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高升,陽光驅散了黑暗,也掩蓋了黑夜裡發生的一切。
北京城裡,榮寧兩府戒備森嚴,無口令者一律禁止出入。
大街上,隨著一家家商鋪下板開門營業,變得繁華起來,不時有人從賈府門前安然經過,悠然自得間,偶有行人提鼻細聞,抬頭尋找著這空氣中血腥味道的源頭。
賈府高牆之內,士兵們正把一具具屍體堆放到寧國府的院子裡,一隊隊士兵,推著一輛輛水車衝洗著地面,把昨夜老天爺尚未衝洗乾淨血水洗掉。
沁芳橋下,滿身汙泥的雪雁,看著一樣滿身汙泥奄奄一息的林黛玉小聲哭泣。
林黛玉早時尚在瑟瑟發抖,而此時,只有微弱的呼吸和時而張合的眼睛告訴雪雁,她尚有一息尚存。
不知因為寒冷還是悲傷,雪雁的身體也微微顫抖著。在橋洞下射進的一縷光線裡,滿身汙泥的兩人像河邊的青石一般無二,也正因為此,她們才躲過昨夜的浩劫。
雪雁,這個十四五歲的丫頭,幼時便陪在林黛玉身側,是昔年林黛玉從金陵林府帶至京城,昨夜,看到和自己一起長大的主子跳河的一刹那,毫不猶豫的跟著跳了下去,然後在河底淤泥中摸到黛玉,還好水淺且河道不寬,借著河水的浮力,竭盡全力拉林黛玉上岸,自那時起,林黛玉便奄奄一息。
她把主子放於橋洞下河邊的青石旁邊,自己蹲在石上,束手無策,渾身汙泥的兩人像泥塑一般一躺一坐,偶有兵丁探頭,也當做青石毫不留意而過。
而此時,天光大亮,她不知該何去何從,好在兵丁的搜捕已經結束,開始清掃掉他們留下的罪惡痕跡。
隨著水車衝洗,一道道血水衝入河中,一縷縷紅色順著河水蜿蜒一段後,變為河水的顏色,順流而去,遠處的一片秋荷中間,豎立著幾隻蓮蓬,上面還掛著幾片未落的花瓣,晨風吹過,花瓣飄搖落下,荷葉上,幾滴晶瑩的水珠,也隨著微風滾入水面,此情此景,以往園子裡的姑娘們,又會因此而詠出幾首佳句吧。
而此時,一片片上面都沾染著鮮血的味道。
突然,絕望中的雪雁,隱約聽到一個熟悉的女人的聲音:“你是張娃吧,我家二姑爺何心是你們的百長,哦,對,就你們稱作何三那個,我進來瞧瞧他。”雪雁循聲向正對著橋洞的一個小路望去,周瑞家的正從後角門進來,在和一個兵丁打著招呼。
“周大娘,是您呐,我認識您,今夏我還和何百長去過您家裡吃酒,您這會子進來,當心他們誤把您當反賊抓了換銀子。”年輕的士兵說道。
“不礙的,我知道你們的切口。”周瑞家的魅聲媚氣的說道。
“那您踏踏實實進吧,到今夜戌時便會有新口令的,到時您老就要多加小心了。”士兵小心的四下掃視,小聲說道。
“放心吧,我知道。”周瑞家的邊說邊上橋,看了看,向寶玉所住的怡紅院方向而去。
‘口令?百長?他家姑爺不是那個叫冷子興的嗎?何三是她的乾兒子,兩年前曾被逐出賈府,如今成了她家二姑爺?看來周大娘可以隨意進出院子,我如果也知道了這些,豈不是可以帶姑娘出去?’雪雁驚喜的想到,可看一眼躺在地下奄奄一息的黛玉,又輕歎了一聲。
‘先找到周大娘打聽到口令再說,’雪雁暗下決心,然後開始注意沁芳橋頭,那是周大娘回去的必經之路。
時間不長,看到周瑞家的從怡紅院出來,
肩上背上胳膊上挎滿包裹,吃力的緩緩向橋頭走來,雪雁慢慢爬出橋洞,四下打量,沒有兵丁,慢慢爬上橋頭,藏身在橋側石欄旁邊,待周瑞家的走進,低聲呼喊:“周大娘,周大娘。” 其實,中秋那夜,眾人飲酒之時聽到牆邊傳來異聲,周瑞家的帶人過去觀看,其時,確有人向她拋來一個沉甸甸的布包,她接在手裡,瞬間想到,這是竊賊所偷贓物,看那沉甸甸的樣子,不是金銀還有何物,於是,趁著黑暗裡眾人不備,迅速揣入袖筒,回廳騙過賈璉諸人,回到家中,和周瑞興衝衝的打開小包,看到裡面只是一塊石頭,而包裹石頭的布條之上,是幾行字跡,周瑞失聲讀道:“元妃遇害,賈府有難,請諸家人速離逼禍。”
周瑞家的聽周瑞讀完,看周瑞拿著布條呆立當屋,說道:“有難?我看賈政這幾日心事重重的樣子,看來這布條所言,想必是真?當家的,你說怎麽辦?”
周瑞站在當屋,自語道:“你自打隨著太太進入賈府,他們帶我們一家尚算過得去,不如把布條遞交給他們?無論真假,由他們定奪?”
看周瑞猶豫,周瑞家的恨恨的說道:“過得去?什麽叫過得去?他們平日裡吃穿什麽?做些什麽?看看我們又是怎樣過活?每年,京外那些佃戶欠那麽多租子,你帶人催繳的稍微急迫些,還要受他們責怪,那麽多說免便會免掉,如若追繳上來,分與我們,豈不更好!還有,看著你我平日裡在府裡管些事情,受那些小廝丫鬟的尊敬,可在他們面前,還不得每日裡陪著笑臉,生怕有一點閃失!這布條無論真假,不要告訴他們,我倒想看著他們一家倒霉呢!”
“說的是!不告訴他們!他們也有今天!”周瑞邊說邊把布條在桌上的油燈上引燃,扔在地上,看著它慢慢的扭曲變形,然後伸腳踩下,變為一團清灰。
周瑞接著說道:“明日一早,你去西郊香山大營,找到二姑爺何心探探訊息,他雖說在軍中官職不大,但軍中消息,還是比你我靈通許多。”
於是周瑞家的次日天剛放亮,便出城找到何心,果不其然,他已接到密令,今夜帶百人隊攜兵刃進京公乾。但具體何務,尚不得而知。
周瑞家的趕忙冒雨回來,進府找到周瑞,把他拉回王夫人賞賜的,距離賈府後門一牆之隔的家中,不再進府。果不其然,當夜剛剛掌燈時分,賈府之內便傳來嘈亂甚至陣陣慘呼。
她內心清楚,果不其然,賈府慘變,但她夫妻二人心無所動,並且聽著大雨裡偶爾傳來的陣陣慘呼,內心裡有著隱隱的快意,冷笑著和周瑞說道:“你說的很是,他們也有今天!”
此時,天剛剛放亮,周瑞便被姑爺何心招進府內公乾,她打聽到口令,從後門冒險進來撿拾兵丁們打劫剩下的東西,她很清楚,院中寶玉甚或隨便哪個姑娘們房中,隨便一件物什也屬普通人家的奢侈。
如今收獲頗豐,正自滿心歡喜,驟然聽到喊聲,兀自一驚,循聲望去,看到一個滿身泥濘,瘦小的身影蹲在橋側,驚得身上包裹險些落地。
“周大娘救命,我是林姑娘屋裡的雪雁,我們姑娘在這,求大娘救救我們。”
“林姑娘?”周瑞家的楞了一下,瞬間眼神發光,“林姑娘在哪?走!帶我過去看看。”
雪雁雖說只有十四五歲,但從四五歲起便陪在黛玉身邊,從江陵林家一直隨到賈府,經歷過些世事,加之聰明膽大,許多事情,兀自可以擋在黛玉之前,或替她出些主意,此時,看到周瑞家的臉色,也是內心一驚,隨手一指,說道:“在那邊山洞裡,被雨淋了一夜,此時無法動彈,死活不知,我是跑到這裡堵截大娘來的,大娘救我,不如先把他們的口令告訴雪雁,如有急事,雪雁尚可應付一時。”
周瑞家的抬頭看了一眼遠處的山洞,說道:“口令?什麽口令?我那知道什麽口令!你們這樣怎能走脫,且在原地等我,我去拿幾件衣裳和吃食來,你們換上,好隨我出去,且去山洞裡面等吧,別再亂跑,遇到官兵不是玩的。”
聽完她的話,雪雁看到她發光的眼神以及身上的大包小包,瞬間明白,看來這個周大娘是無法依靠了,但嘴上依然答應道:“大娘再造之恩,雪雁沒齒難忘,願意一輩子當牛做馬伺候大娘。”邊說邊搗蒜般磕頭不止。
“好了雪雁,你是個好丫頭,且去山洞等著,我馬上回來。”周瑞家的邊說邊把大包小包扛在肩頭抱在懷中,疾步出角門而去。
雪雁快速的退回橋洞,蹲在黛玉身側,不禁潸然淚下,躲過昨夜,而今招來的也許不是救星,而是又一個殺身之禍。
她抽泣著站起身,用力的想拉動黛玉,可她瘦弱的身軀自然無法拉動,又絕望的蹲下,猶豫片刻,抬手拔下頭上的銀簪子,猛然刺破左腕,鮮血瞬間湧出,她把一滴滴鮮血和著自己的淚水滴到黛玉臉上。
林黛玉感覺到臉上的溫熱,微閉的眼睛慢慢睜開,看著鮮血一滴滴滴在臉上、嘴角抑或眼上,世界瞬間變得腥紅,她不知雪雁意欲何為,臉上驚恐異常。
“姑娘,這些年來,你像姐妹一般對待雪雁,雪雁記得,可此時,雪雁無能,不能救姑娘了,如有機會,望姑娘一定堅強,莫再輕生,一定要活下去!找到誣陷賈府的凶手,為雪雁報仇,為惜春姑娘報仇,為平兒姐姐和賈府這麽多人報仇,還有,記住今日見死不救還欲貪財加害你我的,是周瑞家的。”
雪雁邊哭邊說邊把一滴滴和著眼淚的鮮血滴在黛玉臉上脖頸上甚至嘴唇嘴角,然後抬手在黛玉臉上抹了一把,林黛玉滿是泥濘的臉上又布滿道道血痕,甚至有幾滴鮮血流進嘴裡,又從嘴角滑下。
瞬間驚恐之後,黛玉又歪頭暈死了過去,一滴眼淚自她的眼角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