他娘的來個搶班奪權?”
“您又拿我打哈哈兒,您說您這麽大歲數了您,是不是?”劉寶貴臉一下紅的像雞冠子似的嘟囔著,“您讓我消停消停吧,就咱隊上這改選,他娘的我瞅著比林彪四人幫在中央裡打的一點都不差乎,人腦子快打出狗腦子來了!不就是當上個芝麻大的小隊長能脫個產落個清閑嗎?不照別人似的我能想開嘹,年輕輕的乾點活兒算個什麽呀?佐不過都是一個揍性,都不操這份心,我又何苦來的呢,您說?我呀,尋思著別把身子板呆汆了呢,我還尋思著。莊稼不收年年種——這屁大的官當不當的不都得指著莊稼地過日子嗎,您說是這話兒吧,三大爺?”
瞎子老頭說:“挺明白的人兒啊,頭回個改選——不是你沒把人家罵個狗血噴頭的?”
“要不怎麽說您沒大沒小的呢,我這老姑老叔的在這兒呢,您怎麽那壺不開提那壺啊?”劉寶貴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來了,想急又不敢急地分辨著,“頭回個,頭回個那前兒咱不是還嫩嗎?往後您瞅著我要是再整這事兒我是他媽的這個……”他伸出五指手心向下用手作了個手勢,“得了,你們聊著,我就是過來照一眼,家走了。”說著也不等在場的人說話就又晃著膀子走了。
時光和囤囤兒回到了屋裡,坐在了地上的小木凳上。看著秀秀的樣子想著剛才和劉寶貴的對話時光感到既好笑又可愛。他不明白為什麽平常脾氣暴躁的劉寶貴在秀秀面前這麽規矩,連自己也沾了光——見了他連“蔫得兒”都沒顧得上叫,要不可夠讓人難堪的。農村不是重男輕女嗎,可論起輩分來怎麽又重女輕男了?剛才對囤囤兒他還是粗聲粗氣的呢,可見了秀秀怎麽就不敢了?有意思……
時光饒有興致地想著,差點笑出聲來。同時覺得很奇特:自己身邊怎麽突然有了可親可敬的有意思的人?大家坐在一個屋裡無拘無束的輕輕松松的說笑?如果不是來這裡恐怕一輩子也不會認識他們,可現在卻像是一家人似的親近,生活有時真是不可預知。
他也不想回夥房吃飯了,不客氣地接過囤囤兒遞過來的菜團子,大口地吃起來。
“姐,你不是要問問他《紅樓夢》裡的事嗎,”囤囤兒嘴裡塞得滿滿的看著秀秀說,
“我剛才問他了,他瞅過。” “你自己要問非念叨我幹嘛,”秀秀不好意思地看著時光說,“我們這兒瞅不著什麽書,老師不讓瞅,圖書館裡就一本《紅樓夢》還沒瞅完呢就讓老師拿走了,你們城裡能瞅著好多書吧,有空兒給我們講講……”
瞎子老頭問道:“你們倆誰的書念得好點啊?上課不能光是貪玩兒……”
囤囤兒嘻皮笑臉地說:“我姐好,我姐好……”
秀秀臉上掠過一道陰影:“再開學我不能去上學了,家裡活兒太多沒人乾,我娘念叨過了……”
“那囤囤兒呢”瞎子老頭忍不住插話道,“要擱著我,誰念得好讓誰上,幹嘛便宜了囤囤兒這個就知道玩的臭小子?”
秀秀笑笑說:“女的就是倒霉,我爹就這樣,喜歡囤囤兒,喜歡男孩兒,不喜歡我,說女孩兒都沒出息……”
時光這會兒也忍不住問:“那你想上學嗎?”
秀秀臉上又出現了笑容,說:“怎兒個不想?”
“你想去城裡嗎,去北京,老聽你唱那歌?”時光又問。
“唉——秀秀往後是要奔北京奔城裡啦,”瞎子老頭說,“咱不在這兒啦,唱大戲去……”
作為“晚輩”的劉寶貴不在了,秀秀好像又從大人變成了孩子,聽瞎子老頭這麽一說,臉一下子紅了,天真地說:“我才不呢,我那兒也不去,在家陪我娘,我娘說了城裡人想的多,心眼多,我不去!”
瞎子老頭說:“你現而今的小歲數,是不想,再過幾年試試……”
“不不,我不!”秀秀使勁地擺著手像是要把不斷長大的歲數趕走似的,又像是小孩子在大人面前不講理撒嬌似的急促地說,“我不願長大,三叔……”
還沒說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來,逗得時光瞎子老頭和囤囤兒都笑了,囤囤兒笑得最響,並用手指頭在自己臉蛋上使勁地劃著衝著姐姐作鬼臉,秀秀又裝出大人樣對他嬌嗔著:“去,去你的!”
瞎子老頭笑的氣喘噓噓地說:“唉呀——真是個孩子,……說了歸齊誰也不願著自己個兒見天見的長大長老的,三叔也惦著老是十七八二十什麽歲的,那多好,啊?可這年月兒不饒你啊,這人,都能照著孩子似的少想點兒就好咯!”
時光望著姐弟倆,突然有了一種對別人命運的憐憫和關注,這種在他來說史無前例的注意力轉移,使他暫時忘卻了自己。想到能給別人帶來快樂又使他有了一種得意和激動——迄今為止還沒人讓他給講個什麽呢。盡管他自己明白看了決不比別人少的書,肚子裡有的是別人沒有的故事,有的是別人沒有的笑話,可一直以來連趙克都不原意聽他講,嫌他說話費勁兒。此時此刻,在秀秀囤囤兒那充滿期待的目光下,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產生了要開口給別人講點什麽的願望。
“我,我在學校的時候,閑得沒事兒,就愛看些和功課沒關系的書,你們要是愛聽我就隨便講幾個給你們聽聽……”他也不知道自己那兒來的一股勇氣,話一出口竟有點不相信是自己說的。
他還沒說完,姐弟倆加上瞎子老頭就都笑著叫起來:
“快快,愛聽……”
“就先講一個《百萬英磅》的故事吧……”聽眾反響熱烈,軍心大振。
於是時光把來插隊前在城裡看過的同名電影仔仔細細地複述了一遍。講得其實並不太生動,但精神一放松,加上三個聽眾不時發出的笑聲鼓勵,他沒怎麽結巴的就講下來了,居然!他有些飄飄然啦,覺得完全是一次超水平的發揮,一次劃時代的飛越。很難說是聽的人享受更大還是講的人享受更大。
故事講完了,時光又乘興講了幾個小笑話。要不是瞎子老頭看到天色太晚竭力勸阻,講的人和聽的人都還言猶未盡,說不一定要講到什麽時候了。時光和姐弟倆相約好以後還在晚上來小屋看馬蛋子還來講故事,然後就分手了
夜空綴滿了閃爍的繁星,四周靜靜的整個村子好像嬰兒似的已經安睡入夢,微風吹在時光滾熱的身上,他感到一年以來很少有的舒暢和愜意。紅磚圍牆裡的幾排房子,只有零星的幾間亮著燈光。而第一排三隊的知青宿舍房全部都黑著燈,使整個的紅磚圍牆“彼德堡”,這個學生們的聚集地像是座荒蕪多時的廢墟,冷清而缺少生機。時光知道三小隊除了他以外,別的學生們全都已經有了各種各樣的充足理由、而且全都打點好了大小隊幹部,所以全都心安理得地在北京城裡等候著回城的消息,而不用再到這個窮鄉僻壤來無端地耗費他們自己無限寶貴的青春年華了。如果用趙克的話說,當初他所在的小隊是集中了學生中的精英的話,那麽時光的小隊就是集中了學生中的糟粕了。這些人在校時就都是一些不求上進的人物,來到農村以後, 卻都是拉關系走路子為自己打小算盤的好手。少則半年多則一年,自己的事全都安排的妥妥帖帖了。
以往,他置身空落的紅磚圍牆裡想到自己的無助無奈會感到一種無形的淒涼。
可今天,就在此時,他的感覺卻是異樣的。回到宿舍,他仍然不能平息心中的激動,他打開電燈以後在屋子裡來回踱著,回味著剛才小屋裡發生的一切。腦海裡浮現著瞎子老頭、囤囤兒和秀秀三個人的笑臉,還有馬蛋子……
他找出所有的零錢,估算著能買多少雞蛋給馬蛋子,想著不行如何向趙克開口借些錢或讓他下次回北京再向母親要一些錢。他竭力回憶著這個村子周圍的地形包括一草一木溝溝坎坎,想象馬蛋子馳騁在其中可以形成怎樣一幅活動著的美妙畫面。
想著想著,他翻箱倒櫃地找出所有的書,想著下次見面給秀秀囤囤兒要講的故事,想著他們姐弟倆一定又笑成什麽樣子,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覺得自己的生活一下子有了很具體的內容——讓馬蛋子盡快好起來,讓囤囤兒秀秀姐弟倆聽故事,讓他們高興讓他們笑……這也是為了他自己,他需要馬蛋子能好起來,他需要這姐弟倆能高興……
18歲前,與人交往對於時光是一種恐懼、不安。他像是群居動物中的異類。可與這兩個農村孩子還有瞎老頭的交往,卻讓他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美好。想不到的是,直到以後的40年裡,相同的感覺,卻再也沒有出現。
這一夜他失眠了,海闊天空漫無邊際地想了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