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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書河山》一 博山侯府
  有一年大雪封道堵了門,湊巧,困了個說書人在飲馬蕩走脫不得。

  那人受邊民周濟,也約莫的確閑得無聊,便在牛欄棚子裡點了堆柴火,又動手支了塊朽木板子,拿腔拿調開口嚷道:“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諸位,話說江湖兒女江湖見,來去如風、聚散如潮,事了拂衣去又言江湖相忘,徒剩天下人閑話天下事,也就出得我口、入得你耳,以饕飯後茶余。今日,小老兒要說的,巧了去了,正是十余年前沿著這條茶馬古道孤身北行的劍俠柳白眉。”

  左右沒找到撫尺,說書人一巴掌拍在牛屁股上,聽老牛幽怨地哞哞一叫,老神在在繼續道:“要說那柳白眉,可了不得,傳聞一夜削了發,又一夜白了眉,仗劍天涯,平生也不過出了兩劍,先一劍大水如錦斷,開了南江,後一劍,嗨!更是承德那年北上,劍芒劈在了北蠻王庭,立時人仰馬翻,千軍萬馬都劈成了灰……”

  神仙人物柳白眉的事跡傳得神乎其神,眾人遺憾只聽了個大概,蓋因那說書人插諢打科,一心翹首盼著冰消雪融。

  可還沒等趕上春暖,他便醉酒,夜裡給凍死成了冰雕,也是那一年,埋骨邊關。

  人說,朝堂是一紙書,江湖是一壺酒,而邊關,是一捧黃土。說書人一輩子給人說書,或許不知道,北方風沙大、寒苦,可不許說笑。

  ……

  九月初九,風從北來。

  今日之北燕國皇城東都,可謂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

  皇城裡家家戶戶紅燈高掛,稚子道逢討喜,乞兒學唱花鼓,琴書竹板,宴開流水,可不只因重九賞菊登高,還因為今日皇城會有兩件大事發生。其一是一年一度的蘭台海詩會,其二是當今陛下嫁女,奇了怪也是一年一度,趕巧官家與庶民同樂,自然熱鬧非凡。

  市井閭巷尚且如此,猗枝巷自然也不例外,唯獨巷尾蘇府,正門不開,殘枝不掃,半大的門丁拖著掃帚坐在門檻石上打盹兒,見了人來,急道:“四爺!小少爺一早就溜了門,該不會,又跑了吧?”

  管家蘇四白了他一眼,也沒空說人是非,畢竟小少爺那本不聰明的腦袋還曾患過重疾,按理能活過十歲就不算早夭,他道:“少爺那不叫跑,那叫夢遊。”

  東都繁絡,小少爺蘇錦初從北疆來,紙醉金迷若是看花了眼,豈不正是夢遊。

  蘇管家踢開門丁,縮著脖子往巷口瞅了兩眼,見猗枝巷逢秋迎喜,府上卻年年如舊,又道:“老爺向來節儉,也掛兩盞燈籠,意思意思就行,萬一少爺回來得晚也好認門。”

  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

  猗枝巷得其名,有出處,也有典故,說來,這典故還與當年身陷囹圄時的北燕太祖有關。

  據說也是這般時節,當年太祖歷生死脫困東都,見了那重重疊疊的姹紫嫣紅,曾橫刀立馬,回首對人笑言到,“長卿,將來我若取了天下,咱們就都住進這錦繡之城,便在這裡,娶妻生子、對弈垂釣,可好?”

  而今鬥轉星移,太祖登遐已經過了好幾十年,龍椅上的北燕皇帝也明爭暗奪換了好幾撥,世人可能再記不清楚由來始末,卻盡都曉得,猗枝巷背靠北燕皇宮,雖然看著不顯眼,住的,卻都不是等閑人。

  猗枝巷博山侯蘇長卿的府上向來清淨,近日難得,三進的書樓別院總算有了人住,便是那從北疆飲馬蕩新來的小少爺蘇錦。別院裡蘇管家刻意安排了下人日日打掃,

處處點著西域貢香驅潮除味,平添了不少煙火氣。  蘇府這小巧別院,講究!

  宮裡同款的青磚灰瓦不說,還立了面水墨玉壁迎門擋煞,撫四季花繞壁而過,寬敞的天井裡擺著兩口絕品青瓷大缸,缸裡接滿了昨夜屋簷下的新雨落水,濕漉漉的簷角雕著鹿,嘴裡懸有剔透靈芝,其下又有小鹿,小鹿下又有小鹿,還有小鹿……寓意著高官厚祿代代相傳,豪門深院雕梁畫棟,此為驕奢淫逸之極,冠絕北燕。

  再一進,便是藏書過萬的兩層書樓,堂屋裡字畫墨寶堆滿,旁的勿論,連鋪桌子的案氈都是號稱佛心聖手的得道高僧釋空的真跡,那老和尚去年才戀戀不舍圓寂,當年為賀博山侯壽嘔心瀝血所作的百女出浴圖自此成了孤品。

  功莫大焉的博山侯節儉不假,但自從北燕開國以來,賞賜多得實在是放不下,無奈人參泡腳金玉鋪地,外人見了都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侯爺他,忒不容易!

  小少爺蘇錦被貼身書童阿奴攙著回來時,下人們如釋重負,他笑著說皇城太大,自己晨跑迷了道,可不是真要跑,上次也是,上上次也是……

  而後他徑直上了二樓溫書,正見蘇管家開窗坐著瞌睡。蘇管家聞聲扭頭, 率先說道:“小少爺你看,窗下便是猗枝巷,書樓下還開了耳門,蘇府規矩多,你要是嫌悶嫌煩,大可以從這裡偷偷溜出府去,免得落人口實,皇城這般大,總能找到樂事,想你爹當年犯饞,便時常從這裡出去酤酒……”

  “四翁說笑了不是,少爺我不是那種人。”

  蘇錦一邊嬉笑掩嘴,一邊順著人手指去看,巷子裡幽深,兩道的老樹年歲已久,生得亭亭如蓋,雖入了秋,卻仍然綠葉成蔭,市井喧囂大概是都遮住了,但還真開了道門。

  遠處,裡弄的盡頭便是北燕皇宮,見少爺好奇,蘇四略微收拾心緒,若有所思摸著人後腦杓,笑著說:“那便是宮裡的天闕台,足足高了九丈九,百階不止,端是雄偉,老爺卻說擋著了自家養心的別院書樓,礙了風水,這裡他便來得少了。”

  這話也就老爺敢說,蘇府也沒人敢外傳。

  見小少爺眼露精光,蘇四怕他哪天插兩片兒鳥毛真從天闕台飛身而下,趕緊又岔話道:“猗枝巷背靠北燕皇宮,聽聞,當今聖上不願興師動眾從朱雀正門出巡時,便時常從猗枝巷的後門著微服出訪,還一路訪到了煙花巷,至於是與不是,老爺致仕頤養多年,廟堂高遠,老奴也不知道的,這大概……大概就叫……”

  “都不是好鳥!”

  蘇管家先是一愣,而後笑呵呵道:“對!少爺讀書多,就是這個理。”說完,蘇管家又衝樓下怒眉喊道:“藥可熬好了?”

  罵皇帝也就罷了,天底下哪有兒子罵自己老子的道理,蘇管家暗自嘀咕,少爺這病想斷根兒,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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