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即位那年，北燕比任何時候都風雨飄搖。

　　燕氏皇庭岌岌可危之時，二皇子記得博山侯蘇長卿手持藜仗隻身入宮，他拿了封太祖令其監國的遺詔坐在金鑾殿專為自己而設的那張椅子上，一言不發，便已七軍獻符、六部俯首。

　　那日，博山侯顫顫巍巍來，顫顫巍巍去，一張常年不曾挪動的椅子也隻坐了片刻，卻讓藏在珠簾帷幔之後的燕秉文第一次見識到何為侯府威望，何況，北燕皇朝還有太多秘辛與蘇長卿有關。

　　所以，身為皇子，燕秉文比任何人都清楚五姓蘇家的分量，雖然今日一早，同屬五姓的梁老太公總算舍得投繯，高凳一踢，死得悄無聲息。

　　又所以，蘇少爺大步而去，多少有些令人失望。

　　二皇子望著人略顯單薄的背影，手拿胡頭莫名問道:“如何?”

　　身後李立歪著腦袋想了想，又習慣性摸著鼻頭道:“當用則用，不用則殺！”

　　燕秉文哦了一聲，隨後啞然失笑，李大人的口氣不當宰相倒是可惜了。他回頭又道:“讀書人有傲骨，據我所知，李大人可是傲骨嶙嶙少有對誰服氣，今日不想，對蘇家少爺的評價竟如此之高，可是他方才跟你說過什麽?”

　　李立羞赧搖了搖頭，殿下屠曹府滿門之時，自己膽怯一半是裝的，一半是真的覺得心驚肉跳，可反觀處之泰然，無所事事撫著花草的蘇公子，若不是心如磐石便真是個不懂利害的傻子。

　　蘇少爺自然不是傻子，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這氣度，博山侯自己無緣拜謁，想來也不外如此。

　　他據實答道:“除了問這狗尾草幾月生籽，蘇公子還說，困了，想回去再睡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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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送煙陽世子出城，蘇錦奉勸他無事再莫來東都。

　　那錢堯拿著一把折扇吊兒郎當坐在馬車上，感歎說不比煙陽城小，東都繁花似錦，光是聽風樓的美酒就沒喝夠，又怎舍得一走了之。

　　車馬緩慢，學人敷粉飾貌的錢堯尚且不知，這似錦繁花除了拿來尋樂，也同樣適合葬人，更沒有鬼門關走過一遭的覺悟。

　　今日一早，右相張九秋密入皇宮彈劾二皇子興兵作亂，聽聞陛下暴怒，揚言欲廢二皇子為庶人，左右權衡之後又得了侯府一紙密信，這才下令將其暫且解甲幽禁，不得出府半步。

　　信上博山侯說，二皇子與陛下生得像。

　　二皇子外封越州一事自此作罷，不知道算不算因禍得福。

　　東都城暗流湧動，世人不知原委胡亂猜忌，也再無人關心煙陽世子殺人一案，北燕將他遣回煙陽，不說兩藩是非，也正好隔岸觀火。

　　馬車走出數丈，那錢堯又回頭歎息說道:“表兄不知，文書巷裡來了個沉魚落雁的女子，聽說是太子藏嬌。我本意讓護衛去偷偷劫來，不想，卻出了這般晦氣事！”

　　自古紅顏多禍水，錢堯又何其妄為。

　　回城時蘇錦苦笑，想起昨夜難得有夢，偏又夢到北蠻女子烏蘭打馬而回，她騎的還是那匹花辮子白馬，什麽都好，卻說不再喜歡練劍。

　　蘇少爺醒來時又奇怪想起清吾，也不知小清吾在無望山可好。長生殿什麽也不缺，再多的黃白物送去都是玷汙清淨，所以，前些日子只差人送去幾本書、幾粒棗。

　　草結籽，風搖葉，入夏之後暖風酥軟。

　　河畔的甲子桃難得開花，把日頭映出幾許新奇，又伴著一川大河水徐徐流向東方。正如人夢裡想起烏蘭，醒來記起清吾，轉頭又看見個邋遢馬夫，看似沒有關聯，又藕斷絲連。

　　而後，老李頭拉著車去的香五裡，他說除了黃酒有名，香五裡還賣椒酒屠蘇。

　　蘇錦清閑坐在香五裡的酒棚子裡喝了一口，差點沒嗆出苦水來。香五裡以藥入酒，萃其半年，曰為屠蘇。年歲裡東都有飲桃湯、進屠蘇酒的習俗，殊不知這屠蘇酒，香是真香，辣也是真辣。

　　那老板娘見了小公子窘態，笑著問要不要給公子再摻些水讓口味淡點兒。

　　蘇少爺不肯服輸，又滿上一杯，便見街面上有個醜得不堪入目的矮子趕著馬車過來。

　　那矮子似乎遠遠聞到酒香，他咧嘴一笑停下，石柱上栓好韁繩之後掀開簾子，又牽下來個身段誘人的紅衣女子。

　　那女子一眼便看見自己，叉腰露出兩隻小酒窩笑道:“蘇家那小三呀，見了姐姐還不來扶上一把，可是沒瞅見這新買的長裙墜地不便?”

　　蘇少爺了然，原來錢饒要劫的女子便是第五晴，她總算來了東都，也真得了太子垂青。

　　蘇錦一頓後仰頭說道:“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嘯成了劍氣，繡口一吐便是半個江湖，可惜這酒實在辣喉……如此溫婉可人，就不知來的是哪家娘子?”

　　大當家學人掩面而笑，偏一手還卷著馬鞭，她道:“奴家姓洛名紅霞，見過蘇少爺！”

　　大當家坐下喝酒時完全忘了該如何溫婉，她暗送秋波時還是一樣喜歡用過腳尖撩人大腿，說自己原來覺得沒什麽地方好去，現在覺得沒什麽地方值得留戀，順道東都，喝完了酒還要再去留雁城。又說二毛長了個子，留在山陽城幫人打更，原先打更那人老了，養了個閨女願意嫁人。

　　紅娘子不再是大當家，也裝作不知自己是蘇府少爺，便隻一杯杯喝酒，說一樁樁趣事。

　　蘇錦說，留雁城可不是好地方，紅霞姐此去，可未必尋得好人家。

　　洛紅霞喝完了最後那壺，又讓蘇少爺送了一壇搬上馬車，而後催促矮騾子趕車出城，說日後相見，說不得自己已經是留雁城的城主夫人了。

　　留雁城要往西走，哪裡不歸北燕，也不歸西秦和南衛管，聽說人死在大街上不會有人理，日頭再毒些都能曬成肉干。

　　陽光正好，微風不燥。

　　走時，漫漫的青石板路很長，洛紅霞醉了酒坐在車裡探出腦袋，她甩著馬鞭側眸看來，輕輕一笑說，或者我當城主，等蘇三你再無事可做，便來當城主夫人也行。

　　好！蘇錦笑了笑，沒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