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鈺塢。
風聲瑟瑟,夜半鍾聲,一慢兩快,已入子時,廳堂卻未點燈。
“你當知曉他要你來是做甚的?”子由把玩著一支梅花亮銀槍的槍頭,暗夜之中唯有這支銀槍頭閃著光,鋒芒外露。
“奴家知曉。”諸玉頷首低眉,語氣冰冷。
“他走時想必也交代你了,日後你的一言一行,都必須聽我的。”子由話語間的不容置疑,與朱時確有太多相似。
諸玉心裡盤算著,對方未在光亮時跟自己有過照面,聲音嘶啞,難不成,和自己一樣,也是那夜逃出來的人?
“你無須知曉我是誰,也不必猜。我也不妨告訴你,就憑那一劍,若不是他保你,你早被我倒吊著放幹了血,一天一片肉割下來喂狗,片他個七七四十九天,讓你死的周全。”子由一眼看穿眼前人的心思,惡狠狠地從牙縫間一個一個擠出字,聽的人毛發倒豎。
“在我這,收一收你官宦貴眷的做派,可沒什麽是坊子裡的姑娘做不得的。”
“奴家明白。”諸玉欠身頷首,頗為恭敬。
“他說你是個聰慧的,當知曉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我自信他,卻不信你,京都府城的堂食你做到安南來,是生怕別人不知曉你是那地方來的?”
諸玉自知做了錯事,許久沒應聲,半晌,試探著說了句:“可現下也不好撤了。”
“既是做了,現下撤了自是容易起疑。那就做到最好,別砸了安南第一酒樓堂食府的牌子。”子由心裡琢磨著,倒還不算蠢的徹底。
“既是從煉獄裡爬出來了,就別再想著做人,誰也回不到從前,你這個面紗,最好是給我綁緊了,但凡掀開來,我會在你開口之前,一槍取了你那三錢銀子的便宜命。”子由手握槍頭,直指諸玉。
殘月微光,照著這柄梅花亮銀槍頭,襯出子由那一雙冷徹的眼睛,諸玉不寒而栗。
“還請公子給奴家些許時日,我會親用發絲結著細線,縫製一副摘不下的面具,絕不與殿下添麻煩。”諸玉道。
“給我改改你的稱呼,不準再稱他殿下!”子由像是被戳到了痛點,怒火中起,已經不想再聽到此人的聲音,“出去。”
諸玉被這突如其來的火氣嚇到了,急忙轉身退了出去。
殘月當頭,盛夏的蟬鳴聲聲聒噪的很,坊子裡悶的像要陰出水來。安南潮濕,諸玉的腿腳上起了不少疹子,她開始懷念京都乾燥的似是裹著風沙的天。
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諸玉想起從前隨身帶著的那把玉笛,玉笛聲故,散入春風。
數年前,是那樣一個春天,微風和煦,聽著父親和奶母一遍遍的叮嚀,帶著那把玉笛,走入那堵高牆之中,滿心歡喜。
誰知那堵高牆,堵住了她下半輩子的人生。
諸玉明白他要做什麽,也明白自己該做什麽。父親隻她一個獨女,兩位叔父家裡的一眾堂兄弟們,皆因她當初一念之差錯信讒言喪了命,如今她卻苟活著,已經是這世間大大的不公。
既有命,也沒有命。
“來人。”諸玉輕喚,聲如銀鵲。
“娘子有何吩咐。”庶仆答。
“明日替我尋個木匠,做副車駕。再把那個叫吳六的人伢子尋來。”
“娘子尋人伢子做甚?是坊子裡庶仆不得意,娘子要換些?”庶仆有些疑惑。
“不,我要尋些堪用的,不是庶仆,
是姑娘。”諸玉沉吟。 星光微綻,襯著膠州城西的一處廢棄的大園子,頗有幾分駭人。
“這是城西最後一處荒廢的大園子了,明日再探查,就只能是文景街巷尾有一處鬧鬼的。聽說鬧的頗大,附近人家搬了好多戶。”華生眉找了處尚算乾淨的石板坐下,撣了撣衣袖。
劉力在不遠處跟著,猶豫了一瞬,挨著華生眉也坐下了。
華生眉有幾分詫異。這劉力跟了自己幾天,一直遵循秘少監鐵律,只是跟著,他去哪他就跟到哪,他摸索著查一處,他就站在身後看一處,從沒跟上來過。
原以為是個死腦筋的,今日怎的坐過來了?
華生眉看著劉力腰間那把短刃,自己只是個提筆狀爺,縱有疑惑,但猶豫間還是沒有問出口。
“你們這等文人,夜這麽深了,還敢在這些荒無人煙的園子裡上躥下跳?”劉力似是沒看到華生眉的疑惑似的。
“我可不想白天在街上被人看到與秘少監翊衛同行。”華生眉道。
“你是怕都護的人跟著你?”劉力問。
“是跟著你。”華生眉笑了笑,“我家大人早已離開,都護即便忌憚,也會派人跟在大軍中,以窺我家大人行事,可沒有閑人跟著我。而你,”華生眉卷起袖子,揉了揉跑酸了的腿。
“你剛進膠州,儲玉坊吃頓飯的功夫就恰巧被都護府的人撞見,秘少監翊衛被人跟蹤至此,還一點警覺都沒有呢?”華生眉對劉力剛剛的“這等文人”的形容很是不滿,當下就噎了回去。
劉力低頭笑了笑,“他們不是跟,是各處都有人。”劉力想了想都護府那幫廢的家丁庶仆,跟?哪來的本事跟我?
“咱們也查了幾天,雖是暗夜探查,卻是兩方勢力都沒見到,也是有些過於順利了。”華生眉低聲道。
劉力很快明白華生眉話語間的深意,幾度探查卻無人看守,無非是因為沒查到點子上。
而今所有的大荒園子都查完了,文景街,實是重中之重。
“可只有你我兩人,縱我不把那些亂吠的當回事兒,你這等的要是跟著,我可保不了你不會栽那兒。”劉力明白,文景街若真是那原先存儲兵刃的院子,必有人看守。
“一朝入雲監,敢比簪纓貴胄。秘少監的說話當真是硬氣,就是蠢了點。”華生眉聽著劉力要保他,說話間便更大膽了許多。
“你——”
“我說秘少監行事怎的跟那群軍營裡的無二,張口閉口打打殺殺的。你從前就是這樣查案的?”華生眉眼見著劉力起了火,急忙按住他的話頭。
“你有別的法子?”劉力問。
“翊衛大人明日可有空去山間陪我捉殼魚,我會做一道油浸筍殼魚,乃我的拿手好菜,我請劉兄嘗嘗。”華生眉道,“可記得更換容貌,我知曉你們秘少監有這番本領,費時費力你懶得做罷了,可我是不想被人看到與秘少監的一起下河捉魚,免得跟朱家的那二位少副帥一樣停職。”華生眉說完,起身準備回了。
“容貌可只能更一日。”劉力道。
“我自然知曉。”華生眉回。
“你到底是誰,為何知曉秘少監中事?”劉力心生疑竇,摸住了腰間短刃。
到底是誰?華生眉在心底也這樣問過自己,朱時到底是誰?為何秘少監的事,他如此清楚明白。
“大人,明日辰時,城門外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