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陽城外,一片兒白綢被陣詭異的旋風卷得老高。
順勢看去,城頭早已變幻了大王旗,只是那旗幟格外扎眼,高高的竹竿上掛著個被曬得油脂直冒的人腦袋。
二毛說,蘇哥哥你看,那就是山陽太守。
年三月,古越遺孽攻陷山陽,兩千守卒嘩變大半,不僅守將羅誠被俘,山陽太守梁從文也被人從地縫裡揪出來砍了頭。他被掛在城牆上風吹日曬,自然不會知道自己的兒子同樣沒能逃去東都,一劍穿喉,死在了空桑山。
除了城門口嚴加盤查和略顯蕭索的春風之外,山陽城店鋪齊門,賣賣照舊,一切跟誰當家做主仿佛沒什麽兩樣,蘇錦甚至還看見戶人家敲鑼打鼓迎娶小妾。
大當家的說,這便是民心,自古便是得民心者得天下。雖然這所謂的民心盲從,有時比牆頭草還搖擺得厲害,但由此可見,越州百姓苦五姓梁氏久已,這也大當家鋌而走險,執意要拉著百十號人馬下山來投的原因。
空桑山紅娘子看不上扯旗子造反的楊大目,說他是屁的古越後裔,這麽多年不見動靜,估計古越王洛氏一族差不多都死絕了。那楊大目祖上,也就給人牽過幾日馬,古越滅國之時,莫說他楊大目,便是他爹都還毛沒長齊。
那日,自封城主的楊大目為紅娘子設宴接風,這楊大目春風得意,一身華服站在以前的太守府兩尊石獅子前,又背著口寸步不離的九環大刀,他露著焦黃的大板牙笑道:“還以為咱們紅娘子真喜歡上了給人端茶遞水不願來,卻是忘了,大當家不識字。”
楊大目舉事之前早傳過書信,不止是空桑山,大概越州地界有名有姓的山匪頭子都被他請了來,這才有了後來裡應外合,趁著八州守將輪調的空檔一朝奪了山陽城。
大當家騎在馬上,馬鞭一卷輕飄飄拋出個腦袋,任那頭顱翻滾,“聽說楊城主連睡在咱們太守老爺的床上都不敢解下佩刀,我若不來,你豈不是寢食難安,說不得還要帶人殺上我空桑山?”
楊大目哈哈一笑盡顯梟雄本色,如今山陽城聚眾五千,他熱情邀人赴宴,牽著馬頭說紅娘子放心便是,大不了,打不過咱還上山繼續落草為寇,虧不了家當也死不了人。
這話還算有幾分江湖豪氣。
除了北面雲州和南邊春黎城屯有重兵之外,北燕為防各州各郡擁兵自重,自太祖建制,每城隻設城防兩千,越州久無戰事,加之皇位本就來得名不正言不順,這兩千人馬,疑心頗重的燕鎮川後來又一削再削,蘇錦略一盤算,五千人馬守城,還真是固若金湯。況且越州生亂之余,又傳來消息說南衛屯兵江岸與春黎城對峙,前又有北蠻余波未平,楊大目此時一呼百應,周遭城池風聲鶴唳,他自然有恃無恐,風光得很。
楊大目大袖一揮,城主府裡的吃食很快便擺滿幾十張桌子,酒管夠、肉管飽,一群人喝得面紅耳赤,自是盡興無比。
酒席過半,不勝酒力的蘇錦便告辭與人出了府,拐過幾條小巷推開門,穿過小院,屋裡的錦瓶打翻,地上散落好些來不及帶走的綾羅綢緞,牆上又有幾幅竹帛所載的字畫意境高遠,見了落款,他讚歎之余忍不住開口詢問:“姑娘本姓第五?”
那女子繼續去扶倒地的桌椅,言語輕微,“第五晴,家父喜作畫寫字,因祖上跟古越王有些關聯,世代不得從官,平日便以賣字畫和替人抄寫為生,去年過世前,這副山水才畫完裝裱上牆。”
“令尊這一手妙筆丹青,倒是可惜了。”
第五晴不說字畫,反古怪看著人,“你真叫蘇三?”實難想象,這公子哥酒席間才跟一群山匪稱兄道弟,轉臉,又學人道貌岸然品起了字畫來。
“假的!”
蘇錦笑了笑,隨意擺了張椅子坐下,“不過真是燕州人氏無假,祖上留有幾畝田產,也押著人念過幾日書,要說窮苦,北地燕州可不是越州可比,不過晴姑娘大可放心,不管在下是蘇三蘇四,終歸跟梁家沒有乾系。”
天下姓蘇的很多,第五晴並未多想,畢竟,從未聽說過五姓之首的博山侯蘇家有這麽一號浪蕩人物, 她忙活一陣,額頭微微出汗,又道:“蘇公子與其無聊盯著字畫,不如好好想想咱們如何才能脫身,前幾日我才以為去了東都便算脫離了苦海,誰知陰差陽錯,今日又一頭扎回了渾水來。”
蘇少爺捏著下巴思索,“大當家不識數,讓我明日幫襯著開倉放糧,晴姑娘好歹是山陽人,不妨也一同合計合計,雖說刀劍無眼,但封了城,百姓無辜總得吃飯穿衣才好。”
那第五晴聞言,氣得呵呵一笑,這蘇三明明是個白身公子,大禍臨頭想的竟還是幫土匪守城,豈不知將來平了亂落下罪名,永世不得翻身。她道:“你可知羅誠此人?”
“晴姑娘說的是城防守將羅誠?聽說被楊大目關在牢裡,莫非,他還能幫著咱們放糧、安撫百姓不成?”
第五晴眼光一閃,似有譏諷道:“蘇公子若是真能勸降了他,莫說安撫百姓,便是讓人領軍打下整個越州也並非沒有可能。那羅誠本是在外領軍的龍驤將軍,只因得罪了權貴才被貶來了山陽城,又不被梁氏待見卸了兵權,他那一身本事哪是幾個山匪流寇能比,你以為楊大目殺了太守唯獨不殺他,為何?”
“哦?”
蘇少爺起身,“不妥不妥,萬一那羅誠假降出來惹了禍怎辦,大當家不得把我剮了,你是沒看見,她那一鞭子的巧勁兒,抽在臉上還不得皮開肉綻?再說,人家也不可能讓一個底細不清的外來書生去勸降不是?”
第五晴見二毛在屋外敲著一樹桃花,低聲說到,“你且附耳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