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狂風大作,庭中的小竹林被風吹的颯颯作響。
大殿歡騰,眾人飲酒作宴,有人吟詩,有人作賦,有人奏樂,有人正執銀劍,隨著樂曲飛舞。
突然之間,天空大作,電閃雷鳴,琵琶弦斷,銀劍脫手而出,直至胸前。
大殿一片慌亂,匆忙之中,有人打翻了燭台。
正值深秋,煙火四起,火光熊熊,一片哀嚎。
朱時從噩夢中驚醒,一身冷汗。
庭中竹林還在颯颯作響,朱時站在臥房門前,定定的望著。
“漠漠迷漁火,蕭蕭滯客舟。”
“兄長看著這小片竹林,吟這句詞,是想到從前出遊的那些日子了嗎?”
“你來啦。”朱時衝著暗夜,輕抬眉眼,笑了笑。
“兄長的庭院裡,依然是沒什麽人侍奉,”暗夜裡輕飄飄的傳來這一句話,卻是無人露面。
“人和竹林又有何區別?”
“人有心,竹林沒有。”
膠州府衙,議事廳內。
“州府驛站裡,這幾日清了空,主屋裡的磚石都換了戈壁玉石,牆外還新鋪了砂岩,我親看過,茶壺都換了潮州王太公親雕的白玉瓷壺。”白巾邊剝著龍眼,不緊不慢的說道。
“看來京都府城是要來人了,做這麽大陣仗,一邊不避諱著人,一邊又往牆上鋪隔音的砂岩,驛站的人態度倒是怪的很,是那位柴長史安排的?戈壁玉石,將軍府裡也不常用吧。”朱時咽了一口茶,“此事越發有意思了。”
“大人想必是知道京都府城裡來的是哪位了?”
“能來都護府裡徹查,長史跟著侍候,連驛站都要清空,至少也要是跟都護平級的帶著聖旨來才能辦差;現下梅雨季節,各地澇災頻發,陛下不會派遣六部的人來,再往上的那些人,也是不會輕易離京。所以無非就是朝裡那幾個大夫,戈壁玉石、白玉瓷壺,想來應該是那位宗正大夫,婁潺婁學忠。”朱時磨著手指上的厚繭,緩緩說道。
“婁氏的人如今真是遍布朝堂。”白巾又抓起一把龍眼。
“吃多了上火。”朱時白了他一眼。
“婁氏奉皇命,肯定還有密詔,隊伍裡定有武將跟隨。”白巾想到這些武人都要自己去對付,有些頭疼。
“可不止,這不是巡視,是清查暗探,隨從可不會全是些戰場殺伐的,必定會從秘少監抽調好手。”朱時看著白巾滿面愁容的模樣,越發覺得開心。
“大人好像特別開心啊,不用你去打打殺殺,你這麽高興?”白巾看到朱時一臉看笑話的模樣,氣嘟嘟的說。
“哈哈哈哈,我竟不知少俠白巾還有怕的人?怎麽,畏戰?”朱時接著逗笑,白巾說不過,乾脆不理了。
“你放心吧,婁氏身邊沒有凡夫,我總不能真的讓你去殺秘少監的人,你那粗糙的性子,做不乾淨我還要給你收拾殘局。”朱時磨玼著手上的厚繭,“有的是人比你想殺他。”
州府驛站內,主屋廳堂,上座宗正大夫婁潺,柴充與兩位副長史陪同在坐喝茶。
“瓷壺不錯啊柴大人。”婁潺很是滿意。
“婁大人高讚了,這等小物件哪能入您的眼。”柴充在一旁陪著笑。
“柴大人有心了。”
“承蒙大人關照,陛下高德,眼下安南太平,無災無禍,百姓安居樂業,在下也是閑來無事,就好這些小玩意兒。”柴充不緊不慢,話裡話外透著深意。
“柴大人這麽清閑,
想必都護府裡的一應事務都是都護大人在把持吧,難怪忙到今日,也不見都護大人身影啊。”婁潺慢悠悠的品著茶,“嗯,這是新進的太湖螺茶吧,柴大人好品位。” 婁潺拿話堵了柴充。婁潺到安南已有兩三日,除了每日柴充前來會面,帶著婁潺四處巡視,都護大人竟是連面都沒露,別說酒樓吃酒,連安南州府的大門婁潺都還不知道面向哪,這會子已經氣的在心裡暗罵了。
柴充勸了又勸,又使了一批銀子安撫,眼見天色將黑,才從驛站出來,入了漓泉坊。
“如今又是陪笑了一天,都護大人也不知在忙什麽,竟是冷了京都府城的人三兩天了,婁大人可是帶著聖旨來的,這番惹人不悅,免不了人家回去要將咱們安南都護府的人參個遍。”有位副長史憋了一路,忍不住還是抱怨了幾句。
“就是就是,婁家那是國丈,都護大人究竟如何想的,竟是如此使冷臉子。”另一位副長史也忍不住跟著附和。
“住口!都護大人是皇族,也是你們能議論的?”柴充壓著聲音怒斥,“都護大人家中有事,你們不是不知曉,最多明日,都護也會前來驛站迎宗正大夫入州府,都給我穩著點心神,別讓我在外面再聽到這等不實的汙糟話!”兩位副長史焉了神,沒敢再吭聲。
隔壁房間裡,白巾正在趴牆根聽著,清清楚楚,朱時坐的板正,吃著醬鴨。
“都護大人家中有事?什麽事啊咱們怎麽沒聽說?”白巾有些疑惑,能使都護三兩日都不去驛站見人的必是大事,怎麽一點風聲都沒有?
“蘇老先生終於讓我吃醬鴨了,肉腥味兒太香了。”朱時一臉滿足,擦了擦手,“都護大人有福氣,後院和睦,正頭娘子近日新得了嫡子,妾室通房個個歡愉,又新添了儲玉坊的小娘子並在床頭,且熱鬧著呢。”
“你做的?”朱時有些驚訝,“你怎麽會?”
“我可沒有這通天手段插手內闈,”朱時順手又夾起一塊鴨腿肉,“都護大人是皇族子弟,做了四境都護,手握朱家四十萬兵力,內闈之事皇后必然親問。原配發妻被貶做妾室,現在的正頭娘子是皇后親定下來的,此事人人皆知。蘇老先生宅府裡有上好的大夫,我不過送了一個過去,保他娘子平安生產。”
“都護想要權貴,又舍不下原配情誼,家宅不寧,這麽些年卻絲毫沒走漏風聲,可是好手段。”白巾此時不僅欽佩,還有些後怕,“這手段沒把我整死了,得虧是我這些年無能。”
“他重情誼,即便旁落了你的大權,也不會害你性命。”朱時挑了塊翠蔥豆腐,“這個也好吃,你來嘗嘗。”
“可他也重權貴,重手段,眼下你才是朱時,他要知道這事是你做的,你——我還是得跟你跟緊點,你可比我會惹事。”白巾隱隱擔憂。
朱時笑了笑,“走吧,出去巧遇一下長史大人。”
“呦,柴大人,這麽巧,也來漓泉坊吃酒來了?”朱時恭敬行禮道。
“朱大人,近日可安好?”柴充敷衍抬手作了個揖。
“安好安好,柴大人,在下正巧有事想問大人,”朱時堆著笑,“前些日子梧州書令史來我這拿舊府帳單子,您知道,我這府衙裡人手少,底下人辦事也不得力,一個帳單子琢磨了好幾日沒理清楚,我就讓書令史在驛站住了幾日。今日好不容易裝冊翻整清楚了,我去驛站尋人,卻被擋了回來,說是驛站戒嚴,書令史不知所蹤。驛站的人隻說是您的命令,不是今兒碰著您,我都忘了去問問您了,要不您派人尋尋書令史?”
“哦,這事兒啊,不妨事。京都府城來了人巡視,驛站自是要清理一下,書令史想必是回梧州了。”柴充並不想搭理朱時,回完話就想走。
朱時小走兩步攔住了柴充去路:“京都府城來人了?!呦,這可是大事!我這耳目閉塞的,得虧長史大人告知,不然人家走了我都不知道呢,多謝大人提點!”朱時急忙又深作一揖。
柴充有些後悔說漏了嘴,借口事多就走了。
次日,剛上日頭,都護大人便帶了人馬,去了驛站,聲勢浩大。
“婁大人,都護大人近日忙於政事,慢怠了,為賠禮,定了儲玉坊這全安南最好的酒樓坊子,大人嘗嘗?”柴充陪著笑,揮手招著舞曲奏樂。
“都護大人事忙,本我來也不是什麽大事,只是這坊子——不宜來吧。”柴充近幾日為安撫,行了不少銀子,四處搜刮好玩意兒交到驛站去,眼下婁潺也不好意思直接駁了柴充面子。
“婁大人言重了,這坊子乃是朝廷公允的酒樓堂食府,合宜之至啊。”都護大人在一旁接話,帶著皇家氣度,不卑不亢。
婁潺掃視著席面,菜肴酒水,舞曲琵琶,尚算滿意,指著下面席坐問:“這位是?”
“哦這位,這位是歸德將軍朱綸朱太公之孫、膠州州府別駕朱時朱大人。”柴充答道。
“他怎麽來了?”都護輕聲問柴充。
“昨日路上遇見了,他知曉了京都府城來人,按禮他也該來,不妨事。”柴充安撫道。
“朱太公之孫?不是朱家軍營裡的武將?怎來了這?”我朝祖例,非陛下親允,文官甚少與武將交往過密,當今聖上尤其忌諱越俎代庖的事兒,連婚嫁之事都要上表,所以婁潺只聽說朱家軍營裡有兩位將軍是朱太公之孫,也沒怎麽見過,更是也沒聽說過還有個州府別駕。
“回大人,在下雖是在軍營中長大,也讀過些兵書,但才疏學淺,是趕考中榜入的仕,無德無能的恐辱了家祠門楣,大人有所不知,也難怪。”朱時起身回道。
“朱大人過謙了。”婁潺聽明白了,說是朱太公之孫,定然是個不受寵的,軍候之孫去做了文官,難怪無人知曉。想到這,也不太想搭理朱時。
酒過三巡,喝的熱鬧,歌舞藝伎已經坐在了桌旁,大夥已然醉醺,但儲玉坊到底是過了公的坊子,底下人大多也沒失了禮數。
只是有個唇紅齒白的,身段漂亮,早委身在那副長史懷裡了。“你們儲玉坊的琴酒甚烈啊,隻幾杯,我都要醉倒了。”副長史衝著懷裡的小娘子,氣噴脖頸,醉醺醺的說道。
“大人,這琴酒是咱們儲玉坊一絕,每每來這兒的官人公子無有不誇的,連軍營裡頭的將軍,也直說夠烈呢。”藝伎點頭附和著副長史。
上座都護與大夫飲酒正歡,看著下頭的藝伎與副長史逗趣,也聽了一耳朵,“王婆賣瓜自賣自誇,你坊子裡頭的酒再烈,軍營裡都是喝慣了生酒的,能誇你嗎?”婁潺笑著打趣。
“奴家說的可句句實言,”那藝伎聽上座人打趣,抓緊了說話的機會攀高官,“前些日子軍營裡的朱晗朱暘二位將軍大人,同承製院的康長史的公子哥兒,都是這麽說的呢。”
“你說誰?”婁潺聽到這句,瞬間酒醒了大半。
都護聽著,心裡一緊,這三人居然明著廝混到儲玉坊來?這麽不顧人言?
婁潺邊上坐著的藝伎,看著像個沉穩掌事的,瞧著話鋒不對,攔了一句,“酒烈不烈的,大人親嘗幾杯不就知曉了?”
婁潺一把推開,接著逼問:“你說的是朱家軍裡的那兩位?”
藝伎眼見著上頭人有些動了怒,結結巴巴:“正、正是。”
婁潺眼露狠色,看了一眼都護:“在下來了這安南都護府已有三四日,上頭的事情絲毫沒有頭緒,今日這儲玉坊來的甚是合宜啊。”
“大人,”朱時打斷了婁潺的話頭,“這地界兒熱鬧人多,事情紛雜的,您也聽不清楚。這幾位小娘子才情一絕,我看都是些懂禮數的,大人可以帶回驛站,家長裡短的,您回去細細問了就是了。”
這句話倒讓婁潺高看了朱時一眼, 立刻著人使了錢財,說府裡有內宴,帶了一屋子的人,要回驛站細審。
“婁大人,此處離著都護府近些,我那裡人手也多,不如去我那裡?”都護眼看婁潺動了怒,還是想將事情攥在手裡。
“倒不必了,都護大人的人手,想必有諸多事情要忙。”婁潺帶著酒勁,心裡本來也不痛快,根本不給他面子,一口回絕。
“柴充,”眼看婁潺氣衝衝的離了席,都護心覺大事不妙,“先打發了州府的人,那三人廝混到這明目張膽,想必不會只有那藝伎一人看見,你去派人打探清楚了來回我。”“是。”
“朱大人,”柴充少見的笑臉衝著朱時,“今日飲酒已晚,朱大人先行,我就不送了。”
朱時一臉恭敬,“那是自然,下官告退。”
“他三人真的如此大膽?這等公然尋樂的事,做的就人盡皆知?”白巾又在吃龍眼。
“儲玉坊是公允的坊子,兄弟二人吃酒,公子哥兒尋樂,有何不可?”朱時吃著肉脯,“這些當官的真能喝,席面我都沒吃好。”
“他們,是分開去的?那,這都護大人必然派人去問,這一問不就露了端倪?”白巾雖問出口,心裡卻不擔心,總覺得自己想得到的東西,朱時肯定早他一步。
“分開去的,卻是一間屋子,本就是圍著一碗飯吃的人,在哪見不是見。”朱時擦擦手,籃子裡的肉脯已經吃了乾淨。
“太湖螺茶,白巾,你趁早降降火,省得哪天拉不出屎來。”朱時說著,不顧白巾氣的鼻孔衝天,將茶遞了過去。